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時代飲食風貌一斑
看過《紅樓夢》的人,都想到曹雪芹的少年時代,一定經過一段錦衣繡食的生活。而在他經歷的整個時代,也正是南北大交接、滿漢大融會的時期。那時,中國城市發達,人口密集,商業輻輳,生產和消費都在發展,這都必然影響曹雪芹時代酒席餚饌的多彩多姿。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描寫的食譜烹調,精妙異常,令人歎服,許多人都專門作了研究,我就不多談了。現在,我只想把曹雪芹同時代的飲食風貌,略加勾勒,以見一斑。
中國自古就考究飲食。我們的祖先,不光是把它看作一門技術,還把它看作一門學問;不光是把它看作一門學問,而且還把它看作是一門藝術。在古代,就有專門管理飲食烹調的人才,裝盛食品,都用特製的器皿,座席上菜,也特別講求禮儀。宮廷裡酒筵擺開,既要敲鐘奏樂,還要詩歌奉答。
曹雪芹時代,在飲食方面表現得最突出的,是城市化和程式化。都市人口增加,酒店茶樓林立,人來客往,北銷南運,城市就日趨繁華,餚饌便日趨新穎。
我們從和曹雪芹同時代的吳敬梓寫的《儒林外史》上面就可以看到,吳敬梓寫《儒林外史》,自己也說是在寫明朝,實際寫的都是有清一代。
《儒林外史》中,對曹雪芹生長的南京,描寫得十分逼真。
他寫道:「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裡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轉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裡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都是人煙湊集,金粉樓台。城裡一道河,東水關到西水關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滿的時候,畫船筲鼓,晝夜不絕。城裡城外,琳宮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時,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來,大小酒樓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餘處。不論你走到一個僻巷裡面,總有一個地方懸著燈籠賣茶,插著時鮮花朵,烹著上好的雨水,茶社裡坐滿了喫茶的人。到晚來,兩邊酒樓上明角燈,每條街上足有數千盞,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並不帶燈籠。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時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細吹細唱的船來,淒清委婉,動人心魄。兩邊河房裡住家的女郎,穿了輕紗衣服,頭上簪了茉莉花,一齊捲起湘簾,憑欄靜聽。所以燈船鼓聲一響,兩邊簾卷窗開,河房裡焚的龍涎、沉、速,香霧一齊噴出來,和河裡的月色煙光合成一片,望著如閬苑仙人,瑤宮仙女。」接著吳敬梓便作了個日報表,說「水西門與聚寶門相近。這聚寶門,當年說每日進來有百牛千豬萬擔糧;到這時候,何止一千個牛,一萬個豬,糧食更無其數……」
我們再來看看,吳敬梓筆底下描寫杭州的景象、飲食方面的情況:
「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個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說那靈隱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這出了錢塘門,過聖因寺,上了蘇堤,中間是金沙港,轉過去就望見雷峰塔;到了淨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那些賣酒的青簾高揚,賣茶的紅炭滿爐,仕女遊人,絡繹不絕,真不數『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管弦樓。』……湖沿上接連著幾個酒店,掛著透肥的羊肉,櫃檯上盤子裡盛著滾熱的蹄子、海參、糟鴨、鮮魚,鍋裡煮著餛飩,蒸籠上蒸著極大的饅頭……旁邊有個花園,賣茶的人說是布政司房裡的人在此請客,不好進去。那廚房卻在外面,那熱湯湯的燕窩、海參,一碗碗在跟前捧過去……茶亭內櫃上擺著許多碟子:橘餅、芝麻糖、粽子、燒餅、處片、黑棗、煮栗子……餚饌之盛,品種之豐,更是可觀!」
試把吳敬梓描繪的,和曹雪芹所寫的,聯繫起來看,對曹雪芹時代消費在飲食方面的社會化的盛況,就會有個較深的印象。
我們再看,和曹雪芹同時的李櫟園,他在《歧路燈》中描寫酒筵,在上正菜之前,都要擺油果、樹果、葷素碟兒。這不由使我們想起一種習慣,這就是「壓桌」的風俗,在正式酒宴擺開之前,桌上已經擺滿了若干盤餐。但客人一般都不吃。待到正菜上來,便都撤了下去,有的把它撤到另設的單桌上,仍然陳列起來。更考究的,則專設另桌,油鮮齊備,眾果紛陳,主人和客人卻在正席上飲宴。這就是流傳的所謂「吃一席看一席」了。
