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劉潤為的「原始作者」論(上)
1994 年1 月8 日的《 文藝報》 ,同時發表王家惠的《 曹淵即曹顏》,劉潤為的《 曹淵:<紅樓>的原始作者》兩篇文章。王家惠的文章,想入非非,說豐潤人曹淵曾過繼給內務府包衣曹寅為子。劉潤為的文章,更是信口開河,強詞奪理,妄言曹淵是《紅樓夢》 的「原始作者」。這兩篇無甚學術價值的交章,得以發表出來,已令人覺得文壇之事不可吞議,萬沒料到,還有周汝昌、楊向奎兩位老先生出來捧場,[1]表示「深為欣佩」。楊先生說:「王家惠同志畫龍,而劉潤為點睛。有此一『點』,全龍活了,而《 紅樓夢》 一書原始作者的找出,使七十年來的懸案至此解決。」楊先生並強調說:「曹雪芹對於《石頭記》 作了增刪,『增刪』不是著作」。他因此主張再出版《 紅樓夢》 時署「創始者:曹淵(方回)」、「增刪者:曹沾(曹芹)」。
周汝昌、楊向奎是兩位持「豐潤說」的先生。過去的「豐潤說」, 是說曹雪芹祖籍豐潤,把曹雪芹拉扯成「豐潤縣人」。如今劉潤為和楊老先生向前進了一步,乾脆取消曹雪芹的著作權,用豐潤縣的一個無名小卒頂替曹雪芹。對於這種荒誕無稽而又傳播有術的言論,我想,所有關心祖國歷史和文化的人,都不會容忍。我們一定要辯駁清楚。
曹雪芹的著作權不是「懸案」
曹雪芹是《 紅樓夢》 的作者。現今能看到的幾種《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就是曹雪芹著作的最接近原稿的傳抄本。曹雪芹的書稿本來是百多回,而後世傳抄的只有前面八十回(其中第六十七回也可能不是曹雪芹原作);八十回以後他寫的約三十一回初稿不幸早已「迷失」了。程偉元、高鶚輯補的後四十回,究竟出於何人之手,如今仍是一個謎;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後四十回的故事情節和人物的性格命運,大體上是按照曹雪芹在前八十回的提示、預示來寫的,是沿著前八十回形成的悲劇趨向繼續發展的。因此可以說,後四十口的創意基本上也是屬於曹雪芹的。
曹雪芹的著作權,是客觀的歷史事實,也是紅學界經過好幾代的努力所達成的共識。
劉潤為的文章劈頭就說:" 1921 年,胡適發表《紅樓夢考證》 論定《 紅樓夢》 的作者是曹寅之孫曹霑雪芹。此後,紅學界大多沿襲這一論點。其實,這一論點是很難成立的。」按劉的說法,曹雪芹的著作權僅僅是胡適一人論定的,而紅學界凡是主張《紅樓夢》 作者是曹雪芹的,都只是「沿襲」胡適的論點。劉的這個說法以及楊老先生的「七十年來的懸案」云云,完全不符合紅學研究的實際。不知是他們不瞭解紅學研究,還是故意無視幾代紅學研究者的成果。
《 紅樓夢》 這部小說以神話故事開頭,假托全書是空空道人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一塊曾經幻形人世的石頭上抄來的。為了與這個神話故事相適應,曹雪芹當然要說自己的工作是「披閱」、 「增刪」、「纂成目錄、分出章回」。明眼人在這裡很容易看出,作者就是曹雪芹。同時,社會上很早就流傳有可信的文字記載,證明曹雪芹創作了《 紅樓夢》 。因此,乾嘉以來,儘管有過不同的傳聞,而很多文人都相信《紅樓夢》 作者是曹雪芹。如周春的《 閱紅樓夢隨筆》 、二知道人(蔡家碗)的《 紅樓夢說夢》 、逍遙子的《 後紅樓夢序》 、諸聯的《 紅樓評夢》 、夢癡學人的《夢癡說夢》 、許葉芬的《 紅樓夢辨》 、梁恭辰的《 北東園筆錄》 、陳其元的《 庸閒齋筆記》 、毛慶臻的《 一亭考古雜記》 、觀鑒我齋的《 兒女英雄傳序》 、劉鶚的《老殘遊記》 、吳沃堯的《 新石頭記》 ,等等,都以十分肯定的口氣說《 紅樓夢》 的作者是曹雪芹。晚清改良派提倡小說創作時,俠人 、天謬生等人不僅肯定《 紅樓夢》作者是曹雪岸,而且推崇曹雪芹是大小說家.