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兄和曹雪芹(一)

石兄和曹雪芹(一)

石兄和曹雪芹(一)

曹雪芹

拙文《 揭開紅樓夢作者之謎- 論曹雪芹是在石兄舊稿〈風月寶鑒〉基礎上巧手新裁改寫成書的》 (1979 年《 北方論叢》 第一期)發表以後,讀者一定會間:那麼,你所說的舊稿作者石兄是何許人也?曹雪芹又是何許人也?

答曰.石兄是曹寅胞弟曹荃的次子(?竹村),生平待詳。曹雪芹- 可以肯定地說,一非曹寅曹荃兄弟的嫡系子孫,二非曹顒曹頫\之子。對於雪芹的世系等等,有待於另行研究。目前我所能回答的就是如此。這簡單的回答簡直會使讀者大失所望!可是,在被「胡適說」攪得混亂不堪的紅學領域中,要說清楚這個簡單的結論,並不是輕而易舉的.而是需要大費唇舌的。為了徹底弄清楚問題,這裡仍有必要把「先從『著者』一個間題下手」的胡適,在其第一篇紅學論文《紅樓夢考證》 中是如何考出小說是曹雪芹「自然主義」的「自敘」的經過,略加回顧.胡適在大膽假設「大概『石頭』與空空道人等名目都是曹雪芹假托的緣起,故當時的人都認為這部書是曹雪芹作的」後,又以《隨園詩話》 說曹楝亭「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作為依據,就去著手考證雪芹及曹寅的生平。他引證了敦誠、敦敏關於雪芹的四首詩,立即就得出「這部書是曹雪芹的自敘傳」結論,為了證明這「本來並沒有什麼新奇,本來是很自然的」見解,胡適羅列了五條理由.( 1 ) ( 2 )是在節錄卷前「作者自雲,……」中的話以後,說:

《 紅樓夢》 明明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自敘書。若作者是曹雪芹,那麼,曹雪芹即是《 紅樓夢》 開端時那個深自懺悔的「我」.即是書裡甄賈(真假)兩個寶玉的底本互懂得這個道理,便知書中的賈府與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重點係引者所加)

他居然在無分析的情況下,逕說雪芹在這段文字中,「他這樣明白清楚的說『這書是我自己的情理事體』, 是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少」, ( 3 )胡適利用顧領剛先生考證的成果.曹寅在康熙六次南巡中接駕四次,而小說中趙嬤嬤也說江南甄家接駕四次,認為這是小說乃雪芹「自敘」的「一條很重要」、「很可靠的證據」。(4 )他把賈府世系和曹家世系作了對比,認為賈政「也是次子,也是先不襲爵,也是員外郎。這三層都與曹頫\相合。故我們可以認賈政即是曹頫\,因此賈寶玉即是賈頫\之子」。(5 ) 胡適根據敦誠兄弟的詩,認為雪芹是「做過繁華舊夢的人」、「他有美術和文學的天才」、「晚年的境況非常貧窮潦倒」,說「這不是賈寶玉的厲史嗎?」胡適特別強調他「處處想撇開一切先入的成見,處處存一個求證的目的,處處尊重證據,讓證據做響導,引我們到相當的結論上去」,認為「這是考證學的方法」。

然而,只要大概流覽一下他達到結論的上述經過,不難一眼望穿,原來他自詡為用「科學方法」得出的這個結論,完全是建築在「石頭」是曹雪芹的「假托」,亦即「若作者(石頭)是曹雪芹」的基礎上的。若舊稿作者另有其人而非曹雪芹呢?這就無異砍去雙腳,他的考證就都仰面朝天,全部翻倒在地了!胡適說「向來《紅樓夢》 一書所以容易被人穿鑿附會,正因為向來的人都忽略了『作者之生平』一個大問題。」而其實,《 紅樓夢》 作者之生平向來之所以被穿鑿附會,那正因為人們向來都忽略了胡適的考證全部是建築在「若作者(石兄)是曹雪芹」這個大膽假設基礎上的。

