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八十回的內在矛盾- 兼論曹雪芹的創作...
一、《 紅樓夢》 八十回的矛盾現象
在《 紅樓夢》八十回原著中出現了這樣的矛盾現象:一方面,作為華品結構的中心情節寶黛愛情、釵黛對立的悲劇衝突中,作者寫出了釵黛二人在這場愛情角逐中不可共存的嚴峻局勢。黛玉的率真純情、孤標傲世在園中越來越孤立,越來越不討賈母、王夫人的歡喜。賈母公開聲稱;在園中所有「姑娘」中「寶丫 頭」是「最好」的一個;王夫人連「眉眼有些像林妹妹」的晴雯都引起心頭怒火,將她迫害至死,顯然「意在沛公」了。相形之下,寶釵的溫厚大方,八面玲瓏,愈來愈得到園中上自賈母、王夫人、下到趙姨娘、做粗活的婆子的一致稱頌。在這場愛情角逐中,勝負之分,愈來愈明顯.
第七十七回晴雯冤死後,寶玉作的《 芙蓉誄》中「紅綃帳裡」句,在黛玉建議下,改成:
茜紗窗下,我本無緣,
黃土垅中,卿何薄命?
作者借寶玉之口說出「茜紗窗」是黛玉所居之處,並衝著黛玉面說的。庚辰本在「無緣」句有雙行夾批云:「雙關句」; 「薄命」句下又批有「當面用『爾』『我』字樣,究竟不知為誰之評」等語,並明確指出「當知雖誄晴而又實誄黛玉也」1 。緊接著,在「黛玉聽了移神變色」處,又有雙行夾批云:「慧心人,可為一哭!觀此句,便知誄文實不為晴雯而作也!」2
歷來有「晴為黛影」的說法。晴雯的冤死正預示了女主人公黛玉的悲劇結局即將來臨。誄文中的「鷹鷙翻遭罘罬」與「茞蘭竟被芟鉏」,「恨比長沙」與「慘於羽野」及「鉗詖奴之口奴」與「剖悍婦之心」等聯,是不平的抗議,憤怒的叫喊——不是「怨」而是「怒」,顯示黛玉決非「自然夭亡」,而應有更慘烈的遭遇和更尖銳的衝突。一個更為撼動讀者心靈的悲劇衝突已迫在眉睫。如果從美和美的毀滅- 美的、可愛的、可尊敬的人的毀滅的線索來看的話,金釧兒冤死是第一次浪潮,晴雯的冤死與芳官、四兒等被逐則為第二次浪潮。這是一次高過一次的浪潮,黛玉死當為第三次浪潮。它將是更高更猛烈更可怕的一次,同時,它也是小說情節發展的最高潮,如千里巨龍乘風鼓浪呼嘯而來。我們已隱約聽到它的潮聲,嗅到它的濕氣,看到它的浪頭了,但是,就在這作品的主流、主線急劇發展,飛速延伸,逐步迫近頂點的瞬間,作者卻來個急剎車,用倒挽黃河的手法扭上了相反的方向,把情節推到「釵、黛合一」「二美合一」的軌道上去。
另一方面,作品確實存在著「釵、黛合一」、「二美合一」的潛流。開卷作者申明不寫「淫邀艷約、私奔投盟」,不寫「男女二人,又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即不寫自由愛情。並以釵、黛二人同列太虛冊的一詩、一畫與《紅樓夢曲》 的一曲,以及可卿「鮮艷嫵媚,有似寶釵,裊娜風流又似黛玉」名「兼美」等等,暗示「二美合一」之意。同時並用《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餘音》 和《 金蘭契豆剖金蘭語風雨悶制風雨詞》 兩回文書,寫她們「和好」起來,直好到「儼似同胞共出」,互稱「姐姐」「妹妹」的地步(第57 回)。自42 回後,作者撇開寶黛愛情、釵黛衝突的描寫,轉而寫鴛鴦抗婚、晴雯補裘、探春理家、尤氏姊妹… … 這是有意的宕開,淡化愛情描寫的情節,將寶黛愛情壓低、沖淡、限制在 「兩小無猜」的「樂而不淫」的範疇內,不讓它越出「兒女真情」的鴻溝,進入「自由愛情」的領域。