大思想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俞樾《 曲園雜纂· 小浮梅閒活》 中,引袁枚《 隨園詩話》 云:「曹練亭康熙中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 一書,備記盡風繁華之盛」。俞他據此指生:《紅樓夢》 作者曹雪芹「固有可考矣」。到了民國年間,楊鍾羲的《 雪橋詩話》 、李放的《 八旗畫錄》 、葉德輝的《書林清話》 等有影響的著作,也都肯定曹雪芹是《 紅樓夢》 的作者。在胡適發表《 紅樓夢考證》 之前,曹雪芹的著作權,雖然還有待於進一步論證,但如奉寬所說,己「久為讀者所公認」2 。胡適在《 紅樓夢考證》 中也說,《 紅樓夢》 問世後,「當時的人多認為是曹雪芹做的」。
胡適的《 紅梭夢考證》 ,本著「考而後信,有充分證據而後信」的治學態度,對《 紅樓夢》 的作者問題,作了進一步的考證。胡適首先引袁枚《隨園詩話》 中記曹雪芹撰《 紅樓夢》 的那一條,指出:「我們因此知道乾隆時的文人承認《 紅樓夢》 是曹雪芹做的」。接著,胡適據《 昭代名人尺犢小傳》 、《 揚州畫坊錄》、《 有懷堂文稿》 、《 丙辰札記》、《 雪橋詩話》 、《 楝亭呆》 、《 熙朝雅頌集》 等書中材料,考得曹寅的出身、宮職、當差接駕及文化修養狀況;並推知曹雪芹名霑,是曹寅的孫子,能詩善畫,由富貴墜入貧困後常縱酒狂歌。這就是說,胡適的考證,不僅落實了「《紅樓夢》 的著者是曹雪芹」,而且還對曹雪芹的家世、境遇、才能及性格勾畫了一個輪廓,從而更增加了可信性。
此後,中國的學者大都接受了《 紅樓夢考證》 在作者問題上的基本論點。但胡適和紅學研究者也並沒有終止關於這個問題的思考與驗證。1927 年,胡適購得《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甲戌本)。1933 年,胡適得以看到並開始研究《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庚辰本)。這兩個「脂評本」提供了證明曹雪芹是《 紅樓夢》 作者的非常有力的證據。胡適的《 跋乾隆庚辰本脂磯齋童評〈石頭記〉鈔本》 中說:「此本有一處注語最可證明臼雪芹慫無疑的;紅樓夢》作者。」3 俞平伯先生後來寫的《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後記》 4 ,在「談甲戌本的意義」時,也特地指出:「可以確定著作者為曹雪芹」; 「紅樓夢的作者問題不斷地總有人提起」, 「在甲戌本上肯定了曹雪芹為作者」。這可以看作是《 紅樓夢考證》 發表以後,胡、俞兩位先生對曹雪芹著作權的繼續論證。
在甲戌本、庚辰本上寫批語的脂硯齋、畸笏叟以及梅溪、松齋、棠村,瞭解曹雪芹的身世和家庭,熟知《 紅樓夢》的創作過程,有的還參與過小說的抄閱工作,給小說誕過彥改意見。他們的批語習慣上統稱「脂評」,其中有多條批語明確指出,《 紅樓夢》 作者是曹雪芹。如甲戌本第一回「未卜三生願」詩旁批曰:
這是第一首詩,後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之意。
甲戌本第十三回回末批: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文意十分明白,「作者」即「芹溪」(雪芹另一別號)。庚辰本第二十二回沒有寫完,回末有批語云: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這是感歎曹雪芹沒有把第二十二回寫完,曹雪芹當然是書的作者。
庚辰本和甲戌本影印流傳以後,廣大讀者和研究者,對於曹雪芹的著作權便確信無疑了。
