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荷」小辨
王蒙《雙飛翼》書中,說到林黛玉「不喜歡相對比較雕琢的李義山,但仍肯定其『留得殘(枯之誤)荷聽雨聲』之句」(見六十一頁)。一部大書,李義山詩僅此一句,還錯了一個字,乍讀之下,實在洩氣。查原詩《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哀》:「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垂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的確是「枯」不是「殘」。清人何綽評曰:「寓情之意,全在意外。」點出枯荷聽雨之妙。到林黛玉口中怎麼變成了「殘荷」?王蒙用一個「誤」字解釋。打破砂鍋問到底:誰之誤?林之口誤?曹之筆誤?(手民之誤可能性很小。因脂、戚、程本皆作殘,所見無一例外)。近人涉言此句,大多謹慎。《紅樓夢大辭典》云:「原詩『殘』作『枯』。」蔡義江校注本則引原詩後稱:「與小說引句有一字之異。」啟功主持的校注本僅引原詩,未置可否。三家注本護花主人評曰:「黛玉喜『殘荷雨聲』句,總是好哭。」既未見「枯之誤」也未及「一字之異」。人言人殊,有點意思。曹翁著書,到處是機關,且看「殘荷」出處。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一宴已畢,眾人遊園,到了荇葉諸,分乘兩隻棠木舫。舟行水上,寶玉發話,引出一段文字: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間了,天天逛,哪裡還有叫人來拔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歡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偏你們又不留住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別叫人拔去了。」說著,已到了花漵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情。
百十來字,一用「破荷葉」,兩用「殘荷」,再加「衰草」,還有「殘菱」,偏偏不用「枯」。其實不僅「殘荷」是現成的,連「枯草」、「枯菱」用在這裡也不為不佳。「枯」字可用而不用,當系曹翁著意以「殘荷聽雨」取代義山「枯荷聽雨」。不是林姑娘口誤,而是曹翁要她改「枯」為「殘」;所謂「果然好句」,意指「改得好句」。恐怕也不是說「殘荷」一定比「枯荷」好到哪裡,而是一連串的「破荷葉」、「殘荷」、「衰草殘菱」景象,才能渲染出「陰森透骨」那番「秋情」:殘秋之情。可以想像,曹翁沉吟「兩宴」一回文字,或有殘花敗柳、殘杯冷炙、殘山剩水以及殘生殘年殘局殘喘殘照殘滅殘雨殘陽種種「殘意」紛至沓來,縈繞胸際,遂致一股陰森透骨之氣逼人,豈枯槁枯萎枯寂枯索之「枯」所能表?所以請出寫過「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葬花詞》,又寫過《代別離·秋窗風雨夕》古樂府的女詩人,以她感同身受的「殘荷」取代義山的「枯荷」。此之謂詩眼,以此看「兩宴」,自是別樣光景。護花主人評曰:「兩宴大觀園,三宣牙牌令,是園中極盛之時,特特將鋪設戲玩侈說一番,反襯日後之冷落離散。」極盛之時,然。劉姥姥的搞笑,金鴛鴦的才具,歡笑不斷,熱鬧非凡,一派祥和,書中無兩。但以侈說反襯日後冷落離散,則未必然。過去讀曹書,於「殘荷」之誤,實未留意。就此回情節推移而言,這百十來字,可有可無。近年反覆推敲王蒙「枯之誤」三字斷語,對比諸說,始漸漸悟出一個「殘」字,籠罩兩宴、三宣。而「留得殘荷聽雨聲」酷似曹翁著書黃葉村時心境。不知同好諸君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