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與女性美
吾人讀了《 紅樓夢》 一部大文以後,就知道《紅樓夢》 的作者曹雪芹,是個極端女性美狂的作家。他的書裡所有的建築、器、物,件件都含有美的成分,至於書中人的方面,釵黛一流,固然是水做的骨肉.舉世無雙的仙姿,下至干大觀園中小姐式的丫頭們,又十個有九個.是個美人胎子;但是她們的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美,曹雪芹目中的美人,她們的眉、目、發、膚,究須如何,曹雪芹才認為是美?關於這兩個問題,我們分作兩步研究:第一步先把曹雪芹所說的美人的眉、目、發… … 分類研究,曹雪芹的審美觀念如何,就明白了。第二步把書中所說的美人,各個人所具的美質,研究一番,這些美人兒的形狀,就活現在我們的目前了。現在把第一步的研究列下:
一 眉
修眉(第三回)
兩彎柳葉掉梢眉(第三回);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第二回);
眉尖若蹙(第三回);
眉不畫而翠(第八回);
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第廿三回);
柳眉籠翠(第六十五回);
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第六十八回)。
從上面看出來,關於眉的部分,曹雪芹認為是美的,是要長、彎、掉梢、若蹙(帶愁)、輕(望之似煙)、翠(即黑)、柳葉形,並且不尚描畫,要純出自然。
二 目
一雙丹鳳三角眼( 第三回);
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第三回);
眼如水杏(第八回);
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第二十一回);
眼似秋水還清(第六十三回).
本是一雙秋水眼… … 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第六十五回);
目橫丹鳳,神凝三角(第六十八回) ;
星眼微場(第二十六回)。
關於目的部分,曹雪芹所認為是美目的,是丹鳳眼、水杏、含情、有神、三角(這是王熙鳳的特質),而以清似秋水為美目的要素。
三 口
丹唇未啟笑先聞(第二回);
唇不點而紅(第八回);
檀口含丹(第六十五回)。
關於口的部分,曹雪芹主張以紅為美,並且要「不點而紅」;更沒有平常小說家常說的「櫻桃小口」一類的俗套。
四 鼻
鼻膩鵝脂(第三回);
高高的鼻子(第四十六回)。
鼻的部分,曹雪芹以高、膩為美。
五 腮
腮凝新荔( 第三回)
態生兩靨之愁( 第三回)
桃腮帶怒(第二十三回);
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癱(第四十六回)。
從上面看出來,曹雪芹對於揮的主張,雖是不免落入「桃腮」的
案臼;但是以新荔的顏色和嬌嫩來形容美人的腮,真是妙絕,並且主張胭上生幾點雀癱不但與美無礙,反足以增艷的。
六 面
鵝蛋臉兒(第三回) ;
粉面含春(第二回);
臉若銀盆(第八回) ;
容長臉面(第二十四回);
容長臉兒(第二十六回),
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第四十四回) ;
面如滿月猶白(第六十三回);
滿臉春色(第六十五回)。
曹雪芹對於美人的面,面形方面,主張長,鵝蛋形;面色方面,主張白、含春色,並且不施脂粉的素臉,更為美觀。
七 發
一頭黑鴉鴉的好頭髮(第二十四回);
烏油頭髮〔 第四十六回);
一頭烏油似的頭髮(第五十八回);
散挽鳥雲(第六十五回)。
從上面看出來,曹雪芹以烏、光澤、多為美發所具的條件。
八、手臂
一彎雪白的膀子(第二十一回);
雪白的臂膊(第二十八回);
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長,尚有鳳仙花染的通紅的痕跡(第五十一回)。
從上面看來.曹雪芹以雪白為臂的美色;而手上有長指甲,也足以令人生愛的。
九 身材
身材合中(第三回〕 :
削肩細腰長挑身材(第三回);
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第三回);
細巧身材(第二十四回〕 ;
水蛇腰,削肩膀兒(第七十回)。
關於身材.曹雪芹的主張,是以細、長,而且要合中為美。
十 態
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三回)
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回);
身體面龐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度(第三回);
嬌襲一身之病… … 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似弱柳扶風(第三回);
翩躚裊娜(第五回);
十分俏麗甜淨(第二十四回)
另具一種嫵媚風流(第二十八回);
姣弱不勝(第六十二回);
顫顫巍巍的(第六十三回);
病體懨懨大有不勝之態(第六十四回);
忽起忽坐忽客忽嚷沒半刻斯文(第六十五回);
做出許多萬人不及的風情體態來(第六十五回);
柔媚嬌俏( 第六回〕 ;
搖搖擺擺(第八回)。
書中關於態的描寫.如晴雯補裘(第五十二回),湘雲臥捆(第六十二回),黛玉春困(第二十六回),寶釵戲媒(第二十七回),都是不專寫態,而自有無窮美態,活現紙上,像這類的地方多而且多。現在我們先把上面摘出的例子考究一番,覺得曹雪芹對於態的表示.是主張沉默、嫵媚,同時又主張活潑、風流,雖也承認「弱」為美.但乃單指黛玉一人而言,不是通例。
綜觀以上各條,我們就可知道,曹雪芹對於「女性美」的審美觀念,偏重天生美,而不主張裝扮的,如「眉不畫而翠」, 「唇不點而紅」,都是證據。再看他書中所說各人.除了王熙鳳裝扮得「粉光脂艷」(見第六回).尤氏也明寫著「施了脂粉」(見第七十一回);但她們不能算是寧榮二府裡,數一數二的美人,不過是個俗人罷了,此外「擦脂抹粉」的人,就是大觀園裡的丫頭了(見第二十五回),黛玉、寶釵一流的人物,從沒說過她們的粉擦的怎麼白,胭脂抹的如何紅,可見是「卻嫌脂粉污顏色」了。可是湘雲的鏡台兩邊,也有的是胭脂(見第廿一回),怡紅院裡的妝台前,也有脂粉,但這個粉是玉簪花棒兒暇收藏的紫茉莉粉,胭脂是白玉盒子裡盛的花露蒸成的胭脂膏子,再有的是薔薇硝和茉莉粉(見第五十九回六+回),與市上賣的不同,自然擦在臉上就能以「鮮艷異常而且甜香滿頰」的。〔見第四十四回)
曹雪芹對於「女性美」,面部的主張,我們現在可以明白了。再看他對於美人的全身,除了黛玉是個弱不勝衣的,再是湘雲雖也姣弱不勝(見第六十二回);但是不勝酒而醉眠,與黛玉之弱,完全不同,可見曹雪芹是不專主張以「皎弱」為美的。
復次,他不但不主張以「ji姣弱」為美,同時更主張女子打扮男裝,更覺俏麗,(第四十九回頁五:「偏他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子, 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並且書中累說,湘雲的豪爽,尤三姐沒半刻斯文,都是不主張以「弱」為美的表現。不過黛玉既是書中主要人物,並且又是大觀園中,數一數二的美人,她既是個弱不勝衣的美人,好像可以代表曹雪芹目中的一切的美人似的;但黛玉的弱正是她多病的原因,或者與曹雪芹同時,真有黛玉這一個多病的美人,絕然不是故意寫出一個病美人來,「無病呻吟」的腐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