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生活觀
《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但是費了世人許多考據與猜謎的工夫。若依在下論理推演的方法,已然證明一部(紅樓夢)卻是作者曹雪芹的夢景了。然而要說這一部大書完全都是憑空杜撰的,而沒有曹家的一點影子.則吾未敢置信也。在《 紅樓夢》 一書整個表現「心靈學」的作用,若實在的真生活,夢景的假生活,他的效力在真假相調節,處處講影子,如襲人是寶釵的影子(真實的);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虛假的)等等。作者用筆的妙意,就在把實在方面一切不能如願以償之事,則盡量的由「說夢話」中表演出來,以滿足心靈的慾望!這可以說是{紅樓夢)唯-種「創作的定義」。
那麼在書中觀看;到底由什麼地方活現著曹雪芹的實在生活呢?這應有討究的必要。因為要證明他的生活,同時就可以見到其他一切夢景之為假的了,也就是對於《紅樓夢》 痛下一支見血的針貶!我們要考曹雪芹的生活,必須由書中的主人翁方面下手,書中的主人翁是誰?則賈寶玉。(芙萍按:所謂寶玉之意義,就是「石頭」的產兒,表其虛無也。)賈寶玉之外,又有一個甄寶玉。讀者且不可拿甄寶玉當作不重要,實在也發生所謂「影子」的關係也,胡適說得好,「……若作者是曹雪芹,那麼曹雪芹即是《紅樓夢》開端時那個深自懺侮的『我』! 即是書裡甄賈(真假)兩個寶玉的底本。懂得這個道理,便知書中的賈府與甄府都是曹家的影子,」 (見《紅樓夢考證》 )不過胡氏還沒有一個確定的意思,到底曹家的影子是賈府還是甄府呢?所以依我們「真假幻托」,的主張,而可以證明。
「賈(假)寶玉是甄(真)寶玉的影子」 ,換言之:甄寶玉才是一個真實的信託物,賈寶玉不過是一個宏大而「夢幻」的背景;進一步也可以說賈寶玉是「夢中人」!甄寶玉才能老老實實的表白出作者的真態度,- 真實的生活,而他的一切化外的思想情感已然盡量由賈寶玉代表出來了呢。
但是這個說法不是胡白亂道的,我搜羅他的證據,約得下列的各點:
(一)為什麼賈府被抄了家,而甄府也被抄了家呢?這顯然賈府是甄府的影子了。(一個真人行路,地下呈現一個假影,便是甄賈兩個寶玉的象徵。)
(二)甄府因為窮的原因,把自己的義僕包勇介紹賈府來出力。以影幻的哲學真理度之,這就是真人對於假影方面加上一層膽力的作用!(參看百十一回包勇捉賊一段。)
(二)甄賈兩個寶玉見面相逢,那樣的勢如冰炭,甄寶玉似乎處在「文章經濟」的環境中。而賈寶玉儘是「富貴繁華」的夢想。我們試想那時的賈寶玉,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處在那樣仕宦的家庭中,賈政(他父親)大概絕對不能認許他終日在姑娘隊裡混廝吧?雖然有賈母的護庇,但也不能使其一味妄想繁華而影響了終身的志氣的。由此看來,甄寶玉確是真實的那個曹雪芹的替身,不過後來因為他貧窮潦倒,當日的文章經濟而竟不達富貴繁華的報酬.所以到後來也才想入非非,演成這紅樓大夢的局勢觀。
三
(四)為什麼賈政復了職而甄寶玉的父親也復了職呢?(參看百十五回)。尤有奇者:賈寶玉既已神遊太虛,而甄寶玉竟也有同樣的夢幻,(參看九十二回包勇的一段話)這便是以假射真的鐵證,因為世界上沒有這樣同名同貌而又同夢的怪事!
復次我們再看第一回開端時講得明白得很:「……莫如將真事隱去,借此通靈而說此(石頭記)一書也!」在胡適的主張是說賈府完全是曹家的影子。一部(紅樓夢)即是曹雪芹自述傳,在根據方面且偏重於「甄士(真事)隱去。賈雨(假語)村言」云云。這個論調朱免有些矛盾吧?明明已將「真事隱去」.說得是「假語村言」,何以又雲是白述傳呢?況且書中明明說借此「通靈」而說此《石頭記》 一書也。通靈者,就是一個靈心的變幻,即如書尾所謂「兩番人作一番人」。換句話說:就是所謂「曾經過一番夢幻之後」背景也,故將「真〔 甄)事隱去」,所說的儘是些「假(賈)語村言」也。這是何等的明白。賈府就是甄府的影子!把甄(真)家的事隱去不說,淨表演賈(假)家的夢景,根本上就沒有賈府的實在也。
由上說來:可見甄寶玉就是曹雪芹的真替身,賈寶玉不過是一個夢想的影子,作者曹雪芹之生活,——態度、牢騷、情感——我們讀《紅樓夢》的人盡可以把眼光放在甄寶玉的一人身上去領略,便能夠整個的告訴我們賈府乃為「夢中之事」了!這是我們研究《紅樓夢》的人應該嘗試的滋味。
一九二八,五月初稿,十一月二十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