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生平散記
一、秦淮舊夢·夢舊家
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九、十月之交,敦敏同剛從江南回歸燕市的曹雪芹巧遇,兩人「呼酒話舊事」,敦敏聽了雪芹訴說江南之行的感觸,寫下七律一首,詩中提到「秦淮舊夢人猶在。下一年夏末秋初,敦敏、敦誠聯袂訪雪芹於西山居處,各有留題:敦敏有「秦淮風月憶繁華」之句,敦誠有「廢館頹樓夢舊家」之詞。而敦敏詩中特別把「秦淮」和「燕市」對舉,寓意更深[1]。
敦敏向雪芹贈詩中兩疊「秦淮」,並非泛用詞語。而敦誠提及的「廢館頹樓」,應屬實指。這條環繞金陵城內外的綠帶秦淮河,詩人每把它作為「金陵」的代名詞,既是聽雪芹說往事,那末詩句的內涵,就反映了雪芹早年在江南生活的經歷,不言可喻。
曹家,自康熙帝玄燁於康熙二年二月初一日,簡派他的「嬤嬤爹」曹璽首任江寧織造監督後,雪芹曾祖這一支,開始落戶江南。其時,北京還有許多族人在。經過三代四人繼任織造,迄於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這個標誌曹家結束江南生活的日子[2]。這一支,在江南已住滿一甲子六十年。因此,曹雪芹把金陵當作異地重遷後的「原籍」,後來在寫作中每每借題發揮。雪芹遷返燕市後,在言談之中,又把江南之家稱之為「舊家」,敦誠聽雪芹話題所注,寫入詩中。
《紅樓夢》讀者,都想知道曹雪芹早年在江南的生活,究竟如何?如果要找文字史料,答案是:「基本空白」。唯一可稽的文字,就是兩敦的一些詩句。由於寫詩用詞蘊蓄,不易深透地索解內容。
現在要著手探索這方面史料,首先遇到的一個障礙,就是曹雪芹的生年,究竟是哪一年?——有康熙五十四年和雍正二年的兩種論斷,這都是從推算而得的。如照「康五四」說,到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曹雪芹虛齡十三歲;若依「雍二」說,則虛齡四歲。這並非是因為相差九歲,要單純去推考他年歲多寡;它牽涉到曹雪芹父系、家屬關係、生活經歷,以及創作素材來源……等等一系列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要推考雪芹遷居燕市後的經歷,也被阻攔,可以說關係非淺。紅學界對生年問題爭論了好多年,意見尚未統一。研究者比較多的傾向,是同意生活江南十三年之說。但學術問題不能用多數來「表決」,也不應用「胡適說」來壓服不同意見。似宜平心靜氣、實事求是、不持偏見,才能商討解決。
筆者曾寫過《曹雪芹在江南生活之年》一則短考,我的意見,是曹雪芹早年在江南度過了十三個春秋。十四歲離秦淮而遷居燕市[3]。
我頻年積累的曹雪芹口碑材料,其中有一條傳說,說雪芹曾道: 「江南風光好,我愛秦淮水」,如果這條傳言確切,可旁證雪芹對江南有著深厚的感情,長留記憶之中。反之,如果雪芹於四歲未足之年,離開江南,那還是一個「懷提之童」,
不可能對江南留下深刻的印象。即使後來聽到家中人的談話,也不會產生與「新愁」強烈對比的「舊恨」。敦敏在詩中屢屢把「秦淮」和「燕市」對舉,正是雪芹哭歌「新愁舊恨」的真實記錄,也透露出雪芹在江南應度過一段「鐘鳴鼎食」、 「富貴繁華」的實際生活。另外從《紅樓夢》這部巨著來觀察,它的不少部份,著重概括了江南曹、李兩家的許多史事,作了提煉。也可從脂批的提示中,看出許多故事,是雪芹在江南生活中「親睹親聞」的「甄」事。而且脂硯齋和畸笏叟還透露同雪芹在江南共同經歷過的一些活動。這都可為雪芹在江南生活十三年作參證。如果雪芹僅憑回京後聽家中人述「舊家」往事,或在乾隆初度過了一瞬的小康生活,沒有一段「富貴繁華」的實際經歷,如何能寫出如此博大、精深、細緻、周密、具體、生動的《紅樓夢》呢?
