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後四十回作者問題札記(上)
「本衙藏板」本《紅樓夢》
乾嘉間刊巾箱本,扉頁背面(內封)題:「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本衙藏板」,正面有題記:「《紅樓夢》一書,向來只有抄本,僅八十卷。近因程氏搜輯刊印,始成全璧。但原刻系用活字擺成,勘對較難,書中顛倒錯落,幾不成文;且所印不多,則所行不廣。爰細加釐定,訂訛正舛,壽諸梨棗,庶幾公諸海內,且無魯魚亥豕之誤,亦閱者之快事也。」
此本乃繼程甲、乙活字本後的現存最早刊本,理由如下:每面十行,每行二十四字,高鶚序首有「月小山房」印,末有「臣鶚印」,「蘭墅高氏」印;程偉元序首有「遊戲三昧」印,末有「小泉」、「程印偉元」印;秦氏像有「海棠春睡圖』及「嫩寒鎖夢因春冷」聯;回目、正文亦同程甲。諸本無如此者,僅嘉慶四年(1799)抱青閣刊本《繡像紅樓夢》相同,但缺題記,恐屬遺失,又程序在高序前,與程甲同,然則本衙藏板殆因裝訂時顛倒所致。稍後,東觀閣刊本《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已為十行二十二字,且印章、圖像、回目及正文頗有歧異,而題記尚存,末多「東觀主人識」五字;嘉慶十六年(1811)東觀閣刊本《新增批評繡像紅樓夢》又增圈點及行間評,但秦氏像猶存聯語,程序末署「小泉程偉先識」。程序末署「小泉程偉先識」者,尚有嘉慶間善因樓刊本《批評新大奇書紅樓夢》同治元年(1862)寶文堂刊本《新增批評繡像紅樓夢》等,均屬覆東觀閣重刊本系統。按孫殿起<<販書偶記》卷一二《小說家類、演義之屬》:《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圖像一卷。(曹霑撰,鐵嶺高鶚、程偉先(《販書偶記》新版已徑、改作『元』)同刪定。乾隆間刊巾箱本;嘉慶間重刊;道光壬辰刊洞庭王希廉評本,多論贊一卷、大觀園圖說一卷。)所謂「乾隆間刊巾箱本」,宜非本衙藏板莫屬;至於「元」之訛為「先」,據今所見,在嘉慶間。若非其從紙色誤斷,則乾隆間巾箱本程序末或已有訛為「先」者耳。
乾隆五十九年(1794)周春<閱紅樓夢隨筆}自序。「壬子(乾隆五十七年1792)冬,知吳門坊間已開雕矣。茲苕估以新刻本來,方閱其全」,殆指此類。故題記謂「近因程氏搜輯刊印,始成全璧。」云云。此一最早的說法認為一百二十回活字本系程偉元所搜輯和刊印,與程、高自序符合。
逍 遙 子
《後紅樓夢》逍遙子序:「曹雪芹《紅樓夢》一書,久已膾炙人口,每購抄本一部,須數十金。自鐵嶺高君梓成,一時風行,幾於家置一集。同人相傳雪芹尚有《後紅樓夢》三十回,遍訪未能得,藝林深惜之。頃白雲外史、散花居士竟訪得原稿,並無缺殘。余亟為借讀。讀竟,不勝驚喜。尤喜全書歸美君親,存心忠孝,而諷勸規警之處亦多;即詼嘲跌宕,亦雅令而有雋致。杜陵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又云:『晚節漸於詩律細』,玩此細筋入骨,精意添毫,洵為雪芹愜意筆也。爰以重價得之,與同人鳩工梓行,以公同好。譬如斷碑得原碑,缺譜得全譜,凡臨池,按拍家共此賞心耳。逍遙子漫題。」
