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是今天「社會工作者」

曹雪芹是今天「社會工作者」

曹雪芹是今天「社會工作者」

曹雪芹

最近大量出現的新材料,使得我們對曹雪芹的生平與為人都有了進一步的瞭解。在過去,曹雪芹在人們的心目中只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家,寫過中國文學史上最動人的一本小說。現在看來,情形並不這樣簡單。我們對於曹雪芹的童年生活,或者說是生活環境,略有一些眉目。對於他十三歲到成年這一階段,整個是一片空白。近年出現的材料全集中於他一生最後的十幾年。大體說來,他最後十幾年可以劃分為兩個時期。在這兩個時期中,他的思想有了巨大的轉變,他的活動範圍也是在兩個極相懸殊的社會階層,他的寫作對象與內容也是迥異的。在第一個時期,不論他的動機如何,總算是一個文學家,或小說作家。但是在第二個時期,他徹底轉變,成為一個完全人世的社會工作者,或是民眾教育家。從思想上來看,他在第一個時期還有相當濃厚的老莊及佛家的色彩。但是在第二個時期,卻變得十分接近墨家的路線,要摩頂放踵以利天下。

    曹雪芹這種尖銳的轉變與奇異的結合,追根究底,可以說是與他童年生活環境有密切關係。他的童年有與眾不同的物質條件,而他本人又具有極高的才華以及過人的領悟力,這種種條件的配合,使他在很短一段時期內,成就了一肚子的「雜學」。這些範圍廣博的雜學,在雪芹成年以後,就因所受的刺激不同,而發揮了不同的奇異作用。

    曹雪芹的上世,三代四人連續擔任江寧織造達六十餘年之久。因為他們是康熙皇帝的親臣,除了織造的正式工作以外,還是皇帝派在江南地區的耳目。曹家已屬上層的官宦世家。康熙幾次南巡,更使曹家錦上添花,形成深遠的影響。江南三處織造是內務府的直轄機構,當皇帝南巡時,奉旨負責江南地區接駕工作。接駕工作本屬臨時性的任務,但是每次籌辦與善後,卻不是三五月所可竣事。康熙幾次南巡,而每次間隔時間很短,對於三處織造而言,接駕已經變成了經常性的任務。這點對於曹家的生活發生了重大影響。曹家所住的織造署,隨時要充當行宮,署中的佈置陳設要經常維持近似皇宮的水準。曹寅本人本已十分注意飲食烹調,為了承應接駕,乃精益求精。為了接駕,織造還要安排娛樂節目,於是,不得不經常訓練戲子,時加演練,也要網羅蓄備奇技淫巧之士,隨時聽用。

    曹雪芹未曾趕上曹家的全盛期,未曾親歷任何一次接駕大典,但是當年接駕工作遺留的後果卻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他這一代的生活條件。居所規模與陳設之豪華,飲饌之精緻,必定都在一般官宦之家以上。到雪芹這一代,曹家一定還與若干身懷特別技藝之士保持聯繫,以備不時之需。這種種特殊條件,對於才智平庸的紈褲子弟未必會發生什麼作用。但是對於天分極高,而又具多方面興趣的雪芹,情形就大不相同。他利用了這些特殊條件,學得了很多技藝,然後再進一步發揮與創新。

    我們今天尚未獲得任何具體文字資料,說明雪芹童年學過什麼,如何學的。但是雪芹腹中若干雜學,不可否認是發源於這段時期。資料顯示雪芹會燒一手精彩的南方名菜。籍家以後來到北京郊外的貧民區,對著窮困的日子,想來難有機會去學江南地區上流社會的烹飪。這套手藝一定是他童年在江寧家中學來的。另外一個例證是,雪芹晚年曾教授別人編織技術,把高級織錦的經緯結構及紋樣應用到普通手工編織上。我們知道,結花本是屬於紡織工藝中的高級技術,一向是掌握在專門技師手中的專利品,輕易不外傳的。想來這也是雪芹當年從江寧織造工廠中學來的。織造子要學結花本的要訣,哪個師傅敢藏私不教?