上面提到,曹雪芹之江南生活,缺乏文字材料,如果單從上引兩敦詩句來分疏,恐怕還難獲得明確的答案。——幸好雪芹的當年江南生活,在民間留下若干口碑,這或許可以用來作參證吧。
筆者在數十年中,一直注意著有關雪芹生平口碑材料的搜集,略有積累。這裡只錄其要點,至於傳說來源,在本條注文中略記[4]。
1·曹雪芹的誕生地在何處?較多的口碑中,都說他生在江寧府上元縣利濟巷大街的江寧織造署裡。研究者基本上同意此說。但另有異說,說道雪芹的母親,有要事跟婆婆李氏去蘇州李煦家裡,所以雪芹誕育在蘇州。有的研究者認為此說不確,今存此異說[5]。
2·傳說中雪芹祖母李氏很喜歡這個孫兒。雪芹少年時期,常隨祖母去蘇州李家居住。還有傳說,拙政園在康熙二十三年後「散為民居」,為曹寅購住一部份,後來歸於李煦,因此雪芹隨李煦家屬,一度住過拙政園內。雪芹還隨家人及小伴嘗遊覽蘇、揚等地。這段傳說,筆者已寫有《記曹雪芹姑蘇生活的傳聞》,記此事[6]。
3.傳說,雪芹在江寧經常去織造房遊觀,織造房中一部份為女工,雪芹很注意她們的言詞動態,後來把某些素材溶化於作品。他家裡的丫鬟很多,也是他創作素材的來源之一[7]。
4.傳說雪芹在寧、蘇等地喜愛遊覽,除了織造府的西花園是他住處外;江寧小倉山的曹園、大中橋曹家另一處園林,蘇州拙政園、舅祖織署中的西花園、修竹別業、鎮江的金山寺、揚州的天寧寺都有他的足跡。所以後來創作的「大觀園」,很多景物,他就是從早年舊遊的江南園林中借景。這個問題,在研究者的許多論述中,都有這個看法。當然,雪芹也借得燕市李廣橋東曾一度居住的園林景物,溶入作品。後一段材料,筆者已寫入《巷裡幾更春燕主》一文內[8]。
5.江寧、蘇州織造府裡都有家庭戲班,經常演戲。雪芹耳濡目染,從小就愛看戲劇。這與後來記及他「雜優伶中,時演劇以為樂」之事有關。他舅祖李煦之子,還親自扮演過《長生殿》劇中的李三郎[9]。從康熙五十八年四月二十六日李煦奏折看,可能是雪芹舅舅李鼎。
6.有傳說,曹頰是他叔叔,父親早故。有研究者說,或即從「曹顒說」而來。但老年人說這事,是聽再上輩人的傳言。這裡也姑記此說[10]。
7.傳說,他後來續娶的妻子,就是李家表妹,在雪芹江南生活時居住在江寧織造府裡,結為少年伴侶。也就是後來在
燕市遇合的「秦淮舊人」。至於雪芹之妻有二個傳說,一個傳說是姑蘇人。這段材料,擬另外專記[11]。
8·由於雪芹在江南生活過十三年,據北京的傳說,他很熟諳江南語言,到北京後不改171音。還說他嗜好江南食味,一直未改變這習慣[12]。
以上點滴的傳說材料,或可略窺雪芹早年在江南生活的一個側面。聊補「基本空白」。如果雪芹四歲離開江南,不會產生這點滴傳說的。筆者還知道有一部清人筆記,其中記及雪芹早年在蘇州遊覽之事,可惜述者記不起書名,我搜索過,尚未找到。如果能找到此書,發現這條史料,則至少有一條文字可征了。盼望研究者注意發掘這條線索,或許由此引出更重要的材料來。