還有,本世紀五十年代,吳恩裕先生撰文介紹愛新覺羅永忠、富察明義兩位滿洲貴族詩人的證明曹雪芹著《 紅樓夢》 的詩作。[5] 永忠是康熙第十四子胤禵的孫子,在雪芹去世後與雪芹的好友敦誠、敦敏相識,他從敦誠、敦放那裡一定瞭解到雪芹的創作及為人。他有《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 三首絕句,其第一首是: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清人不淚流。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候。
這無疑是說曹雪芹創作了《 紅樓夢》 。墨香(額爾赫宜)是敦誠、敦敏的叔父,明義的堂姊丈,永忠讀的《紅樓夢》 是從墨香那裡來的。明義與敦誠、敦敏過從甚密,他的堂兄明琳與雪芹交好。明義很可能與雪芹相識,不相識也熟知雪芹。他的《 綠煙瑣窗集詩選》 中有《 題紅樓夢》詩二十首,詩前小序云:
曹子雪芹出所撰《 紅樓夢》 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余見其鈔本焉。
這段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而且從這一段話還可以擴想,當時與曹雪芹交好的敦誠、敦敏等人都很清楚曹雪芹創作了《紅樓夢》 。
以上證據,特別是熟知曹雪芹的脂硯齋、畸笏叟、永忠、明義提供的證據,構成曹雪芹著《紅樓夢》 的鐵證。當今的紅學研究者熟悉這些證據,很多先生曾著文論述曹雪芹的著作權。曹雪芹的著作權早已不是「懸案」。別人不說,就說周汝昌先王,在《 紅樓夢新證》(增訂本)中反痛斥「否認曹雪芹是其作者」的,是「挖空心思」, 是「別有用心」 ,是「鬼話」,是「糊塗人跟著亂講」。6
確實,每隔一些年,總有人「挖空心思」出來否認曹雪芹是《 紅樓夢》 的作者。這是不是意味著曹雪芹的著作權還是「懸案」呢?不。學術問題是不是懸案,要以事實和科學論證為依據,不是看贊成的人數是否達到了百分之百。比知鬼神問題,科學早己作出結論,宇宙間沒有鬼神;而直到如今,世界上仍然有不少人不接受科學的結論,堅持認為有鬼神。難道我們因此可以說,有無鬼神的問題,還是「懸案」 ?當然不是。同樣,曹雪芹的著作權,也不會畫為個別人的異議而成為「懸案」。
曹雪芹具有創作《 紅樓夢》 的條件
劉潤為的文章,說曹雪芹「不具備獨立創作《 紅樓夢》 的條件」。
理由是:
根據敦誠的詩句「四十年華付杳冥」,曹雪芹大約生於雍一正二年(1724 ) ,卒於乾隆二十八年(1764 年)。而曹家被抄則是在雍正五年(1727 )。算來此時的「曹雪芹」才僅僅三歲,可見他生來便陷入厄境,根本就沒有「煙柳繁華」、「溫柔富貴」的體驗。
劉潤為關於曹雪芹生年、卒年的說法,均採用周汝昌先生的一家之言。他不管這是不是公認的定論,也不管有沒有與此相抵拾的史料,真正是地道的「沿襲」!為避免枝蔓,這裡不同劉討論曹雪芹具體生於哪一年.只想談一談曹雪芹是否有過繁華生活的體驗。在談這個問題之前,先順帶向讀者指出,所謂曹雪芹生於雍正二年的說法,並不是周汝昌先生首先提出來的。有個叫易俊元的人,在1930 年《 益世報》 上發表《 曹雪芹生卒年表》 ,提出:「康熙五十四年,曹父順為江寧織造。雍正二年,雪芹生於南京。……(乾隆)二十九年,雪芹卒於北京,年四十歲。」奉寬於1931 年在《 北大學生》 上發表的《 <蘭墅文存>與<石頭記> 》 ,其注9 介紹了易俊元的《曹雪芹生卒年表》 。周汝昌先生1947 年在天津《 民國日報》上提出「雍正二年」說時,正著手撰著《 紅樓夢新證》 。從《 紅樓夢新證》 引用的資料看,周先生是讀過奉寬文章的。他的「雍正二年」說也是「沿襲」。
