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曹雪芹佚著《廢藝齋集稿》命運之多舛
晚唐詩人張祜有一首著名的《何滿子》詩:「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這裡套用張祜的詩句,改寫為「故國三千里,深篋六十年,一聲廢藝稿,雙淚落君前」。因為,似乎只有這首詩濃郁的淒涼能表達筆者對曹雪芹佚著《廢藝齋集稿》去國六十年、至今音訊渺無、至今未能得到認真研究和評價的多舛命運感到的深深的遺憾和哀傷。
曹雪芹的佚著《廢藝齋集稿》一九四三年在北京短暫面世,之後就被當時購買了這部書稿的姓金田的日本人寄回了日本國內,從此這部書稿連同這位姓金田的日本商人均再無消息。
那是現代中國人第一次知道,曹雪芹除了小說《紅樓夢》之外,還有這樣一部專門為殘疾人撰寫、目的在於「以藝活人」的工藝技術著作存在。幸運的是,當時出於研究學習的需要,由國立藝專的日籍教師高見嘉十氏從金田氏手中將《集稿》借了過來,挽請趙雨山、關廣志、金鐘年、楊嘯谷、金福忠等當時著名文物家、美術家、工藝家及當時藝專學生孔祥澤等進行鑒定和抄摹,一共抄摹了二十六天,這才部分地將《集稿》的內容保留了下來。
《集稿》全書八冊,除其中講述編織等冊的部分字跡是另一個人的外,其餘數冊是同一個人的筆跡,估計是曹雪芹的親筆。每冊卷首有不少別人寫的序,筆跡各不相同,估計是不同作序者的親筆。另外,各冊書端還有不同筆跡的批語。
《集稿》各冊講述的內容分別是:
第一冊講金石圖章,名為《蔽芾館鑒金石印章集》。內容為如何選料、制鈕、冶鑄、刻邊款、講章法、講刀鋒、講技巧等。此外還有彩繪的圖式。「蔽芾」為弼廢的諧音,意為幫助窮苦而有廢疾者。
第二冊為《南鷂北鳶考工志》,講風箏的扎、糊、繪、放「四藝」。這一冊是全書寫作的基礎,《集稿》是從《考工志》逐步擴充而來。
第三、四、五、六各冊,大致包括以下內容:
講編織工藝的。這是為盲人編寫的。其中有各種圖案花紋,按編織程序寫成有韻的歌訣,詞句有些類似棋譜的術語。文字平易,通俗順口,好讀好記。
講脫胎技藝的。這也是為盲人編寫的,由盲人做成各種脫胎,再由有眼人彩繪而成。
講織補和染織的。曹雪芹在織補和染織方面的知識,與曹家久任江寧織造、曹雪芹在童年就耳濡目染有關。
講雕刻竹製品和扇股及宮燈、彩扎、宮扇的製作。
第七冊講園林建築藝術,名為《岫裡湖中瑣藝》。書中除文字外,還有彩色圖錄。尤其是書中有曹雪芹設計的八十一例園林景觀,均精妙絕倫。
第八冊講飲食。名為《斯園膏脂摘錄》。這冊中除講烹調方法,介紹一些菜式製作外,還有一些有關制醬、醃、薰、酵、炙及調料、香料、小食品的製作方法等,內容十分豐富。