簡記口碑後,再另敘一段材料。
曹雪芹從雍正六年遷居燕市後,據有關詩文、筆記、傳說材料,知道他「重臨江南」舊遊之地至少三次。第一次,說在乾隆初年間;第二次,在乾隆二十一年前。這二段材料,擬另作考索。
第三次,是在乾隆二十四年秋天,從北京沿運河南下,過揚州,渡江到鎮江,去金陵。也到過蘇州。次年重陽節回返北京。傳說回程中在瓜洲鎮滯留[13]。至於雪芹是否應尹繼善之招而入幕,這在紅學界正在論辯,本文不去論述。
也有人說,乾隆二十四年秋後的一年中,雪芹沒有離開北京,祗是「深居西山,未曾入城」,而敦敏說的「別來已一載余矣」,僅是沒有晤面而已,真屬奇事。如照此說,那末敦敏「呼酒話舊事」詩中的「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這個秦淮舊事的話題,怎麼會憑空而來呢?現在且放下敦敏不談。雪芹友人張宜泉,他始終住在京郊海甸鎮上,筆者另有專考[14]。張宜泉於乾隆二十四年秋初,從海甸去西山訪雪芹居處。分析這時候雪芹西山之居,或在退谷周圍一帶。張宜泉和雪芹的居處,雖然有一段距離,但雪芹在西山,不是「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應說宜泉對雪芹的蹤跡是可以尋覓的。為什麼張宜泉在乾隆二十五年春天所寫的《懷曹芹溪》詩中,說到同雪芹一別之後,縈系夢中,以遲遲未接雪芹來書述歸期為念。這就可以破上面的奇談了。另有人說,這一年雪芹是去直隸蔚縣教館。這也是傳說之一。筆者曾考索排列雪芹在燕市的行蹤,他去蔚縣,應是乾隆十六年間之事,不是這段時間。
雪芹第三次回南,他重歷江南山川,尋早年游跡,訪留居在金陵的族人,處理經濟生活之事,曾覓「秦淮舊夢」中人而未得。他還看到「舊家」的「廳殿樓閣」,有些已變為「廢館頹樓」,他祖父,舅祖昔年任職活動之處,屋在人非。舊時家園,易入他手。無限的「舊恨」,湧上心頭。雖揚州殘夢久醒,而今日飄零,伊于何底,這「新愁」更增悵觸。湊巧,在燕市中又「遇合」早年在秦淮共歷「富貴繁華」的「舊人」,此後結成患難伴侶,有一傳說,就是李家表妹,這也有異說。這種種「夢華」之憶,都在?????醉後,向兩敦宣洩。因此弟兄倆把這幾次聆悉之事,化為詩句。由於曹家二次變故,說來有干時世,所以詩句中只能透露出一點消息。如結合「樹倒猢猻散」及「何處飄零有子孫」的史料看,再參證一些口碑,對兩敦的詩句,就比較容易疏解了。
現在對本節作一結語:
「秦淮舊夢」、「秦淮殘夢」、「秦淮風月憶繁華」、
「廢館頹樓夢舊家」——這裡一連串的「夢」字,以及「憶」字。還有「揚州舊夢久已覺」的「揚州」之詞,經研究者考索,也應歸指金陵,可結合思索[15]。對「夢」與「憶」字如何理解?