胡適把曹頫\誤為曹寅次子,這在開始研究本書作者問題的二十年代,資料不足,倒不必加以苛責。奇就奇在胡適自己既考定雪芹「大約生於康熙末葉(約1715- 1720 ) 」,——而且不久以後他還首先獲睹並長期佔有明寫著「借省親寫南巡,出曉心中多少憶昔感今」的甲戌本,他卻依然認為「這書是我(雪芹)自己的事體」, 「是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 難道生於1715 - 1720年的曹雪芹竟能「親見親聞」1707年康熙末次南巡!1931 年,李玄伯已經發現了一批康熙殊批奏折,證明入嗣曹寅的曹頫\在康熙五十八年(曰18 )還是個「無知小孩」,可是,胡適以及「胡適說」派對於小說系曹順之子雪芹的自敘說,竟然絲毫無所改變,並且越說越神。難道這個1718 年還被皇帝說成為「無知小孩」的曹癬,竟能生出一個名叫雪芹的兒子去「親見親聞」1707 年的南巡?據雪芹系曹頫\之子生年為「甲辰(1724 )說」,則雍正五年(1727 )抄沒曹家時,他不過三四歲而已,那他有什麼「繁華」的「 秦淮殘夢」可憶呢?——有人想想終究於理欠通,於是乎又把雪芹歸到曹顒名下.說他是生於康熙乙未(1715 )的顒妻馬氏的遺腹子「較為合適」。年代提前了,他也就有歸夢可憶了。遺憾的是:後來發現的文獻資料證明。曹順馬氏的這個兒子是乾隆九年在「官州同」的曹天祐,根本就不是雪芹!這一來,「甲辰說」就另闢蹊徑,更振振有詞提出假設:因為,若雪芹生於甲辰,到了乾隆元年(1736 )正好是十三歲,這和小說所寫省親之年寶玉為十三歲「正合」,(奈何小說中明明存在一個「大寶玉」、一個「小寶玉」乎!- 見拙文第一篇。)何況小說寫省親入園之年「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 和殿板《 三元甲子萬年書》 所載乾隆元年丙辰「四月小,二十六日庚寅亥初一刻四分芒種」, 「日期如此相合,已屬可駭!」於是就在如此「可駭! 」的基礎上,拿小說去考證厲史:既然寶玉=雪芹、賈政=曹頫\,而小說又寫賈政由主事「升了員外郎」了,則曹頫\在乾隆元年自必「官內務府員外郎」無疑,(然而小說明寫賈政是在寶玉七歲以前,而非十三歲時升員外郎的.)小說既寫賈政之女元春封妃,則乾隆皇帝為東宮太子時想必納過一個什麼「曹佳氏」為妃無疑,(然而玉牒中怎麼也查不出來,- 曹頫\又怎麼可能生出一個比雪芹大得多的女兒去給乾隆為妃呢!) 小說既寫寶玉十三歲時元春歸省的豪華場面,則被雍正抄沒的曹雪芹家在乾隆元年自必有一個「下降中的上升階段」, (然而又是翻破史書查找不出來的早)小說既預示賈府抄沒,則雪芹家最後被抄沒破敗大約是在乾隆四五年吧?(可也查不出來裡)… … 紅學家的推論真是順理成章,頭頭是道,莫奈何這是經不起略一推敲的。這裡且撇開小說不可能全等於歷史不談,即就丙史論歷史,把可能掌握的有關歷史材料聯繫起來(而不是孤立地)考察一下吧,就不難發現這些似乎振振有詞的淮論中充滿了破綻和漏洞。例如.小說是「借省親寫南巡」,這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乾隆元年雪芹如果是十三歲的話,自然趕不上康熙的末次南巡,而乾隆皇帝的首次南巡則是在他登位後的第十六( 1751 ) ,並非乾隆元年!1751 年曹雪芹早該寫完小說的多次稿了,那他心中的「多少」的「昔」是從何「憶」出來的呢?這個明顯不過的例子,說明了以小說系雪芹「自敘」說為前題,又益以孤立地去考察問題,只能是自相矛盾。顧得東來西又倒,作不出任何足以服人的結論的。

以「重證據」自詡的「胡適說」派紅學,儘管有似炫人眼目的七級浮屠,可是,這七級浮屠完全是建築在沙灘上面的,完全是建立在《紅樓夢》 是雪芹自敘這個「想當然」的大膽假設基礎上的。如果小說舊稿作者另有其人,「石頭」非雪芹自己的假托,那麼,胡說派紅學的全部論證,恰恰就成為胡適自己所批判過的「索引派」證據相同的東西。「穿鑿附會」;而且是較索引撅欺人更深的穿鑿附會!因為它披著厲史「證據」的外衣,更不容易被人一眼望穿,更容易使人誤偽成真。- 當我們論證了《 風月寶鑒》 舊稿作者石兄另有其人,這部偉大小說是雪芹在石兄《 風月寶鑒》 舊稿基礎上巧手新裁重新改作成書以後,是應該掃除一切穿鑿附會,還歷史以本來面目的時候了.

《 風月寶鑒》 舊稿作者石兄究竟是誰呢?

要查考石兄生平,首先應當承認這部舊稿確是以曹寅家事為題材的一部帶有自敘性質的小說- 如卷前「作者自雲」的那樣。但是,不能像胡適那樣,僅僅以賈府和曹家都曾接駕四次作為主要根據,就貿然得出結論。一則,蘇州織造李煦也曾接駕四次,何況小說還明寫姑蘇「甄士(真事)隱」呢!二則,小說畢竟是小說,它並不排斥作者在某個細節上「順手牽羊」、「移花接木」來進行誇張、渲染,以致它所寫的接駕四次和歷史上的曹寅(或李煦)家事有偶然的巧合。我之所以認為小說是以曹寅家事為題材,基於以下七條理由.

一,第三回寫黛玉初進榮禧堂時見的對聯「座上珠現昭日月,堂前黼軷煥煙霞」句下,甲戌本、戚本均有小雙批云:「實襯(貼)」。堂前黼軷云云.這只有對於織造府來說才是「實襯(貼)」的。江南甄家「接駕四次」一事,只有聯繫這一點來一併考慮,才是有意義的,說明它多少和織造府有些關係。1

二,第二十二回賈政謎語「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句下,戚本、庚辰本小雙均云:「好極的是賈老之謎,包藏賈府祖宗姓名,…… 」。按,謎底是硯。但曹寅父名璽; 「璽」比硯台更切合,這是個雙關謎底,怪不得批者說它「妙極好極!」了。小說中的賈府非蘇州織造李家,而是以江寧織造曹寅家為題材的。

三,第十三回秦氏托夢時說「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 」今可知曹家先世,自「令瀋陽有聲」的曹世選2 、天聰四年(1630)為教官的曹振彥3 以至「少好學」的曹璽4 ,直至負責編刊《 全唐詩》 自己並有詩集的曹寅,的確可謂之為「詩書舊族」。特別重要的是甲戌、庚辰兩本對秦氏這兩句話均有朱眉批云:

「樹倒猢猻散」之語,今猶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慟殺?!