《後紅樓夢》的現存最早刊本是乾嘉間白紙刊本。按嘉慶三年(1798)仲振奎《紅樓夢傳奇》自跋:「壬子[乾隆五十七年1792]秋末,臥疾都門,得《紅樓夢》,於枕上讀之……丙辰亡嘉慶元年1796]客揚州司馬李春舟先生幕中,更得《後紅樓夢》又讀之,大可為黛玉、晴雯吐氣,因有合兩書度曲之意,亦未暇為也。丁巳[嘉慶二年1797]秋病,百餘日始能扶杖而起,珠編玉籍,概封塵網,而又孤悶無聊,遂以歌曲自娛,凡四十日而成此。」則當作於乾隆末年,最晚在嘉慶元年。嘉慶三年至十年(1805)間潘炤《紅樓夢詞》(小百尺樓刊《釣渭閑雅月會》本)七律三十二首,諸題分詠仲振奎《紅樓夢傳奇》,計前夢十八首,後夢十四首,但實際上後夢即詠逍遙子《後紅樓夢》者,潘炤自序曾明言之,云:「惟鉅卿逍遙子者,索詩於余,視其目,黃粱也,仙枕也。原夫雪芹外史,曾傳樓角裁紅;雲澗野樵,演奏池頭凝碧。」又其《西泠舊事》自跋云:「己巳[嘉慶十四年1809)歲春,鉅卿逍遙子者,招余於梅花香雪齋中,左圖右史,鍵戶圍爐,頗徵閒適。偶閱案頭西湖諸志及南宋遺事,《夢粱》,《貴耳》各集,意有所感,隨筆札記《西冷舊事》百首,非敢竟於七子,聊為臥游六橋三竺,昔讀書故土之不逮不諼也。」逍遙子乃號,字鉅卿,姓名不詳,殆杭州人。《後紅樓夢》三十回,托名曹雪芹原稿,白雲外史、散花居士訪得,逍遙子以重價購致梓行云云,純屬捏造。裕瑞《棗窗隨筆》、姚燮《讀紅樓夢綱領》、解??責居士《石頭記集評》、吳克歧《仟玉樓叢書提要》等,已屢論及,茲不贅。然頗多誤信盲從者,如梁恭辰《北東園筆錄》四編卷四謂:「《紅樓夢》一書……以開卷之秦氏為入情之始,以卷終之小青為點睛之筆」,直以《後紅樓夢》第三十回末的小青為曹雪芹原著,但下文又謂:「自是而有《續紅樓夢》、《後紅樓夢》、《紅樓後夢》、《紅樓重夢》、《紅樓復夢》、《紅樓再夢》、《紅樓幻夢》、《紅樓舊夢》諸刻,曼衍支離,不可究詰」,自相矛盾。鄭光祖《一斑錄雜述》卷六《紅樓夢原稿》條所見,則是逍遙子手稿或其抄本。嘉慶十五年潘炤作《耆英下會圖記》,後附題詞自吳雲玉松至吳信中藹人共十四人,而《後紅樓夢》第三十回後《附刻吳下諸子和大觀園菊花社原韻詩》內亦有吳藹人。
書接第一百二十回,非接第八十回,故對程本無異辭。所稱:「曹雪芹《紅樓夢》一書久已膾炙人口,每購抄本一部,須數十金」,困與程甲本序:「《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符合,但稱:「自鐵嶺高君梓成,一時風行,幾於家置一集」,全出仕紳口吻,殊不知活字本之難得,如嘉慶四年(1799)龍夙真序《瑤華傳》猶云:「每到一處,哄傳有《紅樓夢》一書,雲有一百餘回。因回數煩多,無力鐫刊。今所流傳者,皆系聚珍板印刷,故索價甚昂,自非酸子紙裹中物可能羅致,每深神往。」其「鐵嶺高君梓成」之說,無非由於程甲本程偉元序後的高鶚序,而高的名氣比程大。
張 問 陶
《船山詩草》(嘉慶二十年1815刊本)卷一六《辛癸集,贈高蘭墅(鶚)同年(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無花無酒耐深秋,灑掃雲房且唱酬。俠氣君能空紫塞,艷情人自說紅樓。逶遲把臂如今雨,得失關心此舊遊。彈指十三年已去,朱衣簾外亦回頭。」
張問陶,字仲冶、樂祖,號柳門、船山等,四川遂寧人,張鵬翮玄孫,生於乾隆二十九年(1764),卒於嘉慶十九年(1814)。《船山詩草》系死後一年會試同年石韞玉付刻,卷終有其《刻船山詩草成書後》詩。據《船山詩草》及《清史列傳》卷七二、張維屏《聽松廬文鈔》、《國朝歷科題名碑錄》、蘇芳阿《國朝御史題名》、王家相《清秘述聞續》等,主要經歷如下:乾隆五十三年順天府鄉試舉人,五十五年會試進士,散館授檢討,嘉慶五年、六年兩充順天府鄉試同考官,十年考選江南道監察御史,十四年充會試同考官,改吏部驗封司郎中,十五年出任山東萊州府知府,十七年藉病辭職,就醫蘇州,以迄於終。