想起《東京夢華錄》一書,這是宋朝孟元老在南渡後追憶在汴京繁華夢中的親身經歷,記為信史。還有自居易《憶江南》詞,這是香山老人在回到北方後,回想起在江南蘇、杭兩地作官時深印腦際的江南明媚風光,此詞膾炙人口。《憶江南》又作《夢江南》這裡的「夢」與「憶」,給我新的啟發。
雪芹抒胸中碗礧,談早年江南一段繁華生活的經歷,以及曹家遭變的實病。遷居燕市後,又遭變故,在西郊到處飄零,播遷未定。現在又重臨江南歸來,悵緒更深。這就是「風景舊曾培」的「夢華」之憶。可以替兩敦詩句作總的疏解。
二、燕市悲歌酒易醺在《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收有一件關係著江南曹家興替轉捩點的奏折。它透露了曹家「南直召禍」,家遭巨變的端倪。奏折是江寧織造曹左兆右頁向雍正皇帝的請安折,曹左兆右頁只寫了六個字;而胤稹在後面殊批了一百九十九個字,歸納一句話,把曹左兆右頁交與怡親王胤祥「照看」。從對比蘇州織造李煦的下場史料看,終算由於怡親王的「照拂」,曹左兆右頁未入圍圄,只是活動受到限制。而且江寧織造的職務未撤,家產也未觸動。這個奏折,沒有查明月日,從前後有關奏折材料看,或在雍正二年年底以前[16]。
此後,這位曹左兆右頁在受到「照看」下的具體情況如何?乏材料可資說明。從內務府奏折批語看,雍正四年十一月底他曾去京。但是有一情況值得注意,在此三年問,他向胤稹:直接奏報的只有報江南米價二折,及不明年月的「進物單」二件;其他都屬轉奏折。奏折之少,可窺其中存在問題。
十二月二十四日,胤稹下渝內務府,著行文江南總督范時繹,將曹頰家中財物固封看守,將重要家人立即嚴拿,還叫嚴防曹左兆右頁向江寧家中透露抄家訊息,恐其移轉隱藏家產。十二月二十四,正是民間舊習祭灶之日,此後幾天,年景急迫。曹雪芹後來在《紅樓夢》裡寫賈家為了接元春回家省親,說「年也不曾好生過的」,這句話,正好反用來作為江南曹家這年年底遭際的寫真。
從北京內務府行文到江南,又夾著一個年頭官署封關,諭旨驛遞到江寧,繼任織造隋赫德動手抄曹家,應在雍正六年元宵節前。曹雪芹親見了這場巨變,這日子長留腦際,但事關干涉時世,不好明言。他後來用曲折之筆,在《紅樓夢》第一回裡借瘋僧之口,念出:「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之歌,脂硯齋同樣親歷其變,怕人不知底裡,說「不直雲前而雲後,是諱知者」,歌與批,還是干涉時世之正筆,而點明了曹家「煙消火滅」的時間,事情很清楚了[18]。
到范時繹奏報抄家清冊,已在二月初四。再後,隋赫德奏抄沒曹家財物的種種情況,說到「今其家不久回京」,但這個奏折上又未註明日期,從很後的奏折材料作分析,曹左兆右頁一支的北遷,應是雍正六年六月[19]。
曹寅妻李氏、承繼子曹左兆右頁,及曹雪芹這一支,從此結束了江南六十年的「富貴繁華」生活。怡親王胤祥,不僅對曹左兆右頁「疼憐」而「照看」,從此後情況發展,應曾「援手」。只要看曹左兆右頁雖遭籍家,始終未下諭定罪,可窺內情。可以說,曹家並非一敗塗地。因此曹雪芹仍可在京中讀書及活動。
曹雪芹遷京後的情況如何?如果要找文字材料,除了兩敦和張宜泉詩中記及部份情況外,其他材料,答案也是「基本空白」。要想進一步探索,似乎難矣哉!有沒有峰迴路轉之途徑呢?