又,第二十三回賈母燈謎「猴子身輕站樹梢」句下庚辰及戚本均有小雙云:

所謂「樹倒猢猻散」是也。

按,施瑮《 隋村先生遺集(卷六)· 病中雜賦》 之八.「廿年樹倒西堂閉,不待西州淚萬行」句下自注雲。

曹楝亭公時拈佛語對坐客云:「樹倒猢猻散」。今憶斯言,車輪腹轉,以瑮受公知最深也。- 楝亭、西堂皆署中齋名。

很清楚,小說所寫的、批者所點明的,和施屏所記載的,全是指曹寅這句「黑話」。- 「樹倒猢猻那散」云云,那是康熙皇帝的寵犬曹寅,深知諸皇子爭位內幕而發出的深長感歎,所以最為曹寅深知的施瑮,二十年後想起這句話,會弄得車輪腹轉,有難言之隱(大樹,蓋指康熙;猢猻,寅輩自喻。故批書人見了此言亦為之偷殺也。寅殆不至於以大樹自喻的)。很顯然,作書人和批書人寫的明是指曹寅這句口頭禪。

四,第二十八回寫寶玉說「我先喝一大海」句旁甲戌本朱批;「誰曾經過?歎! 歎!- 西堂故事。」庚辰本亦有朱眉批雲.「大海飲酒,西堂產九台靈芝日也。批書至此,寧不悲乎?!壬午重陽日」, —— 據上引施瑮詩自注,西堂是曹寅署中齋名;曹寅又自號西堂掃花行者,身歷其事的批書人〔 畸笏),明指書中這一細節是曹寅家的「故事」。又,我在雪芹將榮府花園移西而東「改建」為大觀園一節中,將石兄舊稿中賈府院宇復原繪製成圖,可以看出所謂「榮禧堂」恰恰就是榮府的西堂(吳人「禧西」同音)。

四,賈妃原不過是「假妃,, (不過是借這個假妃省親「寫南巡」而設的罷了)。第六十 三回探春掣得「日邊紅杏倚雲裁」花名簽,認為這是混話,撂在地下後,眾人笑道:「我們家已有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庚辰本)?裡」作書人不書「皇妃」而書「王」,漏出了馬腳.原來賈府實無皇妃而只有個王妃。小說又就探春掣得此簽預示她「必得貴婿」- 第八十回後她當亦是為王妃的。這和曹寅有兩女,一先適王子納爾蘇,一適王子侍衛某的情況相合。

五,大觀園在石兄舊稿中實是榮府的西花園,是被曹雪芹「搬到」東邊來的,很湊巧,《 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 一書中,就收有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內務府關於修建西花園的賬目奏折三件。這座西花園顯然是備巡幸之用位於南京的5 多被曹雪芹移西而東的大觀園(原榮府西花園)則是備「賈(假)妃」省親而建,寫省親是假,寫南巡是真。在這一點上,小說和歷史也有合拍處。

七,無論是小說舊稿或新稿,都寫到了曾經接駕四次的甄(即賈)家最後是被抄沒的,而曾經接駕四次的曹家最後一也是被抄沒的。

把上列七點聯繫起來作為一個「整體」來考察,不能不認為舊稿作者石兄「自雲」的「故將真事隱去」, 「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的「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確實是以曹寅家事為題材的,是和江寧織造曹家有密切關係的。

確認了這一點以後,仍不能像胡適那樣,把賈府世系和曹家世系列表加以類比,用刻舟求劍的方法去斷一言舊稿作者石兄是曹家的什麼人。在科學領域特別是自然科學中,用類比的方法有時是恰當的,甚至是必要的。可是我們面前擺著的是一部小說,縱然這部小說具有自敘性質,但既為小說,則不能排斥藝術上的虛構,何況這部小說又經過另一手重新加工改寫。在這樣的特殊情況面前,如果採用類比的方法,拿小說去考證歷史,那不可能揭示歷史的真相,而只能使歷史變成了「小說」。只要對紅學稍稍涉獵,都會不難發現,小說中的賈府世系實在無法和歷史上的曹家世系畫「絲」一號。比如說,若謂小說寧榮兩公之子相當於曹璽和爾正,則曹寅=賈政,而曹宜=賈敬了,這裡不僅有兩代人雁行顛倒的問題,而且,年令大約比曹寅小二十四歲之多的曹宜,一直是在北京內務府當差,他根本就不像小說中「文」字輩的大哥哥賈赦;何況曹寅這一房被抄沒是在雍正五年十二月下旨的,可是雍正一七年仍在任護軍校的曹宜,卻仍在被內務府推薦為內蘭旗之一的參領6 ,還在陞官呢,這和小說描寫賈敬先卒、「造釁開端實在寧」- 以至連累波及榮府,完全對不上茬。若謂曹寅=榮公之子,則曹荃=寧公之子,這仍有雁行顛倒,不是東,西府而是南、北兩府的問題〔曹荃在內務府當差,多半時間自應住北京),而且,賈敬、賈赦、賈政又相當子誰呢?若賈政=曹顒,可他早就短命死了;如說等於曹頫\,那就九九歸原回復到胡適的老結論上去.更加糾纏不清了。這個在康熙五十七年(1718 ) 還是被皇帝在殊批諭旨中稱為「無知小孩」的曹頫\,能在雍正二年(1724 )生出一個名叫雪芹的孩子已頗勉強,而雪芹又等於賈寶玉,那麼,請把小說斷為雪芹自敘說的紅學家們回答一下吧:這個曹頫\又是何年何月生出元春、賈珠這兩個長於雪芹(即賈寶玉)的一男一女的呢?… … 由此可見,在確認這部小說是具自敘性質的以後,仍然襲用類比的方法,以小說去考證厲史,其結果只能是跑入深山的荊棘叢中去求魚。