一九六四年,由我國政府有關部門發起,開展紀念偉大作家曹雪芹逝世二百週年活動,期間還舉辦了有關展覽。一九六五年,著名紅學家吳恩裕通過友人的介紹,認識了孔祥澤先生。孔先生當時將曹雪芹尚著有《廢藝齋集稿》一書之事及部分內容告知了吳恩裕先生。但未及研究文革即來臨了。一九六八年,孔祥澤的業師、也是當年《集稿》的抄摹者之一趙雨山先生病逝。雨山先生臨終前,拉著孔祥澤的手,再三叮囑千萬要把他未及完成的追記《廢藝齋集稿》的工作堅持下去。文革中,孔先生及其家人受到迫害。孔先生置個人生死於度外,輾轉寄藏,將《集稿》的抄摹稿保存了下來。一九七二年,吳恩裕先生從干校回到北京後,跟孔先生取得了聯繫。至此,孔先生陸續將《集稿》的其他內容逐步告之吳先生。一九七三年,吳恩裕先生在《文物》雜誌上發表《曹雪芹的佚著及其傳記材料的發現》一文。該文內容包括:曹雪芹的佚著《廢藝齋集稿》;現存曹雪芹、董邦達和敦敏三種材料的原文和校補;曹著董序和敦記考略。這以後,《集稿》這部曹雪芹專門為殘疾人創作和撰寫的清代綜合性工藝技術和工藝美術巨著才逐步為學術界和讀者得知。
吳恩裕先生在對《集稿》進行了初步的介紹、研究和評價的同時,也積極通過有關部門與日本學術界取得聯繫,設法尋找《集稿》的下落。一九七九年,吳恩裕先生通過日本學者、也是《紅樓夢》日文版的翻譯者伊籐漱平教授致信松枝茂夫教授,詢問松枝茂夫教授於一九七三年訪問高見嘉十先生的經過。一九七九年六月九日得到松枝茂夫教授的回信並附高見嘉十先生本人及其他有關照片。松枝茂夫先生是在一九七三年,看到吳恩裕先生發表在《文物》上的上述文章後,於同年十月查找到高見嘉十先生的地址,並前往訪問的。當時高見先生因患老年病,住日本富山縣一個養老院中,已是八十高齡,但尚能記憶起在華任教期間組織孔祥澤等抄摹風箏譜一事,並說「我還幫他(指孔祥澤)改一改了」。松枝茂夫教授為高見老人拍了照。陪同松枝茂夫先生前往訪問高見老人的當地公民館館長說,曾在高見老人家裡見到過風箏圖。松枝茂夫教授得到高見老人的許可,前往老人家中檢點舊物,找到高見所畫當年國立北京藝術專科學校「校內宿舍」等數張與北京有關的畫稿,但未見與《集稿》有關的材料。這次重要訪問後不久,高見老人去世。松枝茂夫教授其後也曾查找過日商金田氏的下落,但沒有找到。至此,有關《集稿》的海外線索中斷。
《集稿》問世後,關於其真偽問題一直有不同看法。見真者有吳恩裕、馮其庸、茅盾、蔡義江、文雷、美籍華人學者周策縱、趙岡等;見偽者,有陳毓羆、劉世德、朱家溍等。見偽說的代表性文章是陳毓羆劉世德的《有關曹雪芹佚著的辨偽》和朱家溍的《漫談假古董》兩文,此外,還有郭若愚的若干文章。對於陳劉的上述文章,吳恩裕先生曾寫有《論廢藝齋集稿的真偽》一文,圍繞陳、劉文章中的觀點逐條給以考證和辯駁,指出其所以不足為據。該文收入《曹雪芹佚著淺探》一書。又有朱家溍先生的《漫談假古董》一文,指《廢藝齋集稿》為偽作,該文原發於《紅樓夢集刊》第三輯,後收入《故宮退食錄》一書。該文除支持陳、劉的觀點外,還指出幾處所謂「不合」,但未能給出考證。見真者,代表性文章有:吳恩裕《曹雪芹佚著淺探》、馮其庸《二百年來一次重大發現》、茅盾《有關曹雪芹佚著廢藝齋集稿的兩封信》等。一九八四年,由胡德平先生組織和發起,成立了中國曹雪芹研究會,以發現題壁詩的香山正白旗三十九號老屋為址建立了曹雪芹紀念館,其中複製並陳列了一九七八年在北京發現的曹雪芹書箱一對,編輯發行了《曹雪芹研究會通訊》,出版了舒成勳口述、胡德平整理的《曹雪芹在西山》一書。至此,有關曹雪芹的研究活動達到一個高潮。但八十年代中期的這些研究活動多半是民間性質的或民辦官助的。