筆者在編寫《曹雪芹年譜》的過程中,感覺到處處是障礙,雪芹在江南生活的材料既如此,迨遷居燕市後的材料又如彼。怎麼去解決呢?只好先利用各種史料,透過「書縫」采找片言隻語,再結合詩文、筆記、傳說等等相關材料,綜合觀察,理出頭緒,作了若干推斷,再作排比,獲得了一個大致輪廓,聊窺雪芹在燕市活動的一鱗半爪。或許「雖不中不遠矣」[20]。
敦敏贈雪芹詩中有「燕市悲歌酒易醺」,「燕市哭歌悲遇合」之句,材料雖極重要,可惜詩句含義隱約,不易深解。
下面從兩方面來試探。
先探索曹雪芹一支遷居北京後的住處問題。
據曹左兆右頁於康熙五十四年七月十六日「覆奏家務家產折」中說到房屋問題,「惟京中住房二所,外城鮮魚口空房一所」。如從後來隋赫德報抄家折中說的「其房屋並家人住房十三處,共四百八十三間」的材料看,曹左兆右頁向康熙奏報,並未報全。這裡宕開一筆,有人把奏折看作絕對史料,認為奏折不提的就沒有這回事。房屋問題,就可窺一斑。
雍正抄曹家,只抄了一支,其他各支並沒有觸及。如曹左兆右頁諸兄,曹宜一支等等。泡子河北鄰近貢院的芷園,就是曹左兆右頁在京諸兄所居。據傳說,後海銀錠橋,李廣橋東的一所院宅,一度為曹家產業,它有一些邊屋,在大翔鳳胡同。另外在北海小西天之西,西城臥佛寺之北,北京香山也都有曹寅一支的房屋[21]。
雪芹遷燕市,最初定居何處?傳說,曹左兆右頁雖過繼為曹寅之嗣,但與寅妻李氏因家務問題產生矛盾,不願同住,因此李氏偕孫兒雪芹,住在大翔鳳胡同曹家舊院宅的邊屋。而曹左兆右頁則另住其兄處。又傳乾隆初年,曹雪芹之家一度住入李廣橋東之原院宅裡,不久又回到邊屋。關於這段材料,筆者已另寫專文,這裡不重述,下面系年紀事中略加提及[22]。
再考索雪芹遷入燕市到移居西郊前的這一段活動材料。為使眉目清楚些,在下面用系年紀事。但所記僅是歸納的條目,每樁事件的材料考索,已詳《年譜》稿,本文內不可能詳引[23]。
1、雍正六年七月間,曹雪芹進入景山官學肄業,時年十四歲。
2、雍正七年七月間,雪芹轉入鹹安宮官學肄業。同學有觀保等等。
3、雍正十年,約此際,以雪芹學業優長,選拔入國子監肄業。
4、雍正十年,雪芹十八歲,他於此際結婚,岳家住在西城刑部街。
5、雍正十三年,雪芹任內務府堂主事。八月二十三日,胤禛暴亡,弘歷嗣位。從此曹雪芹之家一度稍有轉機。
6、乾隆元年,雪芹二十二歲。此際,李廣橋之東南曹家舊院宅發還;雪芹之家從大翔鳳胡同遷居入此院宅,並將家園略加修復[24]。
7、乾隆二年,傳說雪芹於此際一度當侍衛。這年,弘曉正好侍直乾清門,有詩紀此事[25]。傳說此際雪芹與弘曉初次認
識。這與後來弘曉借抄己卯本,應有一定關係。這年,雪芹在矮?????舫以合歡花釀酒;並有去謝園送江南新茶之事[26]。
8、乾隆四年後,雪芹之家,又遭變故。從舊宅遷出,重新住入大翔鳳胡同之屋[27]。
9、乾隆六年,雪芹二十七歲,開始寫《風月寶鑒》。關於《風月寶鑒》是誰所寫的問題,紅學界曾產生論辯,這裡仍引用譜稿原記。至於此書創作時間,也有不同說法。
10、乾隆八年,雪芹經親戚介紹,以貢生科名,進入右翼宗學任助教。對於雪芹進右翼宗學,研究者看法大都一致,但出入時間論證不一。但也有研究者考訂,認為他任教於正黃旗義學。雪芹為了工作方便,借居於岳家[28]。
11、乾隆九年,雪芹在《風月寶鑒》刪存的基礎上,開始創作《紅樓夢》。關於《紅樓夢》創作開始時間,歸納研究者的意見共有七說。這裡不贅。