然而,寶黛愛情、釵黛對立既已形成,並拉開了架勢。作者潛隱層次的情緒、感覺,是喜愛、同情、支持和擁護寶黛建立在思想性格相投合的基礎之上的自由愛情,並心愛著這兩個人物,所以,一開始就蘸著同情的血淚寫得如火如荼,刻骨銘心,一下打入了讀者的心室,令人久久難忘.這種忌諱自由愛情的想法,僅屬於他的外顯觀念層次的「父兄教誨」、「師友規勸」之類屬於「觀念」性質的東西,和那沉沒部分的「本我」與「自我」不適應、不協調。因而,作者這種之圖沖淡、緩解、調和寶黛愛情與釵黛對立的設計及李寫,既違背了生活邏輯與人物性格發展規律,也違背了自己「內宇宙」的真實情燕.如作者給予了寶釵「山中高士」——艷冠群芳等美好稱謂,卻冠以一個「無情」的「冷」字,正反映出這種思想與情感的矛盾。
「凡是符合曹雪芹『原意』的都是好的」這種觀念須排除。這個觀念不破除,匍伏在「至高至聖」的曹雪芹神像前不敢抬頭,就無法認識《紅樓夢》 八十回中的內在矛盾,也無法正確認識這部偉大的作品的真實面目,更無法從八十回的內在矛盾中看出曹雪芹的創作危機,因此,也就無法對這個危機在創作過程產生的意義與影響作出正確的估價。
二、正視曹雪芹調和作品矛盾衝突的意義與影響
從脂本、脂評及原著八十回的情節安排、人物塑造、細節描寫及語言運用中透露的信息,顯出了曹雪芹有意調和作品主要矛盾衝突的跡象。這是個長期被忽視、被掩蔽的癥結所在的問題,須要正視並正確對待。
首先,曹雪芹要避開寶黛愛情的正面描寫,調和釵黛的對立衝突。他不寫寶釵黛的三角追逐關係;不將釵黛二人置於你死我活、不可共同的地位;不願將寶釵這個「冷美人」寫得太尬尷、太難堪,更不願將賈母、王夫人、鳳姐、襲人等寫成致死黛玉的元兇或幫兇。在作者原來構思中,「薛寶釵不是一個鴻占鵲巢的奸人,而是一個品格奇特的高士」,寶黛悲劇是「眼淚還債」而不是「釵黛爭婚」3 。就作者「原意」說,這是對的.問題在於:寶釵又是個篤守封建禮法的「拘拘然一女夫子」,而且是「德、工、容、貌」俱全的封建淑女,是個「不干己事不開口,一間搖頭三不知」的「冷美人」,她極力奉承賈母,王夫人,以取得她們的歡心,討好趙姨娘在內的一切人。當然,說她是爭取「寶二奶奶寶座的選票」,自是皮相之見。她是「盡孝道」和「隨分從時,性格豁達」的人,並非有意做作,但她的感情是冰結的,思想是保守的,別人的不幸和苦難,激不起她心湖上的漣漪。她不「虛偽」,也不「奸險」,但因恪守封建禮法,以「理」制「欲」的修養達到上乘,就顯出了封建主義本身一樣的「虛偽」與「奸險」。說她是「巧偽人」、「女曹操」,固不完全恰當,但她的客觀存在就是楔入寶黛愛情的一顆定時炸彈。這都是曹雪芹在八十回中描寫的,井非程、高所杜澤ˍ現在,作者要將釵黛矛盾淡化、緩解.直到消失掉。寶黛愛情是作品的中心結構情節發展的主線。寶玉、黛玉與寶釵是作品的另一主人公,是全書之膽、全書之瑰.因而,這時矛盾的淡化、緩解、調和與消失,其意義與影響就不是局限在寶黛愛情故事的本身,它造成的後果,必將影響到作品的整體結構及其思想意義與美學價值的取向,非可等閒視之的。
