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園冶構思探秘(上)
這似乎是一條奇特的新聞,其實說奇也不奇。因為自從《紅樓夢》問世以來,大觀園的藝術描繪,因其特有的藝術魅力,不知迷了多少人,不知不覺地便認了真,到處尋找大觀園。由二百年前的袁枚自誇其隨園為大觀園開始,直到二十多年前人們又盛傳北京原恭王府後花園是大觀園,好事者接踵繼武,今天,我又湊熱鬧,說「大觀園」找到了,豈非奇聞!
不過大家找來找去,總好像似是而非,或依稀彷彿。而真的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實實在在的大觀園,卻始終都未找到。其實這也難怪,因為藝術並不等同於生活,文學藝術的大觀園,並不等於園林藝術的大觀園。一個是文學語言的藝術描繪,一個是花木樓台的實體建築,二者本身不等同。但又有其共同處,即在文學創作、園林建築之先,其對園林藝術的構思又是相通的,曹雪芹創造大觀園,是把園林藝術的創造表現在文學藝術創造中。他不可能笨拙、機械地描繪實際生活中的某處園林,如果那樣,便不成其為曹雪芹了。他是創造他自己心目中、理想中的大觀園,即是文學藝術的創造,也是園林藝術的創造。這個當然可以像今天北京新建大觀園一樣,按圖索驥地蓋起來。但在曹雪芹生前,卻十分遺憾,在他潦倒的生涯中,對於他理想中的大觀園,卻只是文字的描繪,畫餅充飢而已,哪裡談得到實物呢!因此,這就注定從歷史上真實園林中尋找大觀園,往往要失敗了。
但是,如果找另外的途徑,向其它藝術領域中去尋求,是否也可能找到一點大觀園的「影子」呢?「影子」一詞是早一輩的舊紅學家愛用的詞兒,這裡我也借用一下。這是我昔時的設想,而值得高興的是:偶然在一本書中得到了!這便是康熙、雍正時高鳳翰的《南阜山人學(同「學」)文存稿》。此書收有一篇《人境園腹稿記》,在這一篇「造園」腹稿記中,我似乎找到了大觀園的「影子」,也似乎窺見了曹雪芹園林藝術構思的源頭和脈絡,這是十分有趣味的,也是十分有意義的。在二百多年後如果能夠窺見偉大作家在進行創作時,其思路秘密的一鱗半爪,不是也極有助於我們更深入一步瞭解其藝術情思嗎?
我們不妨先舉幾個例子看看:
「外園門南向偏西……不必過作局面,使人便不可測。入門即植叢竹,少東北折,橫肉界以磚牆,上砌一小石,額曰『竹徑』。由此北行,東西兩牆,盡以山石疊作虎皮紋。下壯上細,磚結牆頂,作『鷹不落』,密栽薜蘿,俗名『爬山虎』,曰『蘿巷』……」
試把這段文字和《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剛至園門……」一段比較一下,如何呢?自然不是完全一樣,也不可能完全雷同。但如仔細比較,卻會發現幾點在藝術思路上的神似處,在藝術詞語上的個別形似處。「不必過作局面」和「並無朱粉塗飾」、「不落富貴俗套」,思路不是「神似」嗎?「入門即植叢竹」和「只見一帶翠嶂擋在前面」,其目的都在一進園來,擋住視線,免得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其思路不是又都「神似」嗎?「東西兩牆,盡以山石疊作虎皮紋」;「雪白粉牆,下面虎皮石砌成紋理……」這二者多麼「形式」。「上砌一小石,額曰『竹徑』。」比較「抬頭忽見山上有鏡面白石一塊……莫如直書古人『曲徑通幽』這舊句在上……」這二者不又十分「形似」嗎?
假如只是上面一小段有幾點神似、形似處,那還罷了,世界上或許有偶然巧合者。然而遠不止此,再看下面的例子:
「亭前植紅藥曰藥欄,亭後作一長軒,疏欞短檻,四五檻,使其障日通風,以蔭蘭桂,曰『並香榭』。其藥欄前臨荷池,作一小船房,四面軒敞,但安短欄,不設窗墉,背亭向池,曰『荷舫』。出舫南行,接一板橋,紅欄翼之,跨池穿荷,小作曲折,曰『分香橋』。橋盡即置一五間長房,曰『藕花書屋』。而所引暗道井潭之水,放之西出者,則貯成淺陂……養鶴三四頭,就水飲啄,曰『鶴柴』。再引此水明出……而園中之水,可常活活不絕矣。就此折處,築一牡丹巨台,與亭側對,以作春賞。其四周多栽楊柳、桃杏、垂絲、辛夷之屬,而特色一大直挺宣石,雄峙台上,刻字曰『沁香』,所謂『東皇駐影』也。」
讀者如把《紅樓夢》大觀園藕香榭、芍葯圃、沁芳橋、船塢、竹橋等處細部描繪,連貫起來思考,不難發現與上面一段文字有不少似曾相識之處。神似乎!形似乎!蛛絲馬跡,——可尋,這是什麼原因呢?再看另一段:「……去牆四五尺,辟一館,前敞,後窗後植紫籐作架,而列梧、竹數十百本於前院,曰『來鳳館』。其房後空地,則另依房以實牆界斷,或柴籬、竹柵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