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紅樓日月長 讀《周汝昌夢解紅樓》
一部《紅樓》自三百多年前橫空出世,便成了學界一道美麗而又長長的風景,或考證,或賞析,夢中的身世,夢外的社會與歷史,什麼「色空說」、「自傳說」,什麼「女性悲苦命運」與「愛情悲劇」,紅妝素裹,飄搖翩躚,一牽紅線,蔚為大觀。在這夢解紅樓的大觀園裡,戴著色彩斑駁的眼鏡明察秋毫者有之,持著鋒利的匕首剔骨去肉者有之,更有那終其一生、紅牽夢縈、細琢參商者,《紅樓》佇立之處,但見滿紙的「荒唐之言」,一把的「辛酸之淚」。依著一部《紅樓》,無數的學者學人甚或夢解風月的好事之徒,便有了化夢為身、泣血對紅的安身立命,亦或空對風月、茹毛飲血的慰藉寄生,此二者皆為夢解紅樓之存在依歸,可立命與寄生的生存境界又何只是天壤之別!
作為當今紅學顯學的泰斗,亦或夢解紅樓大觀園裡當之無愧的「園主」,周汝昌老先生紅樓夢解的生存境界自不待言。凡七十餘載,周老先生精研紅學,博大精深,自1953年一時「洛陽紙貴」的《紅樓夢新證》紿,迄今已有二十餘種紅學著作問世,樓內樓外,夢裡夢醒,或版本,或考據,或賞析,或人物,或紅學經歷,或作者傳記,凡紅牽夢繞,涉獵甚深,且自成一世夢解紅樓之大觀園,雖近九十高齡、雙眼幾近失明、雙耳幾近失聰,仍筆耕不輟。2004年,一部《紅樓奪目紅》在短短5個月內重印7次,創造了學術精典在極短時間內銷量達15萬冊的市場奇跡。2005年初,《紅樓十二層》(書海出版社)、《與賈寶玉對話》(作家出版社)、《周汝昌夢解紅樓》(漓江出版社)三部紅學顯著則更同時推出,一時間學界與書界皆湧起了不小的「紅樓熱潮」。
《紅樓十二層》中,老先生將一生精研《紅樓夢》之所得精要概括建構成十二種不同的境界與層次,一環緊扣一環,由淺入深,使讀者一書在手便可一覽《紅樓》奇書的諸多精義要訣。《與賈寶玉對話》系老先生一系列紅學隨筆的彙集,由老先生的女兒周倫玲女士編輯而成,是一部由象牙之塔走出的不可多得的出世紅學普及讀本。《周汝昌夢解紅樓》則是《紅樓奪目紅》的姊妹書,同樣系周老先生一系列夢解紅樓隨筆的彙編,亦由老先生的小女兼工作助手周倫玲女士分類編輯而成,全書近八十篇研紅隨筆,大致歸類為經歷、賞析、版本、考證、人物及傳記等。全書更有清朝紅樓名畫家改琦所繪之紅樓畫作十餘幅,錯落點綴,圖文並茂,它們為一部夢解紅樓所增添的雅致清新,自是不言而喻的。
一部《夢解紅樓》,或經歷,或賞析,或版本,或考證,或人物,或傳記,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不一而足:一部《紅樓》,書寫的是南風亦或北俗?曹氏家族與大清皇室有怎樣錯綜複雜的關係?曹氏家族後期遭逢了怎樣的變故?曹氏家族從輝煌到家道中落拓展的是怎樣的社會歷史寫真?脂硯齋與史湘雲、北京恭王府與大觀園等等有怎樣的淵源?金陵眾釵在《紅樓夢》之原著中書寫的又是怎樣的人生際遇與命運?……種種謎團與謎霧,作者皆閒庭漫步似地信筆述來,令人信服地為我們撥雲見霧,指點迷津。《曹雪芹生於何月》、《曹雪芹的「用典」》、《龍年與曹雪芹》、《從<紅樓>到康熙》等篇,老先生引經據典,以事實為依據,鞭辟入裡地揭示了《紅樓夢》原著在作者一維的本真狀態,為整個紅樓大觀園的沉思提供了真實的指引。《<紅樓夢>食譜閒話》、《<紅樓夢>飲饌談》、《胭脂米傳奇》等篇則力圖以考證的形式,以歷史與現實的視野揭示出一部《紅樓》展示的豐富的日常生活信息。說到《紅樓》就不能不說到脂硯,脂硯與一部《紅樓夢》究竟有怎樣的關係?多少年來,人們眾說紛紜,「有人說是雪芹自作自批,有人說是雪芹的舅舅,有人說是兄弟,有人說是叔叔,……」