關於這部確是以曹寅家事為題材的小說舊稿作者問題,應當從另外一個角度,用另外一種方法去探討。應當根據我們所可能掌握的確切史料來進行全面分析研究。從現有材料來看,舊稿作者石兄確是和曹寅有密切關係的一個人:1 。上面所述已確切證明這部,「故將真事隱去」的自敘性小說(舊稿),是以曹寅家事為題材的。2 。第五十二回晴雯補裘時寶玉「仍睡不著,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句下,庚辰本小雙云:

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樣〔 書、寫〕法,避諱也。

這當然是小說作者在避曹寅之諱了。這條材料胡適是首先引用過的,他用以證明雪芹確是曹寅的孫子。可是,後面的證據可以證明曹雪芹根本不諱「寅」!這個諱「寅」的應該是舊稿作者石兄,因此,他該是曹寅的嫡系親屬。3 。賈婦元春歸省時.自稱「蠢物」的石兄忽然自己「跳出來」敘述寶玉(石頭)和她的關係時,庚辰本朱旁批云:「批書人領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姊先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這條明顯出於畸笏手筆的批語(理由詳拙作《 脂批考之一:畸笏即曹頫\辯》 )說明了實即以曹寅長女納爾蘇王妃為模特兒的「賈(假)妃」,同是畸笏(即曹頫\)和「石頭」化身的寶玉的姊姊。因此,作書人石兄和批書人都該是曹寅的子侄輩,這就無怪石兄要諱「寅」而畸笏要諱「西」字了(詳後)。

石兄究竟是曹寅的什麼人呢?在史料不足的情況下,只能根據現知情況先從「否定」中去找尋。首先,石兄決不可能是曹寅自己的血統子孫:不可能是繼承江寧織造段於康熙五十四年的長子曹顒,也不會是乾隆九年(1744 )十二月序刊本《 氏族譜》 還記載著的顒子天祐,更不可能是康熙五十年早殤的寅次子珍兒。其次,就侄輩來看,曹寅堂弟曹宜是否有子,不詳;即使有個長子,一則年令必更幼於曹頫\(詳拙文《曹寅家世系述考》 ),對末次南巡不可能有什麼可以「憶昔感今」的,二則,他恐怕也該是隨其父長期住在北京而不會隨曹寅在江南長大還會講蘇州話的,三則,是堂伯侄的關係,似無諱「寅」之必要,四則,曹宜在雍正時官運亨通,其子在乾隆壬午之「三十年前(1732 ,雍正十年)作書」寫自敘性小說恐怕不會說什麼賈府最後「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的。因而,石兄是誰?最後只能從曹寅胞弟曹荃諸子中去考慮。

今可得知曹荃計有四子:( 1 )長子曹順- 據康熙四十年五月廿三、四十八年十月內務府兩次關於辦理銅觔的奏折,他該是二房曹荃家業的繼承人,其年令又應較曹寅長女為大7 ;很難設想這個二房的管家人會是以「石頭」自命的作書人。〔 2 )曹頎-- 據內務府奏折,他其實就是康熙五十年和曹顒一起引見,「錄取在寧壽宮茶房」,以後又補放為茶房總領的曹荃三子桑額。雍正五年十二月廿八日- 即下旨抄沒曹頫\家後的四天,和次年十二月廿七日,他都還得到御書「福」字一張作為新年賞賜,據雍正十一年七月廿四日內務府奏折:「旗鼓總領曹頎……身故」,可見曹寅詩中這個能畫長於梅花的三侄頎,一直是在宮中供職並幾是得到重用的,他絕不可能是被抄家後自歎「一技無成,半生潦倒」的小說舊稿作者石兄。(2 )曹頫\一據內務府奏折,他是曹荃的第四子。他其實即批《 石頭記》 的畸笏(詳拙作《 畸笏即曹頫\辯》 );他是被抄沒的當事人,且抄家後應長期在北京不可能用江南「瓦灶」做飯的;年令和石兄也不合拍,康熙五十四年襲職時他尚「黃口無知」,心中恐伯沒有太多「昔」可「憶」的。(4 )如曹荃尚有其它幼子,在年事上和石兄更對不上號了。

當否定了以上可能性以後,這位諱「寅」而又稱納爾蘇王妃為姊的石兄,唯一可以考慮的對象只有曹荃次子一人了。為了追蹤這塊迷失了的「石頭」,羅列康熙三十年前後曹家人口的大致情況是很必要的:

康熙二十八年(1689 ) :曹寅卅二歲,荃約三十歲。荃長子曹順當已三歲以上。

康熙廿九年(1690 ) :寅卅三歲(任蘇州織造),其長女納爾蘇王妃當生子本年或明年。

康熙三十年(1691 ) :寅卅四歲,荃約卅二歲,寅母孫氏六十歲(隨寅在蘇州慶壽)。

康熙卅一年(1692 ) :寅卅五歲,之江寧任.荃約卅三歲,荃三子曹頎生(詳後)。

康熙卅二年(1693 ) :寅卅六歲,荃約卅四歲。寅長子曹顒生(據康熙五十一年九月初四顒折自稱「奴才年當弱冠」推算,顒折中稱預為堂兄,二人同於康熙五十年入宮當差,年事必相去不遠,故列曹頎生年於上年)。

