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小像
曹雪芹小像，已發現兩幅，各有問題。本文試加考辨。
第一幅是王岡所繪，流傳已久。有人在一九六一年發表文章否認這幅畫像是曹雪芹，認為是乾隆時代另一不知姓什麼的字號叫「雪芹」的「翰林」的畫像。吳世昌先生曾撰文駁斥。後又獲見朱南銑先生所撰《曹雪芹小像考釋》一文，也傾向於肯定畫像的可靠性【1】。我本來同意吳、朱兩位先生的看法，主要是因為：我們從來還沒有聽見過和曹雪芹恰好同時的(乃至先後的)人士當中競又有一個字號叫「雪芹」的，不管是「翰林」也好，還是其他等類的文人、官僚也好【2】。
後來，我轉向於存疑的態度。因為，王岡是上海寶山刻印家王睿章之子，睿章號「雪岑」(其乾隆五年序刊本「醉愛居印賞」，即自署「雪岑老人」)。那麼是否存在著一個可能——即此像本系王岡為其父雪岑所作行樂圖，而被訛傳或塗改為「雪芹」字樣者?這一可能，不容不估計到。當然，也存在著另外的可疑點【3】。但在得見原件之前，還難以作出任何判斷。
第二幅是陸厚信所繪，是在鄭州河南省博物館發現的。陸的題記裡上款是「雪芹先生」。但是也正由於所有題跋體例都不把人物的姓氏寫進去，因此也有人疑心這個「雪芹先生」也不姓曹，而又是不知「姓甚名誰」的一位「雪芹先生」。
如此，則恰在乾隆三十年之前，同時出現了「三位」字號叫「雪芹」的人(而其中兩位留下了畫像的恰好都不姓曹)。——這事未免太奇巧了。
否定陸畫是曹雪芹的理由是：畫的旁邊有尹繼善的兩首題詩，而這兩首詩在尹繼善刊本《尹文端公詩集》卷九中是「題俞楚江照」的。因此甚至有人得出結論說：所畫乃是俞楚江「俞雪芹」，不是曹雪芹。
但是我個人認為這種看法還可商榷。第一，據原件情況來判斷，尹氏題詩和陸氏畫像各居一個「冊頁」的「對開頁」的左右扇，自成「單位」。裱成的對開頁，雖然相連，但照例為中間折縫分隔，實成兩幅，因此這種對開頁的兩頁書畫之間，不一定都有必然關係。所以不能把原件當作「一張紙」看待，並認定尹詩即一定是題陸畫的，因而也就還不能拿尹詩證明陸畫非曹雪芹。 、
第二，尹詩說：「萬里天空氣泬寥，白門雲樹望中遙；風流誰似題詩客：坐對青山想六朝。」則足證尹氏原來所題的畫幅，是有「雲樹」、「青山」等景物為背景的畫幅，而陸畫卻只是一個單人肖像，席地而坐，別無任何襯景。可見，尹詩並非為題陸畫而入冊者甚明，二者實各不相涉。
第三，尹詩又云：「久住江城(刊本作「金陵」)別亦難，秋風送我整歸鞍；他時光景如相憶(刊本作「意」，誤)，好把新圖一借看。」尤可證明他原來所題的畫幅是「江城」的「光景」為主，即南京風物為主，而絕不是一幅單人肖像。
第四，尹氏題詩中既言「新圖」，則彼圖作畫必不是舊日陳事，即距尹氏離開南京入都時必定很近。而陸的題記提到尹氏時只云「尹公望山時督兩江」，殊無一字將別之語，亦足見詩、畫並非一事。
第五，尹詩如真是為這裡的圖幅而專題的，那它起碼要有「奉題某某先生小照」之類的上款。而冊中的尹詩卻只有禿禿的五字「望山尹繼善」的下款。足證此處尹詩不過是為應求題冊人的請求而隨意寫下的詩句。其所以寫下這兩首，揣度情理，一是因見雪芹畫像而聯想到自己另外題像的詩，題目略有關聯，二是此兩詩剛作不久，容易記起，故隨手落筆了。
第六，陸的題記說：「雪芹先生洪才河瀉，逸藻雲翔；尹公望山(按即尹繼善)時督兩江，以通家之誼，羅致幕府……」按尹繼善(一六九六——一七七一)，是滿洲鑲黃旗人，雍正進士，一生「一督雲貴，三督川陝，四督兩江」，最後入相，卒謚文端，是滿洲旗人中的一位非常顯貴者。而俞楚江，名瀚，紹興人，布衣，幼孤，寄於舅氏，不見待，贅於岳家，後流落京師，由金輝薦與尹繼善，後賣藥虎丘而亡——其事跡備具於袁枚的《隨園全集》詩文之中【4】。試想，這樣的一位當時所謂「紹興師爺」，他怎麼會和尹繼善滿洲顯赫貴人有了「通家之誼」呢?
和尹繼善有通家之誼而又叫「雪芹」的，只有家世赫奕的內府旗人曹雪芹才可能。
第七，畫家陸厚信說明雪芹先生是「洪才河瀉，逸藻雲翔」，這種才華氣度，和曹雪芹最為符合。袁枚在他的詩文中所描寫的俞楚江，和他收錄的俞氏作品，都不具備這種特色。因此這也不符合俞楚江的為人。
第八，俞瀚，字楚江，和袁枚熟識，袁枚屢次提到他，只稱「楚江」，皆不言其竟有「雪芹」一號，而且假使真有此號的話，那麼袁枚在另一處提「雪芹公子」而且用它專指曹雪芹的時候【5】，語氣一定要有所不同了——足證袁枚平生只知有一個姓曹的號「雪芹」的人，而並無兩個。因此我們很難得出有「俞雪芹」其人的結論。
綜合起來看，我認為此畫絕不會是俞瀚的像。
既然還無任何有力證據來否定陸畫，曹雪芹又恰於乾隆二十四五年間到過南京(時為尹繼善兩江總督之駐地)，那麼這幅小像應該就是曹雪芹。
此像原件筆者曾目驗，題記中「雪芹」二字清楚完好，絕無塗改挖補之類的痕跡。謹記拙見於此，供方家參考，並盼指正。
[附記]
此文修訂本已收入《新證》增訂版，但該書購求已很困難，為了讓讀者充分瞭解「小像」的一切，破例一併編入本集，為存真貌，未作修改。原刊一九六四年四月五日香港《大公報》。
【1】按省齋《曹雪芹先生著書圖》(香港《文匯報》一九六三年七月廿五日副刊)引畫家胡亞光先生云：「其實此圖(按即指王岡所繪雪芹像)確係僅有之秘寶也。一亦以為是曹雪芹而非不知姓氏之某人。
【2】 就我所知，彼時期翰林中只有一個號叫「芹村」的。皇族中，則有永芹，號泮庵；畫家莘開，字芹圃。皆非「雪芹」。
【3】例如，傳說滿人那穆齊禮題詞中的上款稱呼是「姻兄」，則王雪岑不可能是那穆齊禮的親戚；又如傳說王岡下款是「旅雲王岡寫」，這也不其像是子為父作的語氣。
【4】 可看《隨園詩話》卷十三有關俞氏一段，《小倉山房外集》卷三《俞楚江詩序》；此外有許多零星提到俞氏處，可參考。
【5】見《隨園詩話》卷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