該詩作於嘉慶六年辛酉(1801)九月,前一首題《辛酉九日闈中作(是科以甚雨之後,修葺試院,且重開宗室考試例,故主司、房考皆以九月三日入闈,初四、五等日考宗室)》,後第二、三首各題《九月下旬即事》、《闈中夜坐苦寒有作》,時張問陶以翰林院檢討、高鶚以內閣中書同充順天鄉試同考官(見《清秘述聞續》卷一三《鄉會同考官類一》),而二人又為乾隆五十三年戊申(1788)順天鄉試同年(《船礦山詩草》卷三《戊巳集》,戊申,《重陽京兆榜發誌喜》;光緒《遂寧縣志》卷三《選舉類·舉人》:「張問陶,戊申科北闈」;高鶚《蘭墅硯香詞》,《南鄉子(戊申秋雋,喜晤故人)》,《金縷曲(不見畹君已三年矣。戊申秋雋,把晤燈前,渾疑夢幻。歸來欲作數語,輒怔仲而止。十月旬日燈下獨酌,忍酸制此,不復計工拙也。)》;《八旗通志續集》卷一○六《選舉志·八旗科第題名三·歷科舉人二》:「乾隆五十三年戊申科:滿洲,高鶚(巴寧阿佐領)……(以上鑲黃旗四名)。」故詩中云云。1801上距_1788,足十三年;其前一年初次充順天鄉試同考官時,有《庚申[嘉慶五年l800]秋闈分校即事有作》(見《船山詩草》卷一五《己庚集》),亦云云:「同道論文境已仙,槐黃回首十三年」,則依習慣計算。
張、高乃順天鄉試同年關係,十三年後適值同充順天鄉試同考官,闈中相遇,無花無酒,幾等僧居,聊一唱酬;舊地重遊,情如今雨,可見往來並不密切。其譽揚高對《紅樓夢》後四十回有補輯之功,亦僅一般文章,自題中應有之義,別無深意存焉。世傳高是張的妹夫,實出誤解,詳見《震鈞》項下。所可言者,張喜談仙佛(吳錫麒《有正味齋詩續集》卷七《哭張船山三首》之二:「仙佛豈能逃劫數(君喜言仙佛事)」,又風流自賞(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六:「……聞亦玉樹臨風,兼仲容之姣。有秀水金筠泉(孝繼)、無錫馬雲題(燦)俱願與來生作妾。船山調之日;『飛來綺語太纏綿,不獨嫦娥愛少年。人盡願為夫子妾,天教多結來生緣。累他名大皆求死,引我癡情慾放顛。為告山妻須料理,典衣早蓄買花錢。』『名流爭現女郎身,一笑殘冬四座春。擊壁此時無妒婦,傾城他日盡詩人。只愁隔世紅裙小,未負先生白髮新。宋玉年來傷積毀,登牆何事苦窺臣?』余聞而神往。」原詩見《船山詩草》卷五《松筠集》,乾隆五十五年冬作。)《船山詩草》卷一三《京朝集》,嘉慶元年有《味雪圖為宋梅墅禮部(鳴琦)三姊塗母宋孺人作》,宋鳴瓊(1748?--1802)為現知最早題《紅樓夢》詩的女性,其《題紅樓夢》四首(第二首曾收入蔡殿齊《國朝閨閣詩鈔》第六冊)見《味雪樓詩草》(嘉慶刊本),作於乾隆五十九年至嘉慶元年間;宋鳴琦《心鐵石齋存稿》卷六《哭三姊婉仙》十首之九:「味雪圖成索訂詩,編詩翻恨寄詩遲。猶聞一語彌留際,未解平生慧業癡。」此味雪圖即宋鳴琦請張題詠者。問陶堂姊問端、甥女丁采芝在嘉慶十七年亦均有題《紅樓夢》詩,見《惲珠》項下。張問陶自己也對《紅樓夢》有所偏嗜,但其見解同樣恐欠高明,非談「仙佛」,即賞「艷情」而已。潘炤《鸞坡居士紅樓夢詞》卷首吳雲題詞署「庚午[嘉慶十五年]九月二十日燈下玉鬆手記」,背面有張問陶題詞云:「詩甚佳,惜在於役匆行之際,恕不僭評。船山頓首。」嘉慶十五年九月二十日張出京赴萊州府任(見《船山詩草》卷一八《出守東萊集》),可惜沒有來得及一評。乾隆五十六年程偉元序云:「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紅樓夢》全書始至是告成矣。」