九十年代以後,曹雪芹紀念館的命運幾經波折,但終於堅持了下來,成為國內外廣大紅學愛好者和曹雪芹的景仰者憑弔曹雪芹、瞭解曹雪芹晚年在香山一帶創作活動的景點之一。九十年代還有一些零星的研究文章發表,如朱冰的〈《廢藝齋集稿》中的科技史料〉等。但就總體而言,《廢藝齋集稿》的研究工作陷於沉寂,不知情的讀者也無從瞭解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一時間,曹雪芹還有《集稿》這樣重要的一部著作存在一事,似乎被忘記了。
2003年是癸未年,紅學界發起了紀念偉大作家曹雪芹逝世二百四十週年活動,舉辦了系列講座等,但有關《廢藝齋集稿》的研究,在這次活動中基本未見提及。2004年初,胡德平先生出版了他的著作《說不盡的紅樓夢——曹雪芹在香山》一書。該書除收入了《曹雪芹在西山》一書內容外,還收入了孔祥澤的兩篇文章:《「廢藝齋集稿」追記前言》和《有感於「巧合」而記》。此外,還收入了胡德平先生新的研究成果:《香山曹雪芹故居所在的研討》及《臥游終日似家山》、《三教合流的香山世界》及《附錄》。2004年3月,孔祥澤、孔令民、孔炳彰供稿、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整理的《曹雪芹風箏藝術》一書出版。該書共四章,介紹了曹氏風箏的由來、曹氏風箏的發現與複製、曹氏風箏的分類及特點、風箏的製作工藝、曹氏風箏圖譜及附錄等。多年來,儘管曹雪芹先生的另一部佚著《廢藝齋集稿》,除了早期吳恩裕先生的工作外,一直沒有得到學界認真的對待和研究評價,但是以孔祥澤先生為代表的曹氏風箏藝術的研究和繼承卻一直沒有中斷,並不斷得到發揚光大,曹氏風箏深受國內外藝術界的喜愛和歡迎,孔祥澤本人和他的兒子孔令民、孫子孔炳彰的作品多次得獎並被收藏,還多次應邀出國介紹曹氏風箏藝術,為祖國帶來了榮譽。
而這兩部書的出版,對由曹氏風箏藝術肇始而撰寫的《集稿》的研究,開始出現了新的可喜的局面。它打破了多年來曹雪芹研究、特別是《廢藝齋集稿》研究工作沉悶甚至麻木的局面,為廣大景仰曹雪芹先生和熱愛《紅樓夢》的讀者提供了可供瞭解、學習和研究的寶貴資料和思路,同時也為真偽之爭提供了最直接的可供研究的材料。曹雪芹先生去世後,在香山一帶一直流傳著的曹雪芹的許多故事,應該是最早期的大眾紅學,八十年代中期以紀念館和研究會成立為標誌,又掀起了一次新的大眾紅學熱潮。相信這兩本書的出版,將引起讀者的廣泛興趣,也會吸引更多讀者和愛好者加入研究行列。如朱冰發表了《評「漫談假古董」》一文,對朱家溍先生的上述文章提出不同意見。該文從《集稿》的成書年代分析了「造偽說」在邏輯上的不可能性,它是朱冰〈《廢藝齋集稿》證真〉一書的發端。又嚴寬先生考證出,《集稿》中「蔽芾」二字實為曹寅時織造署一處齋館名稱等,這些研究成果活躍和豐富了《集稿》的研究工作。《集稿》研究的開創者吳恩裕先生未及完成的《集稿》的研究工作,相信會有更多的後繼者。