康熙四十年(1701 ) :寅四十四歲,荃約四十二歲,其四子頫\當生於本年前後(故康熙四十八年寅詩說他「尚乳潼」,五十四年自稱「黃口無知」、五十七年朱批尚稱他是「無知小孩」)。

康熙四十四年(1705 ) .寅四十八歲,荃約四十六歲,卒。是時曹順十八歲以上、頎年十四、頫\約四歲。

康熙四十六年(1707 ) :寅五十歲。本年末次南巡。曹順二十歲以上,頎十六歲,頫\約七歲,寅長女約十八歲,顒十五歲。

從這張表看來,曹荃應有個次子,生於康熙三十年左右- 康熙末次南巡時己是十七歲上下,這是無可置疑的。他應當就是諱「寅」,而又是曹寅長女的弟弟,即《風月寶鑒》 舊稿作者石兄。- 一就目前所能見到的材料來看,只能作出這樣的判斷。

這個以「石頭」自命的人,極可能名叫曹竹村。楊錘羲《雪橋詩話三集》 .

曹子清兄弟式好,有《 思仲軒詩》 。思仲,杜仲葉,俗呼為「棉芽」,可食。其木美蔭而益下,在使署(院)西軒之南。蓋托物比興,(蓋)有望於竹村而悲(吾弟)筠石也(焉爾)。

侄頎,善畫梅,能為長干。子清題雲(詩略)。子猷故善畫,喜頎能世其業也。

按,楊氏前段所敘.實是全文引自曹寅原詩小序(加重點的是寅原文)。在曹寅詩中,思仲軒詩和為曹頎題畫梅四絕,原是兩回事。楊氏合在一起敘述,又加上舊書習慣不分段,故易滋誤會,認為侄頎即竹村(當然,細讀是不致誤的,蓋上文既曰「有望於竹村」,而下文不曰「竹村善畫梅」卻書「侄頎」,語氣亦明是指二人)。就寅詩看,他是把希望都寄托在竹村侄身上的。竹村,可能是曹順、曹頎、曹頫\的字號,但亦不排斥他即曹荃次子。值得注意的是朱彝尊康熙四十八年(1709 )《 題曹通政(寅),思仲軒詩卷)》 五律中的後四句:

春塘宜入夢,柔木易生枝。

更放過牆竹,濃蔭使院垂。

曹寅原詩「托」的是杜仲,「比」的是仲弟荃。朱詩「柔木(杜仲)易生枝」,猶寅詩「余仲多遺息」雲耳。可是朱詩為什麼忽然會從杜仲去聯想到「更放過牆竹,濃蔭使院垂」呢?這有點費解。不過,只要一看寅詩小序「蓋有望於竹村而悲吾弟筠石焉爾」之語,而朱詩就是題在詩卷中寅詩之後的,就不難理解,朱詩之「竹」和寅詩之「杜仲」一樣,亦「比」也,蓋系指竹村而言的雙關語。但竹子就竹子罷了,它的形容詞多得難以計數,為什麼偏偏稱之為「過牆」竹,還說「過牆竹」來垂蔭使院(寅家)呢?就上列曹家人口情況可知,朱氏題詩之年,曹寅自己至少已有一個年己十七的長子曹顒,可能還有兩年後「早殤」的次子珍兒,讓「過牆竹」(竹村)來垂蔭使院,置曹顒於何地?這話出之於著名學者兼詩人朱彝尊之口,是不太好懂的。要解開這個謎,還得再研究一下上述曹家人口情況:直到康熙三十一年,曹寅已三十五歲,他還只有一或兩個女兒,卻並無兒子(這一年曹荃卻己有三子了)。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和唯恐「若敖之鬼餒而」的社會裡,赫赫揚揚的詩書舊族曹家長子,年達古稀之半,卻還沒生出個「承重孫」來,這是比罷官、抄家等等更要「嚴重」得多的大問題。在宗法制度下,長房無出,由已有兩三個男孩的二房,過繼一個給曹寅,這完全是「應有之義」。當然,按宗法來說,這應是由二房長子曹順入繼;但舊時實行起來卻不一定是這樣做的。可以設想,當康熙三十年曹寅三十四歲時猶無子,而其弟曹荃除長子曹順外,又生了個次子,那是無妨將這次子立即過繼長房去從小撫養為子的.何況當時老母孫氏在堂,隨任蘇州,她更有權作此決定,甚至還可以由她自己直接養大算作大房的兒子的。弄清了這個底細,那麼朱彝尊要說「過牆竹」就不是偶然的了:這是曹荃次子竹村過繼給曹寅的雙關語。寅之「有望於竹村」,朱之說「過牆竹」「濃蔭使院垂」,是有這麼一層複雜內情的。可是,據上表可知,竹村過繼後不久,曹寅自己就生了曹顒。於是乎過繼問題勢成「不了而了,似了不了」:竹村實際上既是曹寅所養的長子,可名份上卻仍應是二房曹荃次子。再就曹家人口情況來看,讓年令最大的「頁」字輩曹順留在家中沒有入宮當差,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後來入宮當差的卻不是曹荃次子而是他的三子曹順和曹寅自己親生的大兒子曹顒,這不是有點奇怪麼?當弄清「過牆竹」以後,這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原來曹荃的這個次子實際上成為曹寅長子,故得留在家裡,卻讓曹寅實際上的「次子」曹順和曹荃的三子曹頎離家入宮當差。對於寫封建社會末期生活的《紅樓夢》 研究,如果不研究一下封建社會的基本知識,如前文所舉的喪服及這裡所談的宗法繼承的實況,有些問題是難得確解的。

這個行二的竹村,可能確是個「背父兄教育」、「負師友規訓」的人,當初也可能是孫氏堅主入繼的,故長大以後不太為曹寅所喜愛,因而到了康熙五十年曹寅做詩哭次子珍兒早殤時,便不再誇獎他,而是說「余仲多遺息,成材在四三」,把「承家」的希望寄托於曹頫\和曹頎了。這個行二的竹村,和自歎「無材」、自稱「頑石」「蠢物」的石兄,是可以對照意味的。

可以作為有力的補充證據是:曹顒死後,康熙命自曹荃諸子中挑選育寅繼承人的經過。康熙五十四年一月十二日內務府奏請將曹頫\給寅妻李氏為嗣並補江寧織造折中提到.