高鶚序云:「友人程子小泉過子,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僕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閒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乾隆五十七年程偉文、高鶚引言又云:「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准情酌理,補遺訂訛。……書中後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在程、高既不諱言其編輯加工工作,即所謂「截長補短」、「補遺訂訛」、「略為修輯」之類,張問陶無非人云亦云,意思是說八十回以後若無這一番補輯功夫,就不能問世傳奇了,而張之與高為同年,闈中相遇的又是高,贈詩當然可以只提高一人。惜乎詩人遣詞,古來病簡,「補」之一字遂啟後世種種揣測,甚至認為後四十回俱高鶚補作,應非始料所及。雖然,在京師初有《紅樓夢》「絃索登場,經一冬烘先生呵禁而罷」的時代(見花韻庵主《紅樓夢傳奇》的嘉慶二十四年吳雲序中追憶),此書正所謂不登大雅之堂,高鶚「欣然題名」,猶須諉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張問陶的摯友石韞玉(1756--1837)則更一方面用別號花韻庵主家刊其所撰《紅樓夢傳奇》十出,另一方面「家置一紙庫,名曰孽海,凡見淫詞艷曲、壞人心術與夫得罪名教之書,悉納其中而燒之,歷數十年不倦。」(見梁恭辰《勸戒近錄》卷二;陳康祺《郎潛紀聞》卷三;最早莫如法式善《槐廳載筆》卷一四:「石韞玉字執如,負文章盛名,而實道學中人也。嘗謂余曰;「吾輩著書,不能扶翼名教,而凡遇得罪名教之書,須拉雜摧燒之。』家置一書庫,名曰孽海……卒燒之。」)言行不一,官私兩便;張問陶以翰苑詞臣,在名場試院之中,罔拘禮法,居然贈詩敢於公開直提其書,並自承「艷情」,已屬匪易,持此較彼,聊勝一籌,使人賴有佐證,可謂功罪參半。
俞 樾
《曲園雜纂》(光緒二十五年1899刊《春在堂全書》本)卷三八《小浮梅閒話》:「《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世傳為明珠之子而作。明珠之子,何人也?余曰:明珠子名成德,字容若,《通志堂經解》每一種有納蘭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恭讀乾隆五十一年二月二十日上諭,成德於康熙十一年壬子科中式舉人,十二年癸丑科中式進士,年甫十六歲,然則其中舉人止十五歲,與書中所述頗合也。此書末卷自具作者姓名曰曹雪芹。袁子才《詩話》云:『曹綺亭康熙中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極風月繁華之盛』,則曹雪芹固有可考矣。又《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云:『慧情人自說紅樓』,注云:『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然則此書非出一手。按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納蘭容若《飲水詞集》有《滿江紅》詞,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楝亭,即曹雪芹也。)」