敦誠說的「四十年華」是個大概數。雪芹的另一位朋友張宜泉說雪芹「年未五旬而卒」。近世學者由於對有關史料理解的不同,關於雪芹生年有多種推測。看來,曹雪芹的生年現在還難以考定。但是,他少年時期曾有過繁華生活的經歷,則是確定無疑的。他的朋友經常說到他的「夢」和「憶」。如敦敏說:「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贈芹圃》 )「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記與雪芹相遇詩)7 寫悲歌燕市(北京)的曹雪芹,回憶少年時期在秦淮河畔(南京)的富貴繁華生活,如夢如煙。敦誠的《寄懷曹雪芹》 [8] ,更在「揚州舊夢久已覺」句下註:「雪芹曾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明確點出曹雪芹隨先輩織造任上的繁華生活。那往事留給雪芹的回憶、思考以及愛和恨,像是他一生解不完的情結,所以他的朋友們才屢屢說到它。敦敏和說曹雪芹「四十年華」的敦誠,都證實曹雪芹具有富貴繁華生活的體驗。那段生活體驗,是他《紅樓夢》創作素材的重要來源。
應當提醒劉先生,曹雪芹墜入貧困以後的見聞和人生體驗,也是他創作激情和創作素材的重要來源、正由於墜入貧困,才看清「世人真面目」;看到上層社會日甚一日的腐朽沒落,才更多地接觸到背離封建正統的「異端邪說」。這便使他寫出了那個時代貴族世家的典型,揭示出中國這個「文明古國」在進人近代之前的社會弊病與危機,並塑造了體現人文主義思潮的年青一代的形象。古人講,「發憤(發抒憂憤)著書」,詩「窮而後工」。曹雪芹是在貧困中「發憤著書」的傑出代表。
敦誠的《 寄懷曹雪芹》 詩末寫道:「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勉勵曹雪芹在貧困中著書。楊老先生說:" 『增刪』不是著作」。同理,「著書」也不是「增刪」。敦誠分明說曹雪芹「著書」,再著名的歷史學家也不能建議改成:「不如刪書黃葉村」。
所謂「批閱」、「增刪」
小說不是「紀實」, 「紀實」的不是小說。現在小學生都懂得這一點。《 紅樓夢》 開頭石上「編述歷歷」的「故事」,空空道人「從頭至尾抄錄」,以及曹雪芹「披閱」、「增刪」,應該怎樣理解,紅學研究者早已解釋清楚。劉潤為為了抬出曹淵、貶曹雪芹為「增刪者」,又在這個問題上跟學術界糾纏。他說.「《紅樓夢》第一回關於該書緣起的敘述,並非『假語村言』,而是事實」。他要把出白「大荒」、「無稽」的石頭以及「滿紙荒唐言」,說成是「事實」。
脂硯齋等人好像早料到有人會對「披閱」、「增刪」發生誤解,或者會以此為借口「去追尋《紅樓夢》 的原始作者」。甲戌本第一回有一則針對「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眉批:
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列、原誤作「後」)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獪之甚!後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胡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
明確指出「披閱」、「增刪」是小說家的「狡猾」之筆,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胡處」,不能呆看。在這一則批語後面,又有針對曹雪芹題詩中「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的眉批: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原誤作「本」 ) ,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
指明「癡」的、「一把辛酸淚」的「作者」,即曹雪芹。這兩個眉批足以消除讀者因「增刪」等語而產生的疑惑,也足以否定劉潤為的武斷之詞。
由王家惠撰寫解說詞的電視片《 紅樓夢與豐潤曹》 ,引愛新覺羅裕瑞的一段話,來支持劉潤為的觀點。裕瑞的話見於《棗窗閒筆·後紅樓夢書後》[9],是這樣的:
聞舊有《 風月寶鑒》 一書,又名《 石頭記》,不知為何人之筆。曹雪芹得之,以是書所傳述者,與其家之事跡略同,因借題發揮,將此部刪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藉以抒其寄托。
乍看好像這是對劉潤為的有力支持。過去主張曹雪芹是「增刪者』的,也總是把裕瑞的這一段話當成祛寶。其實,正如余英時先生所說,裕瑞的這一段話「只能表示十九世紀初葉一般人對於《 紅樓夢》的一些傳說,而沒有確定的證據為價值」十 。
裕瑞不是和曹雪芹同時的人。他出生的時候,曹斷芹已去世八、九年。所謂「舊有《 風月寶鑒》 一書」, 「曹雪芹得之」「刪改至五次」的話,只是他所「聞」,不是他的「親知」。他在同一文中還說:
雪芹二字,想系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
曹姓,奴軍人,亦不知其隸阿旗。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
看他對曹雪芹的名字、旗籍都不知道,連敦誠、敦敏有關曹雪芹的詩也沒有看到(二敦詩中都點出雪芹名霑)。裕瑞讀過「脂評本」, 對《 紅樓夢》 是有體會和見地的,但對曹雪芹及其著書過程並不熟悉。所謂「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他也用了一個「聞」字,也是聽說的,並非「前輩姻戚」直接告訴他曾與雪芹「交好」。既然如此,他所聽到的關於曹雪芹「刪改」《風月寶鑒》 的傳聞,就只能算是街談巷議,或是老奶奶嘴裡的故事。這能作為考證的證據嗎?以傳聞作證據,為考證之大忌。清代著名學者戴震就批評過「依於傳聞以擬其是」的作法。[10]王家惠等人引裕瑞的話為證,正是「依於傳聞」來支持劉潤為的怪論。
如果稍有實事求是之心,便可以看出,裕瑞所記的傳聞,基本意思就是《紅樓夢》 開頭那段「緣起」的內容。這樣的傳聞,當是出自於也把那段「緣起」看成「事實」的人。所不同的是,他們很老實的說原作「不知為何人之筆」,不像劉潤為要到豐潤縣去尋找「石頭」和空空道人。那段「緣起」敘述「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日寶鑒》 」之後,緊接著就說「曹雪芹於悼紅軒裡」「披閱」、「增刪」,可能有人就理解為曹雪芹是根據《 風月寶鑒》改成書的,於是就有了裕瑞所聽到的傳聞。有意思的是,甲戌本在「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軍鑒》 」一句之上有一則眉批:
雪芹舊有《 風月寶鑒》 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這是說曹雪芹有過一本題為《 風月寶鑒》 的舊作。除了劉潤為不顧語言環境,妥把「雪芹舊有」曲解為「傳到雪芹那裡」以外,一般人都懂得這裡「舊有」是「曾撰有」的意思。雪芹的這本舊作大概後來成了《紅樓夢》 的一部分。由此批語我們得以知道,《 風月寶鑒》 、《 石頭記》 、《 紅樓夢》 ,都是曹雪芹著作的題名,不存在「刪改」他人著作之事。
裕瑞本人,對他所記述的那個「聞」,實際上也不怎麼相信。在同一書的同一篇中,他還記有關於曹雪芹「作書」的傳聞,而且他寫著寫著便把曹雪芹當成了唯一的作者:
蓋雪芹於後四十回雖炎蓄志全成,甫立綱領,尚未行文,時不待人矣。又聞其嘗作戲語云:「若有人欲快睹我書,不難,惟日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雲。
在《 棗窗閒筆》 的《海圃〈續紅樓夢〉書後》一文中,裕瑞敘述了海圃《 續紅樓夢》 的故事大意之後,指出;
余謂此不合雪芹作書本心。
再次稱曹雪芹「作書」。歷來喜歡引裕瑞的話作證據的以及當今的王家惠同志,應該把《棗窗閒筆》前後有關的話都讀一讀,看裕瑞是否交待他們的「增刪說」。估計王家惠等人沒有把《 棗窗閒筆》 從頭至尾瀏覽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