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師楚

曹雪芹師楚

曹雪芹師楚

曹雪芹

曹雪芹生活在封建制度處於「香消茶盡尚逡巡」的時代。當時,在一般人看來,還是「一局輸贏料不真」的局面,但在曹雪芹眼裡,他已感到「目下興衰兆」了。這絕不是由於他「冷眼旁觀」的緣故,而是由於他有「見聞悉所親歷」  (魯迅語)的實踐根據的緣故。因為曹雪芹翻滾在當時政治鬥爭的激流裡,從各個社會階層和各個生活方面而得到的廣闊的認識,使他能夠「案兆察跡,推原事委」  (王充語),使當時尚未成熟的新的生產關係反映到他的作品中來。

曹雪芹已經看到金錢的支配作用,他把《紅樓夢》裡的人物,都是放在戥子上來稱的。這些人都是用銀子作砝碼來決定他們的份量的。有的是用海水似的銀子鋪成的,有的則是用碎銀子量出的。「請看財勢與情根,萬物難逃造化門」  (見戚本十六回總評),新的社會階層積聚著新的財勢力量。財勢統帥萬物,成了造化之門。財勢成了支配一切的力量,當然也沒有例外地支配著婚姻。新的社會力量變革著封建制度的時代要求,在曹雪芹筆底下出現的叛逆的群像裡,以及在賈寶玉身上所得到的折光上,都有相應的反映。

比如,戚本十六回總評有兩句詩就透露了消息。對晉封為賢德妃的元春回來省親,所受到的皇恩曠典,寶玉置若罔聞,毫不介意,「何如知己解溫存」!認為只有和理想一致的,一般人們相互平等共處的生活,才是應該追求的。說明他的眼光是向下看的,思想裡面有著「寒素之家」。無獨有偶,自己也默認為顰兒的林黛玉,認為效顰的東村女,「貧賤溪頭自浣紗」,比起西施的宮庭生活來好得多,她的眼光也是向下看的。這也就是在這方面林黛玉和賈寶玉互為「知己」的原故。

曹雪芹以「頑」筆刻出一塊頑石,把這塊「石頭」對準當時的封建貴族地主老爺們,反戈一擊。這一「記」正打中了他們的心窩。

他的批判和揭露封建貴族的腐朽生活,展示了政治鬥爭的尖銳矛盾。比起《儒林外史》和《聊齋誌異》來,有著更高的廣度和深度。

但是曹雪芹生活在不敢說話的乾隆王朝,連八股文選本,也被宮裡搜去,從中挑岔子。為了要避開這「文宇獄」的風險,他不得不說:《紅樓夢》是「不涉朝政」、「不唐突朝政」的。但他只是在放煙幕,馬上又由他自己下了轉語,說:「又不得不備」。由此可見曹雪芹的用心。儘管假語村言,隱去真事,故設虛障幻境,胡搬亂扯,還要敷衍塞責,迷人耳目。但最終目的,還是戳穿這個世界。關於這一點,庚辰本(四十三回)總批說得最明白:「所以一部書全是老婆(兒)學舌,完全是諷刺,反面春秋也!」這「反面春秋」,才是題眼之所在。

我們現在所看到的《紅樓夢》版本,都被標榜是「舊時真本」。但因抄錄失誤,又為人刪改,再加上封建統治者的御用文人們,一直到汪原放標點的改本,為我們瞭解曹雪芹的思想設了重重障礙。

現在僅就《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中國科學院藏,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3年1月版,原收藏者說是高蘭墅手定稿,以下簡稱「抄本」)這個抄本前八十回被認為可能有一部分是曹雪芹的原稿的地方。同時,後人改動的筆跡,與原稿(被塗改的)並存,從二者對照,就可以發現一些實質性的問題來。現在我們就這些被刪改的段落,來探討一下曹雪芹在寫《姽嫿詞》這首詩時的思想過程。

抄本在「老學士閒征姽嫿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這一回後面,有硃筆「蘭墅閱過」四字。這回中有兩段被刪。由於刪改人的立場觀點和曹雪芹不同,不能理解這些話的真義,所以索性一筆勾銷了。

刪削人是否是高鶚,現尚不能確定。但那硃筆如果是高鶚親筆,可見他至少是同意的。但是這兩段文字實在是太重要,真正能代表曹雪芹的一些基本思想。詞句和其他版本保存而未刪的也有不同,暫不作比較。(引文以抄本為準,下同)

現在先把被刪的文豐補錄於此:

……寶玉雖不算是個唸書人,然他天性聰明,且喜好雜作。他自謂古人中也杜撰的有失誤處,計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後起來,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甚無趣味。因心裡懷著這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利舌,長篇大論,胡搬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屬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的……

這些話,決不是別人能夠說得出的,更不是別人加得上的,很可能是曹雪芹的原稿。

這段文字之前,還有一段也被刪去。這段是總結過去大觀園少女星散死亡的情況,同時預感到大觀園走向破滅的前景,現在也把它補錄在後面:

寶玉「……忽想: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人,死了晴雯,今天去了寶釵,迎春雖尚未去,然連她也不見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了,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