……傳皆:……著內務府總管去問李煦,務必在曹荃之諸子中,找到能奉養曹顒之母如同生母之人才好。他們兄弟原也不和;倘若使不和者去做其子,反而不好。汝等對此,應詳細考查選擇。」欽此。本日李煦來稱:「……曹荃第四子曹頫\好… … 」。當經詢問曹顒之家人老漢…… ,據稟稱:「我主人所養曹荃的諸子都好,其中曹頫\為人忠厚老實,孝順我的女主人,…… 」。

按,曹荃長子在荃歿時必已成人(故能繼承辦理銅觔巨任),他絕不可能是曹寅所養的(他倒有可能是康熙所說的那個「不和者」,故不按宗法讓二房長子入嗣大房),荃三子曹頎,一直在寧壽宮茶房,康熙如果看中他,那就根本毋勞詢問李煦和家人(吳)老漢,著內務府詳細考查選擇的。這樣.剩下來可以選擇的曹寅「衍養曹芋的諸子」中,便只有老二和老四曹頫\了(不排斥還有個老五)。深悉曹寅家事的康熙在其諭旨中,從側面向我們透露了:荃次子確是曹寅所養的。曹寅所以要「養」這個次侄,自然可能是由子曹荃先卒,但更大的可能是不是由於他自幼曾一度入繼過曹寅呢?在通常情況下。二房遺孤由長房撫養,而長房無嗣,如不以二房長子入繼,則由幼子入繼,這是很合乎昔日人情的習慣。這其中是不至子發生由次侄或四侄中挑選繼子問題的。如今竟發生了要由皇帝親自過問的,實質上是究由二侄或四侄入嗣的問題,這是明示這個次侄和長房關係上必然另有情由。這情由極可能就是由於次侄原本是入繼長房,甚至還是康燕奶母孫氏自己決定的。這樣就不能不發生要由皇帝親自干預的、由誰人入嗣曹寅的問題了。康熙的諭旨,應當是朱彝尊「過牆竹」的最好「註釋」。

還有一條線索可以作為石兄(?竹村)系曹寅夫婦所養的曹荃次子的證據:在第一篇文章中,我已用大量例證證明石兄是個口音頑強難改的吳儂,無獨有偶,在《脂批考之一:畸笏即曹頫\辯》 中,我列舉了許多畸笏批語也是用吳語詞彙和吳語諧聲字的,如謝園送茶之「盡(轉)眼二十年矣」、如「能(寧)養千軍,不養一戲」、如「胭脂是這樣吃法,看官阿經過否?!」…… 等等,這個實即曹頫\的畸笏也是難改吳儂口音的人,他和同稱納爾蘇王妃為姊的石兄真是一對難兄難弟。我們知道;曹寅自己任過四年蘇州織造,而且更重要的是寅妻李氏就是從康熙三十二年至六十一年(1693 – l722 )任蘇州織造的李煦之妹。曹寅夫婦自小撫養的兩個親侄,到老不改吳儂口音寫書、批書,這不是偶然的;因為蘇州無異於他們哥兒倆的外婆家嘛。

弄清了《 風月寶鑒》 舊稿作者石兄,是曾經一度入繼過曹寅的曹荃次子,同時並基本上確定畸笏實即曹頫\化名以後,有關《紅樓夢》 的一系列疑難問題,也全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釋了。例如,脂硯在第二回批寶玉挨打後亂叫姐姐妹妹就可解痛時雲(甲戌本朱眉):

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鶺鴒之悲,棠棣之威,故寫此閨閣庭幃之傳。

曹雪芹自己哪來什麼鶺鴒、棠棣- 兄弟之悲痛而寫此書呢?當把舊稿作者石兄〔 ?竹村)以及畸笏即曹頫\的情況弄清楚了以後,則此批就很容易理解了。原來石兄與曹頫\是「雙重關係」的親兄弟(既同生父,又同繼父)。曹頫\被抄了家。這就怪不得石兄要心懷「鶺鴒之悲」了,怪不得他寫書時要用亂喊姐姐妹妹來解痛了—— 他的兩個姐妹都是曹寅的女兒,都是王妃啊!再比如說,甲戌本首回(第8 - 9 頁)開始介紹甄士隱時,大家熟悉、慣引的朱眉.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憶覓青埂峰再向石兄,余〔奈〕 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

今而後惟願造北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 書〕 ,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 甲午八月淚筆