    雪芹腹中雜學的另一明顯來源是曹家當年的藏書。曹寅的藏書在當時已是有名。從其書目可以看出,曹家藏書中「雜部類」為數極多,而尤多世所罕見的珍奇抄本,包括醫卜、星象、歷算、金石譜、花譜、文房四寶、膳食飲茶,無所不收。雪芹有機會廣泛閱讀這批書籍,而且有能力很快吸收書中精華。

    不過,我們可以斷言,雪芹當年追求這些雜學,純屬個人興趣,而不是抱持任何具體的目的。他未必就認識到某些技藝的實用性,等到將來萬一家道敗落,可以派派用場。

    雪芹一生的最後十幾年,貧居北京西郊,可分為兩個不同的階段。其劃分點,大體說來,可以定為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第一個時期約十年,正是《石頭記》的創作期,按我的推算應是從乾隆十三年(1748年)到乾隆二十三年遷居自家疃止。《石頭記》的創作「十年辛苦不尋常」,正是這十年。雪芹是五次改寫。最後一次改寫在乾隆二十三年完成,便遷居白家疃。第五次改寫的書稿也於次年(1759年)抄清,附有脂硯齋的四次評閱,是為己卯四閱定本。該年冬脂硯齋又進行了第五次評閱,即己卯本上署有「己卯冬」的硃筆眉批。雪芹由極度繁華一降而為蓬牖茅椽、繩床瓦灶式的生活,不免產生滄海桑田、人事變幻的感歎。《石頭記》完全反映了他此時的思想。此書是糅合回憶錄式的家傳及自己心目中幻想的完美樂園。在思想上是相當消極的,隨處透露佛老的色彩與「色即是空」的觀念。雪芹撰寫《石頭記》,大概是圖自我發洩,並無傳世賺錢之計劃。這個時期,在交友方面,雪芹也未脫本色,是以高級知識分子為主,加上幾個官場人物,大家的來往活動,不外是賦詩飲酒,相互唱和。

    從1758年遷居白家疃起,雪芹的生活及思想都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己卯本《石頭記》以後,我們沒有見到任何增刪修改,甚至連幾段待補的簡單殘缺之處,均未見補寫,可證他已決心結束《石頭記》的寫作工作。在這一個時期中,他的思想與生活均充分反

映於《廢藝齋集稿》一書。此書共八冊,分別講授八種實用的工藝。根據吳恩裕及黃庚的前後幾篇文章報道,《廢藝齋集稿》八冊的內容如下:

    卷一,《蔽芾館鑒印章金石集》,講論怎樣選石、制鈕、制印、刻邊款的章法與刀法等等,還有彩繪圖式。

    卷二,《南鷂北鳶考工志》,是講風箏的扎、糊、繪、放,附有風箏彩圖及扎繪歌訣。

    卷三,名不詳,講編織,是為盲人設計的操作方式,以口訣傳授為主。

    卷四,書名不詳,是講脫胎雕塑,不是依舊法用泥制胎模,而是用榆皮、紙漿、桃膠混合製成。

    卷五,名未詳,講織補的。

    卷六,名未詳,講印染技術。

    卷七,《岫裡湖中瑣藝》,講園林佈置。

    卷八,《斯園膏脂摘錄》,講烹飪之術。

    根據現有的資料判斷,這八冊書全是實用的工藝技術。而且雪芹撰寫這些書,也不是採取傳統的器物譜錄的方式。這些書都是雪芹親手編製的教材與講義,以供教導學藝之人。雪芹傳授技藝對象是窮苦無業、無法謀生之人,以及盲人及其他有殘疾者,無法以通常的方式來學藝者。雪芹特別設計了一套教授法,可以使盲者領悟學習。教材主要是用歌訣方式編寫,以便學習之人記誦。此外,還有一本「此中人語」的書,據看過的人敘述,這是一本雪芹的補充教材,是對於某些歌訣的註釋與講解。雪芹也很有耐心的批審學生作業,每次還詳細的說明作業的缺點及改進之方法。

    據判斷,這八冊工藝教材是按年編的。第一卷金石集成書較早,可能原是自己為繪畫刻印所留的筆記與心得摘錄。後來才編為教材。第二卷風箏譜,有雪芹自序,作於丁丑,即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以下六冊,大約更晚,全是白家疃時期的作品。據說很多還是由其續絃妻杜芷芳親為抄謄,並有她的署名。

    雪芹是如何由半消極、半出世的思想狀態,一變而為積極的、腳踏實地的社會工作者及民眾教育家?這可以由其書名及自序中看出其思想蛻變過程之大半。雪芹當年靠了特殊的環境,自己博雜的興趣,以及過人的領悟力,學來一肚子的雜藝,但是從來未曾想到有一天會拿這些雜藝派上大用場。相反的,他曾經一度相當懊悔,自覺當年不該花費如許時光沉浸於雜學之間。他特別提到「玩物喪志」的道理,而且自諷性地稱這些技藝為「廢藝」。「廢藝」與「廢物」意義相類,既不能吃又不能用。他整個看法的轉變是源于于叔度的事件。這是一個大轉折點,使雪芹突然發現這些雜藝並非無用之廢藝,而是可以濟世活人的。從此,雪芹有了新的看法,他的人生也走上了一個新的途程,一個新的方向。