寶玉正在垂頭喪氣,賈政叫人來找他去作《姽嫿詞》去。本來寶玉心思都繫在晴雯死後作了芙蓉女神這段心事上面,忽然降下「嚴令」,被迫去「應考」。雖說心神不屬,但格於大禮,不得不敷衍塞責。一篇《姽嫿詞》剛剛作完,賈政一聲吆喝:「去罷!」寶玉就如得了大赦一般,溜了出來。此時,寶玉一心淒楚,回到園中,猛見池上芙蓉,想起了小丫鬟說晴雯做了芙蓉女神,不覺又喜歡起來。可見寶玉這時的心思,仍然全部都在晴雯之死這件事上。《妮嫗詞》不過是半當腰插進一槓子。前邊那段被刪的議論,正是說明他不得不寫他毫不喜歡寫的《姽嫿詞》的思想狀態的。說它是「流嘴滑舌」搪塞之作,寫完早把它丟到腦後去了。他想的自然是《芙蓉誄》,絕不是什麼《姽嫿詞》,「因為他一心念著晴雯,所以想起晴雯死後,並未至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呢!但如今要學習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作排場,風流奇異,與世無涉,方不負我二入主為人」,這段極為緊要的話,由於高鶚一流人物,不能理解,認為是贅詞浮筆,與他們的口味不合,因此又被全部刪掉了。其實,我們從這段文字中,可見「芙蓉女兒志前序後歌」是寫「二人為人」的,和寫《姽嫿詞》時的思想感情完全不同。

為了要說明這個完全不同之處,所以在為「芙蓉女兒志前序後歌」之前,作者便又另有一段表白文字。這當然也全被刪去無存,現在特為補錄在這裡,供大家來研究:

……表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前人之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蹄(啼),寧可使文不足悲有餘方是。不可上(尚)文藻,而及(反)失悲感。況且古人徵詢(徵辭)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之文,全成於功名二字。故上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我文為世人觀閱稱讚,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何不遠師楚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轉(辯)、枯樹、間觀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集參軍句;或偶(句)或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以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心(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不正意,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篡注,並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了一篇長文。因用睛雯素喜之冰鮫綃一帕,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志」。

其實《姽嫿詞》也是「輓詞」。為什麼在兩篇輓詞之前,卻有兩種不同的自白,這就充分說明曹雪芹的觀點是十分明確的。《姽嫿詞》是在懾於嚴命親威之下,憑著「伶口利舌」來寫的制藝文字。而「芙蓉女兒志」才是二人平素所為,生死分際的灑淚泣血之作,是內心的真情吐露。因為廣大讀者失去看到這兩段曹雪芹自白的機會,即使有的版本保存下來,文字也各不相同,因而未能得到應有的注意,這是多麼可惜的事!

這段文字,是利劍!是檄文!是宣言!是離經叛道的鮮明旗幟!作者在這裡再度直截了當地宣稱:

寶玉是個不讀「聖賢」書的人,他見「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等語,「誤盡天下蒼生,而大奸大盜皆從此出」  (戚本七十二回總批),可證曹雪芹的意識何等明確。他決心要師楚,主張創新,他反對「套頭」,反對「功名」,反對用「時尚之學」  (即八股文)作敲門磚,反對用道學餌名釣祿。在這裡,都得到了直截了當的回答,絲毫沒有遮攔處。

而更重要的是,作者公開聲稱:「我文為世人觀閱稱讚賞。」明知它會「有礙功名」。可見曹雪芹是清醒地、意識明確地為大多數人來寫的,堅決向「有礙功名」的路上走去,決不「怕前怕後」,顯露出作者的反抗封建社會的詩魂文膽來!

他所說的「師楚」就是以屈原這些人為師,公開宣稱自己是師承楚辭的傳統的。

「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而且從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中我們還可以揭示出這一生活過程在意識形態上的反射和回聲的發展」(馬克思和恩格斯:《費爾巴哈》,《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30頁)。

屈原為楚國立憲令,明法制,希望做到「俗之一改」。他處的是奴隸制社會向新興地主政權過渡的時代,他的思想代表新興生產關係變革的要求。

每逢歷史上有了大的轉折,統治階層的衛道者,就為「屍居餘氣」的舊社會招魂禮魄,而另一方面代表新興社會力量的進步思想家,必然要在批判舊社會中發現新的希望。「向者已去,至者乃新,新故不僇,我有所周」。在長沙出土的帛書《經法》裡就有這樣的思想。

我們大家都知道,屈原在某種程度上是代表著南方新興地主的利益,對氏族領主制度開始不滿。在這一點上,曹雪芹和屈原就有了共同的地方,因為他們的腳都是踏在歷史的浪尖上的,下面試舉幾個例證來看:

第一,他們都要求改變舊社會。屈原看到的現實,則是:「鷹鷙翻遭罦罬,苣蘭竟被芟」。曹雪芹也是這樣,這是他們親身經歷的。對以黑為白的現實,表示共同的不滿。曹雪芹寫了一個壞人,名叫「封肅」,批語說他暗寓「風俗」,可見他也在要求要作到「俗之一改」。