此說誤認《隨園詩話》既稱曹寅康熙中為江寧織造,則「其子」雪芹似亦康熙間人,記另一康熙間人納蘭成德事(並誤認納蘭成德為曹寅題其先人曹璽所構棟亭的詞為曹雪芹題其先人曹寅所構楝亭的詞),不能活到乾隆朝,從而用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於乾隆朝,來證明《船山詩草》所稱「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云云。
按較俞樾(1821—1906)早約三十年的吳振械(1792--1870),在其《養吉齋叢錄》(光緒二十二年1896刊本)卷九說:「順治時鄉會試第一場四書藝三篇,經藝四篇,第二場詔誥表內科一道、判五條,第三場策五道。康熙三年甲辰停止四書藝、經藝,改為二場:頭場策五道,二場四書論一篇、經論一篇、表一道、判五條;八年己酉仍復舊制;二十六年停止二場詔誥題;四十一年仍用詔誥。乾隆二十二年丁丑易判表為五言八韻律詩,移經文於二場;二十三年第一場增性理論一篇;四十七年改頭場四書藝三篇,詩一首,二場經文五篇,三場策五道,至今循行之。」通行書籍,如陳國霖、顧錫中《國朝貢舉年表》(光緒十四年1888石印本)卷二也說:「乾隆……二十二年丁丑會試……是科闈中裁去表判,增用五言八韻律詩一首,永著為令。」其事詳載王先謙《東華錄》乾隆朝卷四五,云:「乾隆二十二年春正月……庚申諭:前經降旨,鄉試第二場止試以經文四篇,而會試則加試表女一道,良以士子名列賢書,將備明廷製作之選,聲韻對偶自宜留心研究也。今思表文篇幅稍長,難以責之風簷寸晷,而其中一定字面或偶有錯落,輒干貼例,未免仍費檢點;且時事謝賀,每科所擬不過數題,在淹雅之士尚多出於夙構,而倩代強記以圖僥倖者更無論矣,究非核實拔真主道。嗣後會試第二場表文,可易以五言八韻唐律一首。夫詩雖易學而難工,然宋之司馬光尚自謂不能四六,故有能賦詩而不能作表之人,斷無表文華贍可觀而轉不能成五字試帖者;況篇什既簡,司試事者得從容校閱,其工拙大為易見。其即以本年丁丑科會試為始。見在各省會試舉子將已陸續抵京,該部即通行曉諭知之。」「恭讀」乾隆五十一年二月二十日「上諭」,卻不「恭讀」乾隆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八日「上諭」清代科舉增五言八韻律詩始於乾隆二十二年(1757),時曹雪芹尚未死,當然不能據以證明高鶚補作。此點應毋庸議。
楊 恩 壽
《詞餘叢話》(光緒三年1877刊《坦園全集》本)卷三:「《紅樓夢》為小說中無上上品。向見張船山贈高蘭墅有『艷情人自說紅樓』之句,自注蘭墅著有《紅樓夢》傳奇,餘數訪其書未得,所見者僅陳厚甫先生所著院本耳。先生工制藝,試帖十名家之一,度曲乃其餘事也。」
此說誤認張問陶詩的「傳奇」為戲曲,又坐實注雲高「著」,殊不知文人遣詞尚古,該處實指唐代傳奇,即小說之謂,以致「數訪其書未得」,只找到了另一位八股文名家陳鍾麟所著的《紅樓夢傳奇》八十出。
王 國 維《曲錄》(1927年石印《海寧王忠愨公遺書》本)卷五:「《紅樓夢》一本(見楊恩壽《詞餘叢話》)。國朝高口口著。高字蘭墅,名裡不詳。《紅樓夢》一本(見楊恩壽《詞餘叢話》)。國朝陳鍾麟著。鍾麟字厚甫,元和人。」
此說以訛傳訛,更進一步。而且只看《詞餘叢話》。決不看《船山詩草》。張問陶明明說:「贈高蘭墅(鶚)同年」,豈得謂「名裡不詳」?明明說「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既稱「回」,豈得為「曲」?如果一定要收,也得先收一本八十回的無名氏《紅樓夢傳奇》,然後再收一本八十回以後的不知回數的高鶚《紅樓夢傳奇》!