與此同時,作品裡的賈政與寶玉也形成一對難以相容的冤家。他們父子關係非常緊張,在那「父權」與「君權」並列,「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的封建宗法社會裡,賈政要求兒子寶玉走「仕途經濟」的道路是正常的,不足為怪的。偏偏寶玉「愚頑怕讀文章」,稱「仕途經濟」、「八股時文」為「利鬼祿蠢」所為,將「一生事業」寄托在「贏得女兒們的眼淚」上面,真是「古令不肖無雙。」這就和「正直端方」、「治家有法」的賈政發生了劇烈的衝突。《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回,賈政用「流蕩優伶」, 「逼姦母婢」的兩大罪狀,要把寶玉「活活打死」或用繩子「勒死」,免他將來「弒父弒君。」這是兩代人、兩種人生價值觀的對立,也是一對難以解決,可說敵對性的矛盾還夾雜著趙姨娘、賈環的「奪嫡」陰謀在內,自不會就此而止,還將醞釀著更大的爆發。這也出於曹雪芹本人筆下,並非程、高所撰。在庚辰本第七十七回、七十八回有兩段諸本均無的異文,一是賈政說賈環、賈蘭「題聯和詩」的「聰明」都「不及」寶玉,並說「寶玉我倒放心,他是能的」,王夫人等「由來不曾聽到這等考語,自是意外之喜」。二是寫賈政「年邁,名利大灰」,卻「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見寶玉會作詩「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 … 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賈政放棄了逼他走仕途經濟道路的主張,「嚴父」變成了「慈父。」這又顯出雪芹要淡化、緩解並調和賈政、寶玉兩代人之間的矛盾,出現了要求「政、寶合一」的跡象。
第三,寶玉的出家,前八十回中作了多次預示:寶玉在黛玉前一再表示,如她死了,自己「做和尚去」,這就意味著寶玉的「做和尚」是因為他摒棄了仕途經濟、揚.名顯宗的道路,把生命孤注一擲地押在和志同意合的林黛玉的愛情上。他天真地幻想贏得所有女兒的眼淚,經過多次碰壁,逐漸縮小範圍,最後集中到黛玉一人身上,這是他負隅扼守的最後一塊陣地,是他決心與其共存亡的。它的嗜落,將是他生命價值的喪失.他會別無所戀,「撤手懸崖」而去.今天的論者責備他只知追求愛情,不關心「社會課題」,不知當時的「社會課題」正是「仕途經濟」、「八股時文」之類。正因他不關心、厭惡這些,去追求純真的愛情才顯出了他的叛逆性與近代人文精神的難能可貴。因此,他的「出家」是為失去庸玉,為抗議自由愛情被毀滅並拒絕作「克紹箕裘」的『肖子賢孫」而「出家」,這是作品裡顯示出來的,也非別人所杜撰。如在第四十二回、第四十五回將釵、黛二人寫成「和好」,有意避開寶黛愛情、釵黛對立的描寫,但寶黛愛情仍然像暗潮一樣地激盪、牽引著讀者的心。《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暈》 一回,正是這股潛流激起的浪花。它預示了寶黛間的生死愛情仍在發展。
但是,依照黛先死、釵後嫁的讓路方式處理,黛玉是「莫怨東風將自嗟」, 「你縱然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按書中《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搖癡理》回所寫,愛侶逝後,應該再娶再嫁,為寶玉再娶寶釵的合「癡理」性作了解說。脂評提及的佚文中尚有寶玉與寶釵「寒冬咽酸薺,雪夜圍破氈」情節,說明寶玉的出家是因「眼前無路」而產生的「情極之毒」,即「以情悟道」的「悟破」,才「棄寶釵之妻、察月之脾」而為僧的,與黛玉的愛情無關;與他在黛玉前多次所說「你死了,我做和尚去」的誓言也無關。這就說明在寶玉出問題的處理上,也出現了前後不符的現象。這都是八十回原著中存在的矛盾,我們應該正視。