那時大飯莊、大酒館起的名字,一種是盡量「火爆」。如狀元樓、鴻運樓、大三元、會仙居等等,一種是比較雅致的,如春風松月、太白酒家、樓外樓、半畝園、便宜坊、都一處等等。成席的款式也都有了講究。
從《儒林外史》上來看,當時普通筵席,是以八碗組成,後上一湯,這是基數。後來演變成九大件、十大件、「八碟八碗」、「三套碗」、「三六席」等等,以上菜的數目和大小配搭來稱呼。但是高檔筵席,則是以最名貴的一道菜來命名的。如「燕窩席」、「魚翅席」、「魚唇席」、「海參席」等等。這些筵席中,以「大燒烤」居首位,俗稱「滿漢大席」。 燒烤分為兩種,一種是燒全豬,一種是燒方肉。開席時,掌廚大帥傅和侍僕都穿上禮服,把燒豬拾進,有的還要奏樂。掌廚的顯手藝,就是用自己的佩刀來割肉,親自奉獻上來,先獻給主客,後獻給陪客,都以吃這為尊。燒方肉,也很有講究:一塊燒方肉,送上來後,由大師傅當場切開,分為同等份量的四塊,不能有絲毫沾滯,不能再切第二刀,如果多加了一刀,便須撤下去,另換綵頭。因此,為了顯示大師傅的手藝高超,有的甚至當場用秤來稱。但這肉,一般只經主客略略品嚐就算數了。民間賣弄這個把戲,叫做「撂件子」。
筵席上的甜品也是很流行的,一般以銀耳為最。但也有趕時令的,什麼地方鮮貨當令,就特意做成時鮮,如肥城蜜桃、山東櫻桃、剛上市的嫩核桃等等,夏天則都用冰鎮過。北京後海和簡子河在冬天蓄冰,夏天啟用。這就是所謂的「內府冰」了。當年曹寅曾得到過康熙皇帝賜冰、賜櫻桃的殊榮。現錄他的「櫻桃」詩如下:
上苑新芳供御廚,承恩賜出絳宮珠。
風吹杏酪嘗初暖,日映珠盤看欲無。
紅到十分春始去,香余一滴齒皆酥。
柏梁每羨東方朔,七字吟成興倍殊。
曹寅能得到皇帝親賜櫻桃時鮮的殊榮,也是和他效忠皇上分不開的。
當時,上膳御廚的烹飪方法和民間奇巧的餚饌,也自會通過曹寅這等講究飲食的人家提供和傳播。從曹寅詩裡來看,那時單籠蒸品,市上剛剛時興,他又有「乍傳野市和鱗法,未敵豪家醒酒方」的詩句,可證和鱗吃鰣魚,還是來自民間的。當時,北方還有以牡丹花煎酥的吃法,則為曹寅所不取。又比如,「八寶豆腐」原是上方名菜,康熙因為尚書徐健庵年老,特旨把做法賜他,據說,取方時,這位尚書還出御膳費一千兩銀子,作為對御膳房的報償。
皇家御廚是保守的,多半不敢出新菜。但皇上又何嘗不想吃些新品呢?有一次,乾隆皇帝下江南,在杭州王潤興飯店吃飯,獻上來一道「南肉」,皇上吃了很合口味,便問菜名,回奏叫做「乾肉」。轉成京音,就成了「乾兒肉」了。因此,附會說乾隆封這道菜為「乾兒肉」,並封店主為「皇飯兒」。其實,這都是轉成京音出的新點子,一直流傳到現在。
乾隆也喜歡微服出遊,有一次到寒山寺去吃有名的素菜。在常州天寧寺遊覽時,對寺僧進的素菜,都大為稱讚。這時的名城古剎,素菜也都精益求精,有的尼庵還以各種鮮花入菜,遂使後來葷菜也有以鮮花來提味添彩了。
那時,一些名家對飲食烹調,都是別出心裁,不為禮儀套數所拘。如著過《隨園食單》的袁子才,喜歡吃蛙,而且主張不去皮;又喜歡在秦淮河畫舫上,吃秦淮水烹剛打撈起來的秦淮鯉。有一次,他離開南京,到蘇州與好友相會,他要他的女弟子親自做菜獻給好友。他的女弟子做了兩道菜,一道是醬蔥蒸鴨,一道是蟶干爛肉。當時對尊貴的客人,就有以做拿手好菜相贈相獻的風氣,而客人對這種獻菜贈菜,也有賜金的慣例。
名詞人朱竹奼,喜歡吃龍虱、西施舌、蓴菜。文學家法式善喜食山藥。這些菜也因他們的大名氣而相得益彰。
吳敬梓是安徽狀元世家之後,《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就是以他自己為模特兒。他寫杜少卿:飲的是「永寧坊」的橘酒,喜歡吃的是江南鰣魚、櫻、筍等做的下酒菜,他愛的點心是豬油餃餌、鴨肉燒麥、鵝油酥、軟香糕。他也和賈寶玉一樣,喜歡用茶泡飯。
提起茶泡飯,還有一位名人值得一提,這就是秦淮名妓董小宛。看來,賈寶玉、杜少卿喜喫茶泡飯,還是向她學的。這大概是由於茶能解膩的緣故,同時也幾乎成了當時考究飲食的仕女們的一種特色了。
董小宛後來成了冒辟疆的妾。冒辟疆居處有「樸巢」、「水繪園」、「深翠山房」諸景,賓客甚眾,餚饌甚精,在這種風雅出眾的環境裡面,培育了董小宛多方面的趣味,在烹調上,由於她的聰明智慧,積累了很多經驗,成了辨味的名家。可惜她自己沒有來得及寫出來就死了,但我們在冒辟疆所作的《影梅庵憶語》中,還可以看到一些:
火腿久者無油,有柏之味。風魚久者如火腿肉,有鹿麂之味。他若醉蛤如桃花,醉鱘骨如白玉,油鯧如鱘魚,蝦須如龍鬚,烘兔雉如干餌,可以籠而食之。菌脯如雞棕,腐湯如牛乳。細考食譜,四方郇廚中一種偶異,即加仿求,而又以巧慧變化為之,故莫不奇妙。
至冬春水鹽諸菜,能使黃者如蠟,碧者如苔,蒲、藕、筍、蕨、鮮花、野菜、枸、蒿、蓉、菊之類,亦無不採入食品,芳旨盈席!
從這些餚饌的總結中,也可以說代表當時飫甘饜肥的秦淮舊夢中人
物的共同時尚風貌,對後來的曹雪芹同時代人,自然會有影響。
高超的烹調,必來自精細的選料,選料必來自豐富的生產,我們祖國數千年的烹調技藝,無一不是隨著生產大發展而百態千姿。現在,隨著四化建設的春天,必將更加放出異彩!
198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