以上兩則,愈演愈奇。清代《紅樓夢》戲曲何慮數十家之多,但欲據張問陶的詩注,去訪覓高鶚的曲本,無異緣木求魚。不但「補」字,連「傳奇」一詞也生如許歧義,孰者方犁然有當於作者之心,宜費辨析。信乎舊詩文之難讀,致令經生如曲園、史家如觀堂,悉墮魔障矣。
薛 玉 堂
《蘭墅文存》稿本卷首薛玉堂題詞:「相與十三載,論文愜素心。學隨年共老,識比思逾深。秋水遠浮櫂,空山獨鼓琴。霓裳當日詠,笙磬愧同音。才士粲花舌,高僧明鏡心。如何言外意,偏向此中深。不數《石頭記》,能收焦尾琴(謂汪小竹)。攜將皖江去,山水和清音。嘉慶丁卯[十二年1807]臘月將之廬州司馬任,次徐廣軒同年韻二首,題奉蘭墅年大兄大人笑正。愚弟薛玉堂。[薛印玉堂)行色匆匆,不能篇注數語,殊可恨也。樽酒細論,願以異日,長毋相忘。玉堂又記。」
高鶚《蘭墅文存》、《蘭墅十藝》稿本合一冊,現藏北京大學圖書館。據原藏者奉寬《漢嚴卯齋書錄》(一九三一年三月《北大學生》一卷三期奉寬《蘭墅文存》與「石頭記」注七引)所述,系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從書商楊泉山處購得。封面題「月小山房」四字,下有「月小山房」長方形陽篆印章。分「蘭墅文存」、「蘭墅十藝」兩部分,共收八股文二十七篇,自乾隆五十二年至嘉慶十二年止。卷末,即最後一篇《德者本也,財者末也》的作者自記之後,又有「紅樓外史」長方形陽篆印章。封面「月小山房」四字居左上方,右有薛玉堂題詞。「蘭墅文存」扉頁,四字亦居左上方,餘空白;此頁後有陸湘、薛玉堂、徐潤第、丁玉壽、劉燻、祟福、徐崑諸人題詞。「蘭墅十藝」扉頁,四字亦居左上方,右有薛玉堂題詞。薛題詞三則下各有「薛印玉堂」陰篆印章;全書鈐記,除薛外,僅作者二別號印及後世藏者如奉寬的「漢嚴卯齋」、「元太祖二十世孫奉寬印」、「仲嚴珍藏,子子孫孫永寶用」等印。篇末評語姓氏中,有那清安,滿洲正白旗人,嘉慶十年進士,官至兵部尚書,道光十四年(1834)卒,所編《梓里文存》(道光二十九年刊本)內收高鶚八股文四篇。
據李兆洛《養一齋文集》卷一三《慶陽府知府薛君墓誌銘》、吳德旋《初月樓文續鈔》卷六《(薛畫水傳》、《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二四四、光緒《無錫金匱縣志》卷二二、竇鎮《國朝書畫家筆錄》卷三等,薛玉堂字又洲,號畫水,江蘇無錫人,生於乾隆二十二年(1757),卒於道光十五年(1835);乾隆六十年(1795)進士,授內閣中書,出任安徽廬州府同知,歷權太平、廬州、池州、鳳陽府事,官至甘肅慶陽府知府。與高鶚、徐潤第為會試同年,(見《國朝歷科題名碑錄》,並參《八旗通志續集》卷一○四《選舉志三·八旗科第題名一,歷科進士》:「乾隆六十年乙卯科:……漢軍,高鶚[延慶佐領,鑲黃旗一名]。」)又同任內閣中書([鮑康《內閣漢票簽中書舍人題名》,咸豐十一年1861刊本]:「薛玉堂[江蘇無錫人,乾隆六十年由進士到閣,後官安徽廬州府同知]。徐潤第亡山西五台人,乾隆六十年由進士到閣,官至湖北施南府同知]。」)