在「乾隆抄本」上有「豈昭(招)尤見替,實攘詢(攘詬)而終」。這是用《離騷》中的「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揭示政治鬥爭的原意,來歌頌晴雯火辣辣的性格的。說她被醜惡勢力迫害見棄,以清白之身為正義而死!在大觀園兩個陣營的對壘中,西風已經開始壓倒了東風了。但是「秀不終屬於頑」(王夫主語)。不合理的現實必定要改變的。在現實中達不到的,常常昇華為理想。作者便使晴雯成了芙蓉女神,上則「乘玉虯以游乎穹窿耶」!下則「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從人間地獄裡把她上升到天堂,這裡的用詞和形象,也都是從楚辭得來的。

第二,屈原堅持:「定心廣志,余何所畏懼?」又說:「雖解體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離騷》)

曹雪芹塑造的寶玉肆無忌憚,甚至不畏懼賈政代表皇權父權的板子。賈政唯恐寶玉這個禍胎長大會動搖封建社會縮影的寧榮兩府根基,說他明日要釀到弒父弒君,不如趁今日結果了他的狗命,以絕將來之患,要親手勒死他。但寶玉卻鐵定了心,寧願化成灰,化作輕煙,要顧那些女奴,「為你們死了也情願」。這就是寶玉的「定心廣志」,也就是他寧願「解體」還要幹到底的事業。

第三,屈原主張參驗考實。他主張循繩墨而不頗(《離騷》)。反對「背法度而心治兮」(《惜往日》),「信讒言之溷濁兮,盛氣志而過之」(《惜往日》)。

曹雪芹在連自己的鄉籍姓氏都不知道的、孤苦伶丁的女奴晴雯身上,認識到「高標見嫉,閨閣恨比長沙;貞烈遭厄,巾幗慘於羽野」(抄本妄改為雁塞)。長沙是指賈誼的遭遇,賈誼也曾請製法度,遭到貶斥。羽野是指鯀的傳說,鯀曾竊取上帝的「息壤」,用它來止住下界洪水想救大地生靈,結果被天帝殺害。在這裡出現了一個多麼動人的英雄的形象!參驗考實是屈原的主要原則。屈原和曹雪芹同樣都是用藝術的語言來宣揚它,而他們的矛頭都是針對統治階級的。

屈原說:「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涉江》)他要飛得高,他要看得遠,他要突破舊世界的溷濁!

曹雪芹敢於「破陳腐舊套」,敢於向黑暗勢力宣戰,所以才能寫出一部形象地反對封建社會、觀點明確的巨著來。

在「師楚」這個問題上,可以明顯地看到曹雪芹和屈原的共同面貌來。

寶玉和黛玉對於個性解放的要求,對於婚姻的初步民主的要求。儘管和一般市民生活還有著極大的不同,但骨千里卻是曲折地反映了當時正在壯大的市民階層的政治的、經濟的要求。而曹雪芹提出的「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呢?」正是對唯心主義理學的挑戰。他提出的「不正意」,正是對道學的「正心誠意」的背棄,這可以在被刪掉的段落裡得到明證。當然對一部作品要作全面的探討才行,曹雪芹的思想並不能僅從這幾個片段裡表現出來。但一則這些文字是作者的自白,直截了當表示了自己的思想,二則《紅樓夢》是曹雪芹未完成的作品,對我們瞭解他的主導思想方面,這些自白是有很大價值的。

當然,《紅樓夢》也有曹雪芹的階級烙印和社會生產力的局限。因為「人們是自己的觀念、思想等等的生產者,但這裡所說的人們是現實的,從事活動的人們,他們受著自己的生產力的一定發展以及與這樣發展相適應的交往(直到它的最遙遠的形式)的制約」(馬克思和恩格斯:《費爾巴哈》,《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30頁)。

以上這些方面,都可以說明曹雪芹和屈原、李贄等人的思想意識,歸根結底是現實社會的產物,用屈原、李贄這樣時代的轉折期的先進思

想家,最足以充分地證明只有社會的變革,才足以來揭示生活過程在意識形態上的反射和回聲的發展軌跡來。

在「乾隆抄本」第二回「自序之批評」(有正本眉批)裡面,曹雪芹公然宣稱自己的「文則是虛敲旁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隱曲之筆!」這話他雖指的是「第十二回」,但又聲明「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可見這兩句是概括全書的。在乾隆時代,「反」和「逆」兩字何等刺眼?統治者多麼忌諱!作者怎會不知道?曹雪芹「敲」和「擊」的是什麼?隱曲的是什麼?反逆的又是什麼?不是十分明顯了嗎?這兩句話當然也被——也許是高鶚——刪去。這就使通行本都失去《紅樓夢》原書本來應有的重要的自我解說,也使人通常見不到曹雪芹描寫寶玉被迫作《姽嫿詞》和自願作《芙蓉誄》時,內心裡截然相反的兩種內心活動來。而這種內心活動,正是我們亟須知道的,因為它最足以代表作者在創作這兩首詩時的最隱微的心理活動來。

因之,試作:曹雪芹師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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