曹雪芹創造的釵黛對立衝突為中心內容的寶黛愛情悲劇,開創了中國文學史上愛情描寫的新領域,第一次將兩性相悅由生物、生理層次或宗法倫理層次,提到了思想一致、心靈契合的高度,顯示了自由愛情的美和人性的芬芳,因而寶黛愛情悲劇勝過了歷來所有「才子佳人信有之」的悲劇,顯出了歷來少見的人文主義的精神。同時,賈政與寶玉兩代人的衝突與寶玉為黛玉逝去而出家,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別闢蹊徑、別開生面的。在汗牛充棟的戲曲小說中,沒有出現過賈政、寶玉這樣兩代人之間因人生價值觀不同而發生對立衝突的故事,也沒有寶玉這樣以愛情作生命孤注一擲,愛情失敗即決然而去的人物,其「叛逆」正「叛」在這個地方;其「新人」也正「新」在這個地方.至於描寫得生動逼真達到「傳神千秋」的地步尚在其次。
應清醒地看到:寶黛愛情悲劇、賈政與寶玉兩代人的對立,以及寶玉為黛玉決然坦家而去- 這三項內容是撐起《 紅樓夢》這座千門萬戶大廈的三根擎天大柱構成的中心間架。如果拆去這三根撐起大廈中心間架的支柱,會產生怎樣的後果呢?它不會因主要支柱失去萬「忽喇喇大廈傾」麼?不能排斥有這樣約可能!這種「自我成之自我毀之」的現象並非少見。俄國的果戈理就「跌倒在自己可笑的理論跟前」(別林斯基語)而自毀了《死魂靈》 的第二部。曹雪芹會不會如此呢?不應排斥也有這樣的可能。
三、曹雪芹的創作危機
從上分析可以看出,曹雪芹的思想矛盾造成了他的創作危機。他在寫到《 紅樓夢》 八十回時難以再寫下去,或者寫出來自己也很不滿意了。在故事、人物面臨到「攤牌」的階段,內在矛盾已充分顯示出來.作為叛逆的、天才的、偉大的作家和大膽、卓越的思想家的曹雪芹,不會滿意那「釵、黛合一」、「政、寶合一」、寶玉淪於擊拆之役方出家這種調和矛盾、消解矛盾、大煞風景的「結局」。在他那生花妙筆下「活起來的人物,將以自己的思想邏輯與性格發展的規律,抗拒著作者的不真實的處理。正如塔姬雅娜違反普希金的意志「竟然嫁了人」,卡秋莎也不曾按托爾斯泰的構想和聶赫留朵夫結婚一樣,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既然由曹雪芹這個「上帝」創造了出來,己有了自己的生命,成為獨立精神個體,就會按著生命規律與性格邏輯活動起來。曹雪芹無法制止寶、黛二人停留在「兩小無猜」範疇內而不向自由愛情跨進,無法制止釵、黛二人向著對立、衝突、不可共存的道路而不是「和好」、「合一」的道路前進。
但作為一個渺小的、有鄙俗氣的沒落封建世家子弟的曹雪芹,在「眼前無路」時想到「天恩祖德」的往日「光榮」,緬懷所受的「父兄教誨」、「師友規勸」的封建教養及其在「江南織造」家庭中形成的倫理道德與相應的審美觀念、階級同情、傳統偏見又在束縛他、囿限他,使他雖「悼玉」又「懷金」,雖不忘「世外仙妹」,又眷戀「山中高士」,也不願將賈母、 王夫人寫得過於冷酷寡情。
作者這種理念領域與情感世界的矛盾,體現在作品的整體構思之中:情感上要寫「悼紅之情」,理念上要寓「風月勸戒之旨」。這兩種想法形成了有如「正邪二氣」的「既不能消,又不能讓」的局面,成為內在的創作危機,在寫到八十回時,這個危機充分顯現了出來。