    於景廉,字叔度,江寧人,從征傷足,旅居京師,家口繁多,生計艱難,後來意外得曹雪芹之助,成了北京的風箏專家,據雪芹自序中說,前後情形如下:(按吳恩裕校補文)

       故人於景廉迂道來訪。立談之間,泫然涕下。自雲家中不舉爨者三日矣。值此嚴冬,告貸無門。小兒女輩,牽衣繞膝,啼饑號寒,直令人求死不得者矣。聞之愴惻於懷,相對哽咽者久之。

適值斯時,余之困憊久矣,雖傾囊以助,何異杯水車薪,無補於事。勢不得不轉謀他處,濟其眉急。因挽其留居稍待,以望謀一脫其困境之術。夜間偶話京城近況。於稱某邸公子購風箏,一擲數十金,不靳其值。似此可活我家數月矣。言下慨然。適予身邊竹紙皆備,戲為老於扎風箏數事,遣其一併攜去。  

    是歲除夕老於冒雪而來,鴨酒鮮蔬,滿載驢背,喜極而告曰:不想三五風箏,競獲重酬,所得當共享之,可以過一肥年矣。

        方其初來告急之際,正愁無力以助。其間奔走營謀,亦殊失望;愧謀求無功,不想風箏競能解其急耶!因思古之世,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今則如老於其人,一旦傷足,不能自活,其不轉乎溝壑也幾稀。

        風箏之為業,真足以養家乎?數年來老於業此已有微名矣。歲時所得,亦足瞻家自給,因之老於時時促余為之譜定新樣。此實觸我愴感。於是援筆述此南鷂北鳶考工志,……將以為今之有廢疾而無告者,謀其有以自養之道也。

    雪芹在自序中再三提及老於之事使他「深有所觸」方「以述斯篇」。所觸者就是他的轉折點。正在自歎無才補天的頑石,忽然發現他胸中雜學居然也能濟世活人。由扎制風箏而聯想到其他各種實用的手工藝技術,於是雪芹開始一連串的編寫工作,做為授藝的教材。從此,這些無意中學來的各項「廢藝」,發揮了莫大的功能。

    雪芹在其風箏譜中曾提到墨子作木鳶之事,並論述道:

    揆其初衷,殆欲利人,非以助暴;夫子非攻,故其法卒無所傳。

    他稱墨翟為夫子,而且推崇其觀點。看來此時雪芹確有接近墨家思想的傾向,摩頂放踵,濟世利人。他以各種技術授人,使其有自養之道,但是從來沒有牟利之念。他不是免費授藝,就是公開示範,自己最後反是貧病而卒。對於雪芹這一時期的工作評價,董邦達在序言中所說的幾句話,確屬定評:

       嘗聞教民養生之道,不論大街小街,均傳盛德,因其旨在濟世也。扶傷救死之行,不論有心無心,悉具陰功,以其志在活人也。曹子雪芹憫廢疾無告之窮民,不忍坐視轉乎溝壑之中,謀之以技藝自養之道,厥功之偉,曷可計量也哉。……愚以為濟人以財,只能解其燃眉之急,濟人以藝,斯足養其數口之家矣。是以知此書之必傳也。與其謂之立言,何如謂之立德。

    所以雪芹撰寫《石頭記》的時期是立言,後來進入《廢藝齋集稿》編述期則是立德。

    由於雪芹前後兩時期的工作性質迥異,而活動的範圍也是兩個絕相懸殊的社會階層。他給予後人是兩種不同的image。而有關雪芹的傳記資料,也是散存於兩個不同的世界裡。對於學術界來說,雪芹是天才的大文豪,寫過中國文學史上最佳的一部長篇小說。要找有關雪芹的資料也是集中於康雍乾三朝詩文集,宮廷檔案,以及雪芹詩友遺留的作品。在另一個世界中,雪芹是手工藝者的導師,是一代名廚,是風箏製作業的祖師,是編織業的倡導人,是泥塑業的宗匠與改革者。這些人把雪芹的遺著抄來,視為寶典秘笈,一代一代珍重傳流下來,據以謀生。此外還有大量的口碑,以及零星的文字性的傳記資料。不幸的是,這兩個世界在過去是絕緣的,音訊阻隔,毫無交通。紅學家研究曹雪芹與《石頭記》,手工藝者供奉他們的導師。直到近兩三年,這兩個世界才發生了接觸,彼此交換資料。不過情形還是不夠理想。大家應該再深入曹雪芹的第二個世界中去,發掘新的材料,使我們對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心靈之一得到更全面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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