《集稿》是偉大作家曹雪芹晚年專門為殘疾人撰寫的一部手工藝著作。《集稿》寫作的緣起是因作者幫助他的殘疾人朋友於叔度以風箏技藝實現了自養,這樣的事實啟發了作者從風箏譜的寫作開始,進而逐步擴充為全書。但《集稿》絕不僅僅是一部普通的工藝技術書。首先,《集稿》寫作的動機是人道主義救助。目的在於教會窮人和殘疾人一種謀生的手段,「使其有以自養之道(《集稿》第二冊《南鷂北鳶考工志》自序)」,以免「轉乎溝壑」的命運。這樣偉大的人道主義情懷與《紅樓夢》的思想完全一致,更符合作者晚年世界觀和思想感情的變化。《考工志》董邦達序說:「嘗聞教民養生之道,不論大術小術,均傳盛德,因其旨在濟世也。扶傷救死之行,不論有心無心,悉具陰功,以其志在活人也。曹子雪芹憫廢疾無告之窮民,不忍坐視轉乎溝壑之中,謀之以技藝自養之道,厥功之偉,曷可計量也哉!」其次,《集稿》是作者晚年社會理想的實踐和探索。他是希望以工藝技術為手段,通過財富的積累,逐步達到一個「人人有以自養」的小生產者的理想社會,從而進一步實現社會平等。《考工志·比翼燕歌訣》:「比翼雙燕子,同命相依依。……相期白首約,互證丹心誓。……引領矚暇觀,襟懷猶坦適。……為築雙棲室,擷取連理枝。……卜居武陵溪,仙源糜賦役。……偕隱豈邀名,澹泊實素志。……錦衣紈褲者,儘是輕薄兒。恥與儕輩伍,聯袂去雲霓」。它是作者烏托邦式理想社會的設計藍圖,是作者在徹底否定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社會制度和倫理綱常之後,給出的一條社會出路。它在十八世紀的中國,在迴光返照式的「乾隆盛世」這樣一個社會環境中,它的提出是一種非常超前的意識。此外,《集稿》的內容涉及有清一代工藝技術和美術的諸多門類,其中有作者自創,也有集前人所成。而《集稿》各冊的自序和他序包含的豐富內容更是研究作者晚年生活創作及思想的重要資料。
因此,《集稿》是一部具有重要學術價值、思想價值、科學技術價值、充滿人道主義精神和人文關懷的偉大著作。茅盾先生曾經這樣評價《集稿》:「浩氣真才耀晚年,曹侯身世展新篇。自稱廢藝非謙遜,鄙薄時文空纖妍。莫怪愛憎今勝昔,只緣頓悟後勝前。懋齋記盛雖殘缺(註:《記盛》為《考工志》敦敏序),已證人生觀變遷」。此外,《集稿》的文字非常優美,那樣大俗大雅的筆法,只有曹雪芹先生那樣的大文豪能夠做到。
《集稿》去國六十年矣。當年《集稿》的抄存人只有孔祥澤先生仍然健在,仍然在為弘揚曹氏風箏藝術、為《集稿》一書而奔走呼籲、嘔心瀝血。孔先生說,他相信《集稿》不會被毀掉,他希望《集稿》有一天能再次面世,和他的抄摹稿、和我們有而日本沒有的《此中人語》互相印證和詮釋,那將不僅是中華民族的幸事,也應該是中日文化界的一段佳話。
曹雪芹的朋友敦誠在雪芹去世的次年甲申年曾寫有悼雪芹的詩,其中有「開篋猶存冰雪文」句。不知道什麼時候,曹雪芹先生的冰雪文章能從深篋中再次展露容顏?在它還沒有展露容顏以前,它應該不應該得到一點善意的理解和公正的評價呢?曹雪芹是命運多舛的,《紅樓夢》是命運多舛的,《集稿》也是。但時代畢竟在進步,學術研究和人們認識問題的水平也同樣在進步。何況,遠方還有一個希望在,那就是完璧的《集稿》應該還存在於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