值得注意的是:在乾隆十九年(1754 ) ,曹雪芹所作甲戌本《 石頭記》 已經脂硯齋「重評」傳抄問世,寫成時間至少得前推一二年,距他逝世「壬午」或「癸未」還有十年左右時間。從甲戌本開卷即有「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看,已基本寫成,所說甲戌本止十六回,或只有四十回的說法,都是不能成立的。一般說法是寫成八十回。如果這樣,在以後十年左右時間內,可以沒有寫出「後之三十回」一併傳世呢?不錯,有寫成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的說法即吏「述夫」也可以補寫出來的。還有所謂「政治忌諱太多」不敢拿出來之說。在咱們這個政治文化系統內這根「政治」的弦繃得太緊了。實則只是「傳抄」並非「正式出版」,何「不敢」之有呢!這是純出於臆想的。實際上,雪芹寫到八十回後,因思想中雙重性價值系統的矛盾造成了創作危機- 作品裡的人物「反抗」起他的構思來,因而寫下去就不再筆酣墨暢、妙思泉湧、靈感飛進,而是「江郎才盡」地筆枯墨澀、思路遲鈍,寫不出來,就懶得寫。即勉強寫成若干稿,也不滿意,就拖延著,直到最後,正如王實甫的《西廂記》 第五本,施耐庵《 水滸傳》 七十回後的文字不能令人滿意,作品也暗淡起來失去魅力.我們常常陷入這樣的迷信中,也許是人類可悲的弱點之一吧,即往往對某個人傑出作品產生信任後,就誤以為他所寫一切都是高明的,殊不知最偉大的作家也有失敗的作品,最成功的作品也有不成功的章節。換句話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但在分析具體問題時,我們常常忘卻這一點,造成障礙而看不清真相。
所以,我們應看到這樣事實:曹雪芹寫《紅樓夢》 後半部時,那個沒落的、有鄙俗氣的「世家子弟」在限制、束縛他。他難以突破那「世家子」、「大家風範」(脂硯語)的倫理道德和審美觀念,忌諱那「淫邀艷約」的愛情描寫會觸犯「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禁令,追求那「溫柔教厚」、「怨而不怒」的審美境界。因而,他依著「獄神廟紅玉慰主」、「襲人琪官夫婦侍奉寶玉得同終始」之類藍圖寫「丫環慰主」、「文情淒惋動人」的「後之三十回」,那正是「平淡無奇」的「風月鑒」的「反面」,這說明曹雪芹未能像普希金、托爾斯泰那樣依「形象反抗」改變原來構思,而是要依原來構思壓服「形象反抗」去寫「寓風月勸戒之旨」的後三十回。雖然作者在「風月鑒」回中申稱:「千萬不可看正面」,要看它的「反面」,其實這個「反面」,雪芹自己也不愛看的,勉強寫下去就是棄其「長」而就其「短」。曹雪芹最後約十年左右的時間內,沒有寫成「後之三十回」,其原因蓋在於陷入了思想矛盾導致的創作危機而寫不下去吧!故「書未成,淚盡而逝」4 。
四 未成「全璧」的懸測
如果這個設想能夠成立,那麼,《 紅樓夢》未成「全盛」的原因是「由於思想矛盾造成的創作危機,使曹雪芹寫不下去,也就沒寫了。所謂「後之三十回」, 只是作者構思中的設想而已。「深知擬書底蘊」,甚至參與了著書過程的脂硯齋等那樣與雪芹親近的評家,也常發「未見後文」之歎,可能是作者所言,或見到零星散稿,甚至是廢稿。
這說明開卷所說「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並經脂硯「重評」、「凡四閱評過」的本子,可能只有八十回。大約正如近代作家將自己寫成原計劃中幾分之幾作為第一部出版問世一樣,曹雪芹寫成八十回,已是一個巨大的工程,就光整理出來,經脂硯一評、再評… … 而傳抄問世了。那個「後之三十回」的「風月鑒」的「反面」,他不想寫、不能寫、也沒有寫了,這是有可能的。