高鶚自乾隆六十年以進士授內閣中書後,嘉慶六年尚任內閣中書,充順天鄉試同考官,(見《清秘述聞續》卷一三),遂有此題詞。該二詩作於嘉慶十二年(1807)十二月,時將赴廬州府同知任。薛工書法,嗜古文,屬桐城派,有詩、詞、文鈔。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考》(1929年鉛印《直介齋叢刊初篇》本)卷五:「薛玉堂……兼善書法,撰《薛畫水文鈔》口卷、《詩鈔》口卷、《四書便鈔》口卷。」又《桐城派文學撰述考》(同上本)卷三:「薛玉堂撰述:《四書便鈔》(手批,存無錫大公圖書館內);《詞》」。為薛立傳,撰銘的宜興吳德旋(1767--1840)、陽湖李兆洛(1769—1841),不但是常州府同鄉,李任安徽鳳台知縣,又為薛的下屬,而且都以書法出名,臭味相投。《四書便鈔》稿本猶存,諒屬高頭講章,藉備制藝之用。其任官時,又有七家古文之刻,見張祥河(1785--1862)《詩口詩錄》(道光十八年1838刊本)卷三《寄薛畫水司馬廬州,時有七家古文之刻》。今按其對高鶚文稿題詞三則,兩文兩詩,書法一致,高於儕輩,悉鈐印記,尤為特出,不徒關係較密,而且文章自負。其所以於「月小山房」的封面上、「蘭墅文存」的扉頁後、「蘭墅十藝」的扉頁上不厭三處並題者,竊疑「月小山房」為總稱,文稿分兩部分,「蘭墅十藝」固收八股文,「蘭墅文存」則收一般古文,從其措詞似可推知。「蘭墅十藝」題詞;「蘭墅才如渤獬,舌似懸河,眾中遇余,每相視而笑,然不知其制義之深醇若是,賢者固不可測」,否則既同藉斯物得官,有何「不知」、「不可測」之理?又謂:「蘭墅之傳不在此,而此亦足以傳矣。」封建文人官僚一般應酬,例當首重品行,政績,立德、立功大於立言,這是一層;可能在立言之中,意古文尤勝制藝,這是二層。「月小山房」封面題詞:「《書》云:『辭尚體要』,《詩》云:『有倫有脊』,《易》云:『修辭主其誠』,《禮》云:『辭欲巧』,《傳》云:『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此經傳論文之妙恉也。子曰:『辭達而已矣』,噫盡之矣。觀蘭墅所為,知其去古未遠。玉堂。」總論文辭,不限制藝,抬出經典,贊其「去古未遠」。「蘭墅文存」題詞,和徐潤第韻二首,與原詩「磊落高蘭墅,文章有內心。相期神不隔,一往思何深。噩噩中聲律,愔愔古調琴。劇憐此種曲,幾處遇知音。」。同樣實指古文。「相與十三載,論文愜素心」,從1795年會試同年到1807年題詞這十三載中,所論何文?恐不可能指制藝,至少不可能限於制藝,因為薛玉堂明明說:「蘭墅才如渤懈,舌似懸河,眾中遇余,每相視而笑,然不知其制義之深醇若是,賢者固不可測。」百餘年來,最遲在1923年,《蘭墅文存》部分所收的文章已經遺失或被抽去,遂改裝成為目前的狀態。高鶚縱在通籍以後,一直迷戀八股,中毒極深,收凡中舉前一年以迄成進士後十二年所作制藝,然則名之為「蘭墅十藝」已可,名之為「蘭墅文存」亦可,詎必一部分是「文存」,一部分才是「十藝」,難道月小山房文盡在於斯二十七篇,連乾隆四十七年十月作的《操縵堂詩稿跋》(楊鍾羲據瑞昌《操縵堂詩稿》收入《八旗文經》卷二三,參看《雪橋詩話》卷九)也不算了。