12、乾隆十五年,雪芹三十六歲,辭宗學教職。由於他不願過寄人籬下的冷遇生活,偕妻子遷出岳家,暫時寄居於臥佛寺邊院。筆者另有《勸君莫彈食客鋏》一文,記雪芹居住岳家的經過傳說。這段材料,研究者曾予引用[29]。
13、乾隆十六年,曾去京西蔚縣教館。此處有同姓宗人在。但苜蓿生涯,亦非長計,不久即回京。一度在西直門外自營小酒肆。敦誠詩「且著臨邛犢鼻褌」,即指雪芹此際生涯。但不久即歇。
從這年開始,雪芹遷到西郊海甸,將在下節內敘述。
「燕市悲歌」,正是雪芹「新愁舊恨」的磈礧抒發。
三、日望西山餐暮霞曹雪芹在北京城內生活了二十四年,在上節內對這階段生活,已作了簡單的勾繪。
他在家庭「屢遭變故」後,並不以拂逆之境,阻其志向。胸貯奇才,生有傲骨,所以他既不願叩富貴戚族之門,討取一杯羹;也不願寄人簷下,聽人煩言;更不願循科舉之途,謀得官職;就館非所計,經營非所習;在「長安百物皆貴,居大不易」的生活困境下,唯有遷居鄉郊,降低生活,以維長計。「舉家食粥酒常賒」,「賣畫錢來付酒家」,就是西山郊居的生活寫照。雪芹遷居西郊的另一個目的,就是可以專心致志地寫作《紅樓夢》。他說過:「今日之茆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傷於我之襟懷筆墨者」。敦誠詩句「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道出了雪芹的情操與志向。
雪芹從乾隆十六年起遷居北京西郊,究竟住在哪裡?文字又是無征。紅學研究者、文化工作者,對這個問題作了很多的調查、訪問和研究工作。《紅樓夢》愛好者,也提供了許多口碑傳說,但材料紛紜,傳說地點,錯綜複雜。有時傳說二處,實際是一個地點。有時新的傳說出來後,與舊的傳說產生矛盾。各處居住的時間,更不易明確考定。現將眾多材料,作大致歸納。匯記目的,供研究者參考,作探訪線索。
1、海甸(澱)——在北京西直門之西北,相距十七里。據傳說,雪芹從北京城內遷到西郊,最初住在海甸鎮上。也有說住在海甸附近。有一說,雪芹住過海甸西南五里由曹寅修建過的泉宗廟裡。據悉他祖父在少年時也一度住過此處。畸笏叟是誰?研究者論證紛紜,筆者從靖藏本批語探究,初證就是曹左兆右頁。據脂評等材料分析,畸笏叟亦住在此鎮上,是否雪芹遷居海甸,即寄住於畸笏之家,也有可能。此外,筆者在《曹雪芹和張宜泉關係縱橫談》一文中考索出張宜泉始終住在海甸鎮上,面對長河,屢見於歌詠。雪芹遷住此鎮,開始同他結識,此後在西郊生活中同宜泉往來頗多。
2、藍靛廠東北火器營地方——據齊白石談雪芹傳說,及韓永曾所得傳說。有說雪芹從北京城內遷居西郊,開始住在這裡。火器營這地點,在清漪園(今頤和園)之東南,面臨玉河(長河),是否一、二兩個傳說即一事,存以續考。
3、峒峪村之東南近河道之處——《唐土名勝圖會》作佟峪村。此地點,在健銳營所屬正白旗營的東南,四王府西北,地藏溝正南。據張永海傳說,這裡有曹家的舊屋,雪芹從城裡遷來,住於此屋。後因春雨屋圮,才另遷別處。這一地點,有不少研究者去調查過,寫有記錄。但有的調查意見,認為雪芹不可能住在此處。