但《脂硯即湘雲》一篇,周老先生憑著博大精深的學識與深刻的直覺感悟,給予了脂硯即湘雲的考證解答,並將此看成是老先生「平生在紅學上,自覺得最為得意而且最為重要的一項考證」。《一帆風雨路三千--探春遠嫁》、《雲散水流--黛玉自沉》、《薄命女--香菱》、《秦可卿》、《賈元春》及《<紅樓夢>的女性美》等,作者則從《紅樓夢》的人物命運與生存際遇著眼,深刻地解析了金陵數釵的形象之美與存在軌跡,探春遠嫁之事、黛玉自沉之謎、香菱之人生遭遇、秦可卿悲沉之亡,種種風雲際會,生命遭逢,無不展露無遺。周老先生為我們揭示了《紅樓夢》的女性形象審美之所在。恰如老先生所言,「曹雪芹有他自己的理想的女性美,更有他自己的理想藝術見解;描眉繪鬢,品頭論足,這些地方他不屑寫;縱使有之,也是輕輕點到為止,一筆帶過。他著意而寫的是她們的神情意態、苦樂悲歡。」這便是《紅樓夢》女性形象之美的精神命脈。既夢解紅樓便不能不解到《紅樓》中的花。《紅樓夢》作者曾自題為「金陵十二釵」。釵者女子也,所謂十二本就正釵而言,書中實則還有更多的副釵、再副釵、三副釵,直至八副釵,共計九品108人,如此蔚為大觀的女性形象群落恰構成了《紅樓夢》的人物結構主體,她們書寫的是女性之苦樂悲歡與存在命運的主旨。
作品中,作者對這108尊女性形象並不完全直寫,而往往采托物言人、以物喻人的方式。這個物不是別的,恰是群芳爭艷、萬芳競睹的形形色色的花。《紅樓夢》之釵,《紅樓夢》之花,人與花,花與人本就是一種敘述,是一塊硬幣的兩面。夢解紅樓之釵,品評紅樓之花,便為同一解味的敘述。我們「不妨把《紅樓夢》看作一部嶄新的、奇特的、高超美妙的『群芳譜』。」綜觀紅樓一夢,作者寫了眾多的花品,諸如石榴、菊花、梅花、荷花、芙蓉、水仙、牡丹、薔薇、玫瑰、桂花、臘梅,其要者為杏、桃、海棠及芍葯,而海棠則為其筆下的第一花品。在這群芳爭艷的背後,在一系列諸如「三春去後諸芳盡」、「群芳髓」、「千紅一窟」、「萬艷同杯」、「怡紅與悼紅」、「會芳與群芳」等等敘述的背後,金陵眾釵的命運昭然若揭。這一切正是周老先生筆下《<紅樓>花品》、《雪芹筆下有名花--海棠》等篇之品花寶典的精要與大義。
品花與賞花,以花托人,展花喻女,正是中國古典文學乃至中國文化中審美積澱的傳統,《詩經》、《楚辭》及唐詩宋詞中有關花與女性意象交織的詩句俯拾即是,諸如:「有女同車,顏如舜華」(《詩經》),「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楚辭·九歌·山鬼》),「園花笑芳年,池草艷春色。猶不如槿花,嬋娟玉階側」(李白《詠桂二首》),「雲鬃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白居易《長恨歌》),「欲去又還不去,明日落花飛絮」(蘇軾《昭君怨》),「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王實甫《西廂記》)。在我們的日常語言中,眾女會聚曰「群芳」,女性之心曰「芳心」,男子悅女曰「花心」。花品與人品,花與女性形象的糾結由此可見一斑,並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一定的「俗套」。根植於中國文化並被稱為集中華文化精神之大成的《紅樓夢》,在曹雪芹筆下也並沒有落下「俗套」,以花為介媒、以花為寄托、花與人水乳交融、花之榮枯與人之命運遭際,在他那裡交相輝映。也惟其如此,紅樓一夢亦才能書寫中華文化精神的命脈,成為中華文化精神的集大成者,而對於紅樓之夢的解讀亦便自然成為中華文化精神之沉思的顯學。周老先生終其一生的夢解紅樓之路也正是以綿延數千年的中華文化為背景,並以中華文化精神的沉思為依歸,其博大精深、高屋建瓴,其宏大的視野與深刻的內涵瀰漫於字裡行間。整整一部《夢解紅樓》,一篇篇信筆寫來的夢解隨想,一句句娓娓道來的紅樓感悟,考證亦好,人物品評亦罷,甚或一篇篇的域外雜感,全都成為中華文化精神之宏大敘事的寫照。這裡沒有內與外的分別,沒有上與下的分野,只有老先生透過夢解紅樓對中華文化精神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