此批明出畸笏筆(見《 畸笏即曹父辯》 )。如認為《 紅樓夢》 不是「當初創造另有其人」(王夢阮),這兩段文字是難得確解的;半世紀以來就沒有真正解通過。第一段「哭成此書」缺乏主語,且剛說作書人雪芹淚盡而逝,怎麼忽然又扯到青硬峰上的石兄和癩頭和尚頭上去呢?第二段明言一芹一脂已物化,怎麼又說「余二人」呢?把「余二人」說成是畸笏和雪芹或脂硯,意義和文法上全是說不過去的。若明乎本書創作過程中的複雜情況及石兄和畸笏的關係,那麼這批語是豁然可解的:「哭成此書」的主語明是石兄,如非抄胥所漏,必是畸笏(曹頫\)故意隱去,致語法不完整,但下文意義甚明且是聯貫的:是畸笏(曹頫\)在歎書未成而芹已逝之餘所發的遐想,若舊稿作者石兄(?竹村)尚存,則此未成之書尚可以去問石兄要他「成書」啊!第二段也是哭余的議想.如芹、脂復生完成此書,則他和石兄也可以在九泉之下大快遂心了。因為畸笏(曹頫\)和石兄(?竹村)是既同生父又同繼父的親兄弟,而雪芹改作、脂硯細批的這部小說又是以他家家事為題材的啊。

在第一篇文章中,我已引用畸笏壬午(1762 )批語「三十年前(應為1732 ,雍正十年)作書人在何處耶?! 」 - 無論雪芹生於乙未(l715)或甲辰(1724 ) ,這個作書時間都是和雪芹完全對不上茬的。如今證實歸稿作者石兄另有其人,並生於康熙三十年左右,那麼,畸笏此批便全然可解。石兄在雍正十年以前寫書,已經是三十二歲左右了,他一方面是可以「借省親寫南巡」的,因為他十七歲左右經歷過末次南巡,另方面,「半生僚倒」、「一技無成」、「半世親睹親聞」之語出於他口,在年令和口吻上是完全合拍的了。- 這相應地也可免紅學家對雪芹的生卒年再去拼湊那副永遠拼不好的七巧板了:讓雪芹去「勾」上康熙末次南巡,那就合不上他乾隆壬午「年未五旬而卒」(更甭說「四十年華」了),至於大費心機去尋找乾隆初年曹家還有個女兒嫁給乾隆,根本又是找不出來的(見後).

裕瑞說雪芹是改寫他人《 風月寶鑒》 成書,「聞其所謂寶玉者,尚系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這話看來是可靠的。這部《風月寶鑒》 舊稿實是雪芹叔輩石兄(?竹村)的一部帶自敘性質的小說。胡適首先把它說成是雪芹「自然主義」的「自敘粉,這真如書中小紅所言:「奶奶弄錯了輩數了」毖有跡象表明:石兄(?竹村)後來是出家的。這不能簡單地根據小說寶玉最後出家為僧就可以論定。這裡有不少內證、外證可以證明。戚本第三回前有類乎標題詩的一首韻文:

我為你持戒,我為你吃齋,我為你千方百計不舒懷,我為你淚眼愁眉難解。無人處,自疑猜,生怕那慧性靈心偷改。

其上有眉批云:

此評非詞非曲,或為作者自拱(供〕 亦未可知。批者不知為誰?但是有見識的。第三回寫的是寶玉(石頭)初見黛玉;舊稿作者既是石兄,則此處「我為你(黛玉)」如何如何,自應是石兄自己而不太可能是第二個人口吻。《風月寶鑒》 該是受《 金瓶梅》 影響很深的(我另有專文。查《 金瓶梅》 每回回前都有作者自寫的各種形式的韻文,以概括、解說或暗示本回內容,甚至還夾帶和流露著作者自己的身世),這些在晚出本子中已被刪削殆盡的韻文,當亦大有可能出於舊稿作者石兄自作(從現有文獻材料著,雪芹本身並沒有什麼佛教思想的痕跡)。則「持戒」「吃齋」云云,自是石兄出家後的「自供」。這類同樣內容的回前韻文,在戚本中至少可以舉出十三首之多,尤其象第七回的「有朝敲破蒙頭甕,綠水青山任好春」、第十四回的「了與不了在心頭」之類,若非佛徒,殆不至書此的。關子石兄最後極可能出家,還有不少脂批可作外證。為免不必要的爭論,這裡僅舉甲戌本四條特有的句旁朱批為證:

第三回批寶玉摔玉云:「試問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峰〔 埂〕 峰下蕭然坦臥何如?」

第八回批「寶釵托玉於掌上」云:「試問石兄,此一托比在青硬峰下〔 漏:聆或聽〕 伎啼虎嘯之聲何如?

同回批寶玉和釵、黛說說笑笑心甜意洽雲,「試問石兄,比當日青硬峰續啼虎嘯之聲何如?」

同回批襲人將通靈寶玉「塞在褥下,次日帶著便冰不著脖子」雲,「試問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風明月如何?

這四條自成一組顯出一筆的批語,無法從正面解。小說寫「石頭」在青硬峰下時,那裡並無什麼猿啼虎嘯、松風明月之類,而且,既在峰下蕭然坦臥矣,那就不至於「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恨「無材補天」,想「幻形入世」了。這組批語一如小說中的某些描寫,得要「反(倒)過來」讀才解得通:自謂「隋落情根」的石兄,如今真的已蕭然坦臥於荒山古寺之中,對松風明月,聽猿啼虎嘯了,因而這位熟捻石兄往事的批書人,在看到描寫石兄往時生活的某些細節時,寫下這組批語在和他開玩笑:今日老兄身住荒山古廟,尚憶及當年依紅偎翠的生活否乎?裡「比當日」者,批書人狡筆也,是借此調侃石兄,要他以「當日」來「比今日」雲耳。石兄最後如果不是出家,這組批語是難以解釋的。- 「作者自雲」之「階柳庭花」、「茅椽蓬墉」、在「瓦灶繩床」,加上「松風明月」「猿啼虎嘯」,這倒有點像鄰近南京的皖南一帶荒山古廟貧僧生活寫照。