4、鑲黃旗北營之北面北上坡地方——這是各項傳說中比較集中提到的一個地點。北上坡,在香山腳下,萬華山東側,峒峪村西北,在北溝村西南。據傳說,由於峒峪村屋圮,經友人幫助,找到北上坡碉樓下的二間東房居住。此屋相對碧雲寺。並傳說,雪芹續娶妻子,即住在此處。但也有認為此處地點的房屋方位,與兩敦詩句不合。
5、南辛莊、北辛莊西之杏石口——杏石口舊作杏子口。為西山八大處的入口。據北京市文化局周維群的調查材料,認為雪芹居住在杏石口的可能性大。當地居民傳說,附近有雪芹墳墓。但有的研究者認為此處不確,因為敦誠等常游八大處,雪芹如果住在入口處,為何不提及。
6、北溝村一帶——北溝村在臥佛寺西南,退谷東南。因為傳說雪芹西山居處的左近有成片竹林,退谷一帶,據記載在清初有竹林。研究者分析,認為雪芹西山居處,有可能即在此一帶。雪芹和張宜泉曾信步去探退谷之上的廣泉寺。則居處在此附近,當有可能。
7、玉皇頂下面的公主墳附近——玉皇頂,在香山碧雲寺北的半山中,公主墳在鑲黃旗營北上坡之西的山坡上。這裡有一條小街,據席振瀛的傳說,雪芹即住在此街上。後因大雨屋塌,雪芹有一位正紅旗的朋友名靈坤者,給他借住在玉皇頂的廟宇裡。
8、白家疃鎮西小石橋西邊——白家疃在北京西郊城子山腳下。這個地點吳恩裕有許多文章考證,說乾隆二十三年春間遷居此處。但由於材料從敦敏《紀盛》而來,這份材料目前存在真偽之辨,在未獲統一意見以前,亦作為傳說居處之一。
在匯錄曹雪芹在西郊各地居處材料後,再綜合談一些情況。
第一,以上記錄的各項傳記,來源多處,而記載相互交叉,逐條分注太繁,現綜記其來源於附註中[30]。筆者曾據這些材料繪過《曹雪芹西郊播遷圖》,從中看出,他從城裡遷居西郊,由近城到遠郊,逐漸地深入到西山懷抱之中。傳說地點,雖然頭緒紛紜,但有些傳說的住處,只是在某種情況下臨時借居,時間很短。至於上列的數字順序,是為了使歸納的材料分段清楚些,並非指遷居某處先後時間。至於何年居何處,傳說材料有些沒有記述。有些雖有年份提及,但與其他材料有矛盾,故不予引注。
』 第二,敦誠於乾隆二十二年丁丑所作《寄懷曹雪芹》詩的末聯「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從這首詩分析,有一個重要問題可以肯定,即乾隆二十二年以前,雪芹已遷居西山,雖然沒有明確說那一年遷居,但下限可以有文字證明。而且敦誠表示贊同他在西郊定居,專心去寫作。這裡的「著書」應指《紅樓夢》。敦誠詩中提到雪芹在「黃葉村」著書,此三字,原屬詩典。但有人考查西郊地名,說香山碧雲寺正白旗營一帶,小地名有稱「黃葉村」,是否敦誠詩句,確係扣合實地,記此待考[31]。
第三,雪芹在西郊居處,兩敦及張宜泉詩中曾對住屋形狀及周圍環境,有這些描繪:
「滿徑蓬蒿老不華」, 「日望西山餐暮霞」。(敦誠,乾隆二十六年)
「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
(敦敏,乾隆二十六年)
「野浦凍雲深,柴扉晚煙薄。山村不見人,夕陽晚欲落」。
(敦敏,乾隆二十六年)
「廬結西郊別樣幽」,「門外山川供繪畫,堂前花鳥入吟謳」
(張宜泉,乾隆二十七年)
「謝草池邊曉露香」,「翠疊空山晚照涼」。
(張宜泉,乾隆二十九年初秋)
這裡引錄的詩句,其寫作時間,除末首外,其他都寫於雪芹逝世前二年。我們可以從這些詩句所描寫的環境,來進一步探明雪芹在逝世之前,其居處究竟在那裡?
