駁「晴為黛影，襲為釵影」說
人們在談到《紅樓夢》的時候，都喜歡說襲人是寶釵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也就是說釵黛和晴襲之間的差異，只是社會地位和知識素養上的差異，而在個性特徵上，釵襲是同類的，黛晴是一體的。晴襲較之於釵黛，雖然少了一份書香氣息，卻多了一份青春活力。因此，依照這種影子的說法，襲人就是奴婢裡的寶釵，晴雯就是丫頭中的黛玉。如果從表面上看起來，好像確實是這樣的，釵襲都是逐利之流，兩個人都站在現實主義的立場之上，黛晴都是縱情之輩，兩人都站在浪漫主義的立場之上。釵襲和黛晴之間的差異，就好像是楚漢之間的鴻溝，確實是不可逾越的。但是若細細地深究起來，好像根本就不是這樣的。如果把釵襲和黛晴在立場上的一致性，當作她們性格上的一致性，那真的是錯得太離譜了。
如果黛玉是奴婢出身，她會成為一個晴雯嗎？我覺得不會，因為她太柔弱了，她是不會有那麼多的精力去攪和那些雞毛蒜皮的雜事的，她關心的只是她自己內在的情感世界，而晴雯卻是一種外向型人格，她精力充沛，活力四射，見不得那些丟人現眼的事情，一定要罵得個雞飛狗跳才心甘。所以黛玉會更像一個齡官，在地上癡癡地畫著薔字，雨落下了卻渾然不覺。也許黛玉九泉之下又會憤憤不平起來：「連你也把我比戲子嗎？」，我只能輕笑，鳳姐們取笑她只是因為她和戲子長得像，而我認為她和齡官氣質上更相似。她們都是水仙花式的人物，她們都會癡癡地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顧影自憐，都有著詩人一樣濃郁的自戀情結，這種自戀和晴雯身上的輕狂不是一個類型。孔子曾經說過：狂者進取，涓者有所不為。大概黛玉是涓者，而晴雯是狂者吧。
如果晴雯晉陞為小姐的話，我想她也斷不是一個哭哭啼啼的黛玉，她將更像一個豪闊的湘雲，但是會比湘雲性子更烈，脾氣更大，像黛玉嘲笑湘雲時說的「你又充什麼荊軻聶政」，我以為湘雲其實是做不了的，因為這女孩還是比較憨厚的，但晴雯可以做，因為她最具有豪傑氣，她幾巴掌下去可以把人打暈。如果再賦給她一點聖人之心，那就和探春就有點彷彿了。但細細一想，為什麼賈府的小姐裡頭，就出不了一個晴雯呢，大概是因為個性上的高貴，只有在一種低賤的環境中才能凸現出來吧，若出身高貴的話，這種個性反而會失掉成長的空間而流於平庸了。所以包括探春也一樣，因為庶出而變得更加剛強，大概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同樣，對於寶釵和襲人而言，影子說仍然是很荒謬的。擁黛派的人一般要比擁釵派的人要狠毒一些，因為擁釵派的人派起黛玉的不是來，最多也不過說她喜歡使小性子，動不動就發脾氣，難伺候，可是擁黛派的人派起寶釵的不是來，那會總是朝壞處想，簡直就和林妹妹一樣小心眼。那也要怪曹公，好端端的一個楊妃戲蝶，卻硬是要把飛燕扯了進來，一個栽贓的罪名就算是跳進太虛幻境也洗不清了。擁黛派是最贊成影子說的，因為晴為黛影並無損於黛玉的美名，可是襲為釵影卻無疑重重地打擊擁釵派的自尊。因為擁黛派幾乎是必然擁晴的，但是擁釵派卻一般是不擁襲的，這是因為晴雯較之於黛玉則更顯張揚，而襲人較之於寶釵則流於惡俗的緣故。
寶釵如果降身為奴婢，她會是一個襲人嘛？我認為也不會，我寧願說她將更像平兒而非襲人，她可能沒有平兒心地寬厚，卻會比平兒更加穩重得體。寶釵和襲人雖然是同盟者，但其實並不是一個料子做成的。雖然兩人都是玩手段的高手，但寶釵的手段，都是合情合理的手段，是陽謀。而襲人的手段，很多都是不合情理的手段，是陰謀。也許寶釵也和襲人一樣，有同樣的功利目標，也會為姨娘這個位置而奮鬥，但她不會使下三濫的手段。拿襲人和寶玉苟且之事來說，若是寶釵，絕不會做，為什麼呢，因為寶釵的自尊。這種自尊，是禮的根本。人們常認為寶釵比較虛偽，那只是因為世俗之禮儀，本身就有虛偽的一面。但寶釵在知禮守節這一點上，並不虛偽，她是真正的淑女。這和襲人恰恰相反，襲人只是表面上遵守個這規範，完全是從現實原則上去考慮，在和利益相衝突時，她會暗地裡打破這個規範，以求得利益最大化。或者更恰當一點地說，寶釵的逐利原則是建築在健全的理智的基礎之上，而襲人的逐利原則卻是一種動物式的本能，這都和人的天賦息息相關，並不太關乎社會地位與教育背景。