石兄(?竹村)是何時出家的呢?就一般情況說,生於膏粱紈綺中人,若非遭逢大故,當不致輕易遁入空門的。「大故」, 不排斥他在婚姻之類的問題上不遂心;但更大的可能則是政治上的原因- 由於抄家而帶來的後果。這是有蛛絲馬跳可尋的。我在《 畸笏即曹頫\辯》中斷為均出於畸笏同年所書的下列兩條批語值得研究:

靖本四十一回妙玉泡茶一段墨眉:「尚記丁已春日謝園送茶乎?! 展〔 轉〕 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

庚辰本三十八回寶玉今燙合歡花酒來句下小雙:「傷哉。作者猶憶矮䫜舫前以拿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按:合歡,即夜交籐,日前中醫常用作為安神藥,治失眠等症。但合歡花釀酒,則未之聞。筆者翻查過《麴本草》之類的酒譜,自己也嘗戲輯過歷代酒譜,翻了一些醫書,還曾詢問過南北方的一些老中醫和中藥鋪,從未見聞過什麼合歡花酒的。據明末毛晉綠君亭刊本《 神農本草經疏》 卷十蘭《 合歡》 條疏:

……味甘氣平,……主養五臟。心為君主之官,本自調和,脾虛則五臟不安,心氣燥急則遇事拂郁多憂。甘主益脾,脾實則五臟自安。甘可以緩心氣,舒緩則神明自暢而歡樂無憂,神明暢則覺照圓通,所欲鹹遂矣。嵇叔夜《養生論》 云:「合歡𧔈忿」,正此之謂歟!

嵇叔夜的名字在小說第二回中是列入古來「逸士高人」名單中的。明乎嵇叔夜「合歡𧔈忿」之言,則不難理解小說為何偏要寫此樣怪酒,而畸笏竟然對這麼個完全無足輕重的酒名,會記得如此清楚,歷二十年而不忘其地其酒,並發出「傷哉理」的感歎。這該是畸笏(曹頫\)和石兄(?竹村)這對親兄弟在乾隆二年時「心氣躁急」、「五臟不安」、「拂郁多憂」的心情的象徵和真實寫照吧?石兄不忘合歡花酒而畸笏則大為感傷,這就說明了石兄之出家,不會單純是他自己的個人原因,否則,畸笏不致和他一樣心懷忿忿而不忘的。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明在抄家後出家的石兄,其實並未徹底看破紅塵,故仍用「合歡𧔈忿」。《 紅樓夢》 中有許多細若毫髮之筆,如元春歸省點的第一齣戲是《一捧雪· 豪宴》 、齡官堅持要演《 相約· 相罵》 ,如果不研究一下原來的劇本,根本無法徹底瞭解作者的苦心孤詣所在(詳拙作《 紅樓夢詮釋》 ),合歡花酒也屬於此類。

就畸笏壬午「三十年前作書人」之批推算,石兄(?竹村)應是在雍正十年壬子(1732 )以前開始寫《 風月寶鑒》 舊稿的鄉就合歡花酒及謝園送茶被采入書中作細節來看,則石兄舊稿之完成當在乾隆二年以後。這部淚稿的寫作時間,至少也花了六七年以上。

估計石兄(?竹村)是個相當長壽的人,大約在乾隆己卯( 1759 )前後都還活著(若生於1690 ,這時該近七十歲了)。這也是從脂批中透露出來的消息。庚辰本二十一回朱眉批寶玉續《莊子》 :

趁著酒興不禁而續,是非〔 作〕 者自站地步處。(謂余何人耶,敢續《 莊子》 !) 然奇極怪極之筆,從何設想?怎不令人拍案叫絕!  己卯冬夜

這條似難卒讀的批語,分成「三截」來看,意思極為曉暢。前後兩截明是脂硯筆,括號中加重點的話,絕不可能是新稿作者雪芹而是舊稿作者石兄自己的謙詞。這就證明長壽的他是看過雪芹的新稿的。從脂硯「己卯冬夜」這三句批語的口吻來看,作者石兄此時似乎還活著。還有一條值得注意的批語見甲戌本第八回寶玉問茜雪楓露茶行上朱眉:

… … 今加「大醉」二字於石兄,是因問包子問茶,順手擲杯。問茜雪、攆李嬤乃一部書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語無言而止。萬盡享吞呼今。(余亦云:實實大醉也。難辭碎鬧。)非薛蟠紈綺輩可比。

按:今傳本已無攆李嬤逐茜雪情節,這回文字顯然是經過雪芹大改過的,今傳本中亦無「大醉」字樣,而批中竟三處明書「大醉」。這條顯然是早期批語中的「余」,也和上引批中的「余」一樣,絕非批者、讀者的口吻。若是旁觀者接上文而批,那應當說「余亦云:石兄真大醉矣(也)" ,而不太會用「實實」字樣的,既云「實實大醉也」,那更不至於還要出來解釋由於大醉所以「難辭碎鬧」的。這條「批中之批」,只能看作為是舊稿作者石兄的自我聲明:說明他當日醉後胡鬧的原因,

從「瓦灶」、「蓬牖」、「猿啼」證明石兄原在江南;從脂批中也有石兄自己的「批語」,證明石兄後來是到了北京的,因此他才能在雪芹新稿上加批。- 從這裡來看,敦敏《 贈曹雪芹》 七律中的「尋詩人去留僧壁」之語,倒或許是別有意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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