茅盾同志所作《關於曹雪芹》一文中曾提到「在他死後三十年間, 《紅樓夢》前八十回,雖已轉輾傳抄,盛行於當時的士大夫階層,然而這位偉大作家的身世,卻湮沒無聞」[32]。此論確然。最近胡文彬同志作《<紅樓夢>在西方的流傳和研究概述》一文中,曾引述美國周策縱教授的建議,其第三條為「對曹雪芹的生平和家世的考據,應有更詳細的研究。」這對我們研究工作也有參考意義[33]。
本文散記,僅記述了曹雪芹在江南和燕市的鱗爪材料,希望研究者據此點滴線索,發掘出雪芹生平的更多史料,把研究工作,跨出一大步,更上一層樓。
庚申春節春申江畔[1]敦敏「呼酒話舊事」詩,見《懋齋詩抄》影印本第40頁,原聯:「謄淮舊技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敦敏「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一聯,見《懋齋詩抄》影印本第57頁《贈芹圃》; 《熙朝雅頌集》作「秦淮殘夢憶繁華」。「廢館頹樓夢舊家」句,見《四松堂集》抄本,詩集捲上。秦淮和燕市對舉,寓曹雪芹之家遭受巨變的前後兩個階段,包含著曹家許多史料在內。
[2] 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上諭著江南總督范時繹查封曹左兆右頁家廣》,見《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185頁。
[3] 拙稿《芹紅新語》第二節,刊《紅樓夢學刊》一九八0年第一
[4] 關於曹雪芹早年江南生活的傳說材料,是筆者於一九六二、六三年間數次訪問上海文史館中一些老先生,如陳祖壬等等。又陳子彝先生也提供了了若干口碑材料,所作的記錄。幾年前,吳新雷、王邁、吳恩裕等同志也先後提供過材料。本文內一部分分條引注。 ..[5][6]拙稿另一篇《芹紅新語》第二節,刊《上海師範學院學報》一九八0年第一期。
[7]上一傳說,參考揚州師範學院編的《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編》
有關材料。下一傳說,見張次溪《記齊白石談曹雪芹和<紅樓夢>》。
[8]關於曹雪芹在作品中描寫的大觀園素材來源,各家論文頗多,不一一引列。關於北京李廣橋園宅材料,收在拙稿《芹紅新語》另一稿第三節,將刊。
[9]雜優伶中材料,見善因樓刊本《(批評新大奇書<紅樓夢>》第一回批語,此材料承周紹良同志借閱錄出。李煦子演劇材料,見顧公燮《顧丹五筆記》,本則參陳子彝先生所告材料。
[10] 前一傳說是張永海所談。趙岡對此材料認為不可靠。筆者從靖藏本《紅樓夢》批語中發現有關曹左兆右頁和雪芹關係的線索,分析非父子關係,有文另刊。
[11]前一傳說,參考張次溪《記齊白石談曹雪芹和<紅樓夢>》。後一材料,據訪問所得,寫有《勸君莫彈食客鋏》一文,另刊。
[12]此據訪問陳祖壬先生記錄。
[13]鎮江江慰廬同志有專文考索,曾函告內容。《紅樓夢學刊》1980年第三輯收有專文。
[14]拙稿((曹雪芹和張宜泉關係縱橫談》,未刊。
[15]見蔡義江同志著《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第419頁。
[16]見《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165頁。
[17]參見上引書第177頁,173頁。
[18]見甲戌本卷一,第十一葉下。
[19]參見注[16]引書第201頁。
[20]拙稿《曹雪芹年譜》尚在編寫中,這部分材料的分條考證,見於第四部分《外編》。
[21]以上採用周汝昌同志提供材料及《紅樓夢新證》所考。並參注[8]末條材料。
[22]見拙稿《曹雪芹之家一處園宅試探》收在周汝昌同志著《恭王府考——紅樓夢背景素材探討》一書內。一九八O年六月上海古籍版。
[23]見注[20]。
[24]見注[11]後一材料。
[25]見弘曉《明善堂詩集》卷四,丁巳年《奉旨內廷行走,乾清門侍直恭紀》
[26]傳說;據訪問上海文史館幾位老先生所談。參注[4]。合歡花釀酒及謝園送茶事見脂評。時間,筆者所考。
[27] 引用《紅樓夢新證》有關史料。並參注[22]。
[28]雪芹入右翼宗學,研究者看法基本一致。但趙岡《紅樓夢新探》中認為沒有去宗學。高陽寫有《曹雪芹以副貢任教正黃旗義學因得與敦氏兄弟締交考》提出新說。
[29]此文將刊,《新證》、《新探》曾引。
[30]引用材料如。周汝昌著《曹雪芹》及《紅樓夢新證》增訂本,吳恩裕著《有關曹雪芹十種》,《曹雪芹叢考》,黃波拉《紅樓夢及其作者的新發現》,張永海《曹雪芹在香山的傳說》,吳茜《香山關於曹雪芹和<紅樓夢>的幾項傳說》,吳恩裕《考稗續記》,及筆者訪問記錄等。
[31]據吳恩裕生前向筆者告知材料。參見敦敏《西郊同人游眺兼有所吊》詩中亦有「清磬一聲黃葉村」句。此詩,筆者有另考。
[32]載《文藝報》一九六三年第十二期。
[33]載《北方論叢》一九八O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