而襲人就算紮在小姐堆裡，她也難乎成為一個寶釵。但是，在賈府的小姐們中，不好找出一個這樣的人物，因為這種人格只有在爭權奪利中才能凸顯出本色來。就像小姐級的人物裡難出一個晴雯一樣，小姐級的人物裡，也同樣難出一個襲人，因為襲人也是被環境逼迫出來的，只有在惡劣的生存競爭中，才會使用非常的手段。而賈府的小姐們顯然還沒有淪落到這個地步，除非她們嫁人之後，在妻妾成群的爭風吃酷中或許會慢慢地變得這樣。曹雪芹為是女兒美唱讚歌的，對於這些珠玉般的青春少女，還沒有變成所謂的魚眼晴的時候，一般都是不會寫得太壞的，尤其對於重要的人物。即使他寫了一個放蕩的可卿，一個惡俗的襲人，但是都用了很嚴重的曲筆，而這兩個人身上，還是有很多讓賈寶玉都無法拒絕的溫柔可愛的。大凡男人，要是擁有可卿這樣的情人，或是襲人這樣的奴婢，我想不貪圖富貴也是很難的，或者這也是男人的潛意識需求吧。但是，要從男人中找一個襲人的影子來，那有一個最典型的人物，就是賈雨村，書讀得多頂屁用，一進了功利場還不照樣是惡俗，天性決定了就是這麼樣一個俗不可耐的人物，那不是讀了幾本聖賢之書就可以得到教化的。
雖然我是一個很死硬的擁黛派，但是卻一直同情薛寶釵。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說她壞的人總是把她說得太壞了。山中高士晶瑩雪，豈是賈雨村之流的鬚眉濁物可比的。我想薛寶釵若化身為男人，那必定是個蕭何式的人物，豈是一般的祿蠹可以望其項背的。這賈雨村只不過在失意時發了句牢騷「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於是有人就說將來薛寶釵就要改嫁給這個賈雨村了，就和襲人會改嫁給蔣玉函一樣，難怪中國文字獄這麼興旺，因為常用的漢字實在是太少了。這怡紅院的賢妻良妾，都太俗氣了，都太功利了，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就像襲人只能配戲子一樣，寶釵大概也只能配濁物了。而孤高貞潔和遺世獨立的林黛玉呢，其實花花公子賈寶玉還不配娶她，只有北靜王才夠得上資格。晴雯要是不死的話，擁黛派恐怕是要她與柳湘蓮一起去笑傲江湖，成為名動天下的紅樓俠侶了。擁黛派總是喜歡這樣一廂情願的幻想，也可以說是一種精神上的意淫吧。
綜而論之，釵黛和晴襲是具有不同的個性特徵的，所謂的襲為釵影，晴為黛影一說是荒謬的。在小姐級別上，並非沒有晴襲，只是因為晴襲這兩種人格在相對寬鬆的生存環境下會失掉個性而不顯眼，在這個級別上，釵黛之爭是最具有特別意義的，更重要的是，她們身上附著了士人的特徵，因此具有更深遠的社會意義。同樣，在丫環級別上，並非沒有釵黛，還是因為釵黛這兩種人格在相對惡劣的生存環境下會缺乏作為，在這個級別上，只有晴襲之爭才是最具有深度的，因為她們身上更能體現市井老百姓的社會生活形態。不同的社會舞台，會有不同的人格類型去唱主角。因此在《紅樓夢》中，釵黛之爭和晴襲之爭是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的。
雖然我反對這種把問題簡單化的影子說，但是釵襲和黛晴的確是站在兩個不同的陣營。釵襲可以說是世俗文明中的精英分子，而黛晴卻是張揚個性的自然主義者。這兩個陣營之間的鬥爭，一方面體現為釵黛之間的鬥爭，另一方面體現為晴襲之間的鬥爭，這兩種鬥爭其實是各自獨立上演的。因為寶釵和襲人雖然為了共同的利益而經常攪和在一起，但是黛玉和晴雯卻未見得有什麼很深的交情，畢竟這兩個人都是心高氣傲之人，獨來獨往慣了的，因此這兩朵浪漫主義惡之花也就不必結成叛逆者神聖同盟。即使擁黛派會產生那種黛晴一體的幻覺，但若真個是林黛玉入主怡紅院，晴雯代襲人而妾之，那賈寶玉恐怕也要出家去了，一個壞脾氣就夠受的了，兩個壞脾氣實在是受不了啊。
《紅樓夢》一書之所以精彩絕倫，恰恰在於這兩條路線之間的明爭暗鬥。但是釵黛之爭又和晴襲之爭大有異趣。釵黛之爭，始於釵黛對立，中間釵黛合好，末了釵黛分流，而終以黛玉郁逝，可以說是一波三折。而晴襲之爭，則未有呈起伏之勢，從口舌之爭，到利害之爭，到存亡之爭，步步升級，而終以晴雯被逐。所以釵黛之間的恩恩怨怨，和晴襲之間的刀光劍影，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整體而言，對於釵黛之爭，我持合一之論，釵黛各有其長處，各有其短處，宜互補共生，方能構造完美和幸福的人生。對於晴襲之爭，我持對立之說，那是冰與火一般難以相融的兩種個性，一定是要鬥得個天翻地覆才罷休的。我們的怡紅公子夾在釵黛晴襲之間，忽冷忽熱，忽陰忽陽，真個像是掉進煉獄一般，難怪是要做情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