這並非我們的創見,80 年代初吳小如在《 鬧紅一炯錄》 文中說:他「有一個大膽的臆測。即不僅客觀條件不允許曹雪芹把全書寫完… … 而且在主觀能力上也不允許他寫到終篇,因為無論寶玉或黛玉,作者已無力使他們的形象和性格向著更新、更高大、更完美的方面發展了。」劉紹智在《也談心紅樓夢)八十回的原稿》 文中也說:「曹雪芹在續寫八十回後的文字時,已陷入了非常矛盾的困境之中了,直到他溘然長逝的時候,也沒有從這種困境中擺脫出來。」他認為「前八十回是人類的無上珍品,」駁斥那種「後三十回實在比前八十回更為重要」的說法,指出那是「一部八十回《紅樓夢》 看作是《 推背圖》 ,當成《 謎語大全》 」。這些看法,在不同程度上觸及到了這個關係到所謂「紅學」或「曹學」爭論不休、分辨不清的癥結之所在,可惜未曾作進一步探討。當然,也不應排斥這樣的可能:即曹雪芹已經按照「釵、黛合一」、「政、寶合一」、寶玉淪於「擊析之役」的構想寫出了「後之三十回」。
如周汝昌《 紅樓夢新證》 亦載「日本三六橋有百十回本《紅樓夢》 」,內有寶玉被囚、小紅探監、寶釵難產、寶玉與湘雲結漓等情節5 。類似的傳聞,還有不少,限於篇幅不列舉.
值得注意的是:在「舊時真本」、「端方本」、「三六橋本」等中有個共同的特色:即寶黛愛情、釵黛衝突、寶政衝突未提及,而寶玉貧窮落魄到乞丐地位則是共同的,並且均未提到他的出家。這均意味著寶黛愛情悲劇的淡化、釵黛對立的淡化。同時,將寶玉寫成相當於乞丐地位,甚至在蔣玉函處「充貸,旋不滿」,還要糾集街去鬧事,行徑已成流氓、無賴.這無疑是對這個「不肖無雙」、「天下第一淫大」或『怡紅公子」、「絳洞花王」的「新人」「叛逆」現象的徹底破壞。-——不幸得很,這正是「風月鑒」的「反面」: 「一個骷髏立在裡面」! 這可能是符合雪芹「原意」的,它是「好」的「美」的,但能被讀者所喜愛而接受嗎?正如金聖歎砍掉了百回本《水滸》 庸劣的後三十回,「金本出,諸本皆廢」一樣:這樣的「真本」也敵不過程、高本的競爭而被淘汰廢棄退出了歷史舞台。
這倒不是因為曹雪芹的「太超前」而傳統的審美觀又太牢固這個單純的原因,而是曹雪芹在《 紅樓夢》 八十回中創造的最偉大的成就和所建立的最彪炳的功勳:即史無前例的寶黛愛情悲劇與釵黛衝突的內容及寶玉與賈政兩代人的對立,以及寶玉這個「今古未有」的「怡紅公子」或「絳洞花王」體現了最生動的歷史內容、最美好的人類希望和最有力的批判功能的被沖淡、被調和、被消除,就是取消了他所建立的最偉大的成就與彪炳的功勳,這是珍愛《紅樓夢》 的讀者所絕不能接受的,也是歷史所不能接受的,不管這個取消者是何人-一即使是雪芹本人,也難以得到讀者的首肯。
在這樣前提下,我們方能理解程、高續書的意義與價值及其魅力不衰的原因之所在。他們完成了曹雪芹所不能完成的任務。
( 1995 . 3 . 12 )
1 2 庚辰本《 石頭記》 ,第1967 頁。
3 《 紅樓夢學刊》 1984 年第1 輯,第89 頁。
4 甲戌本《 石頭記》第一回脂評。
5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 ,第93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