明乎此點,方可進論薛詩提到《石頭記》之故。第二首云:「才士粲花舌,高僧明鏡心。如何言外意,偏向此中深。」蓋譽高鶚文字通禪理,得言外意,深於詞章之道。下接:「不數《石頭記》,能收焦尾琴(謂汪小竹)。」意思是說:對《石頭記》,能收焦尾琴,那還不算(因為小說僅詞章末流,不值一提);對才士如汪小竹,能收焦尾琴,方真識貨者。焦尾琴系蔡邕故事,見《後漢書》,蔡邕聞爨桐而知為良材,收之成琴,果有美音,其尾猶焦。歷來援引此典,多喻作士子已被擯落,旋蒙識拔之意。對於前人書物,自然同樣適用,即能識貨,不令掩沒,助其傳世,成人之美,雖或殘缺,亦所謂焦尾琴也。關於汪小竹,名全德,字修甫,號竹素,江蘇儀徵人,汪端光次子,汪全泰弟,生於乾隆四十八年(1783),卒於道光九年(1829),著有《竹如意齋詩選》。以別於其兄全泰竹海,分號大竹、小竹。法式善(1753--1813)《朋歸及見錄》卷五三收汪全德詩二十三首,云:「汪全德,字修甫,號竹素,全泰弟,江蘇儀徵人,嘉慶乙丑進士,選庶吉士,散館改主事,有《藂睦山房詩集》」,卷一九收汪端光詩十八首,云:「汪端光,字劍潭,江蘇江都人,乾隆辛卯舉人,官同知南安府,有《叢睦山房詞稿淨》。」此稱全德有《藂睦山房詩集》,當出誤記,其父端光原籍安徽歙縣,居叢睦坊(《歙縣志》卷一○《人物誌·遺佚》:「汪端光,原名尨光,字劍潭,又字澗曇,叢睦坊人,乾隆舉人,官廣西鎮安府知府。」)父既以《叢睦山房詩詞稿》名其集,子不可能再題《叢睦山房詩集》。據《竹如意齋詩選》及《國朝歷科題名碑錄》、朱汝珍《詞林典故》、道光《儀征縣志》卷二八等,汪全德嘉慶六年(1801)鄉試副榜,九年與兄全泰同中舉人,十年進士;散館改工部主事,升員外郎,十九年以工部員外郎充會試同考官(《清秘述聞續》卷一三。同考官類一:「嘉慶十九年甲戌科會試:……工部員外郎汪全德,字修甫,江蘇儀徵人,乙丑進士。」)官至江西吉南贛寧道,道光元年(1821)署江西布政使。一般作張問陶弟子。按張與汪端光交好,嘉慶三年八月至九月兩個月不到,投贈八首之多(見《船山詩草》卷一四《奇零集》),四年,二首(同上及卷一五);五年三月右安門草橋修禊,同會者七人,汪端光與焉,時任國子監助教(同上卷一五),九月順天鄉試分校事畢榜發,全泰、全德均落第,端光赴任廣西,張有《送汪劍潭司馬之粵西,並送大竹(全泰竹素)、小竹(全德竹海)》,三首,其二云:「環階玉樹早成林,鐵網曾從大海尋。只手難提風雅局,雙珠空費薦才心。重來冀野應無馬,此去口生莫碎琴。老鳳南飛雛鳳遠,離筵相對幾沉吟。」參稽群籍,及汪全德《竹如意齋詩選》、汪全泰《鐵盂居士詩稿》兩集署名,全泰竹海,全德竹素,張詩題注記憶偶誤,內容實指大竹小竹同應順天鄉試,未被錄取,故引以為咎。《鐵盂居士詩稿》卷二《和卓海帆秋柳詩,懷張船山先生》:「永豐坊底一株黃,憶昔題詩向草堂。搖落酒壚悲漢北,參差鄰笛慟山陽。王恭故邸曾春月,張緒孤墳但曉霜。三十年來似塵夢,重吟秋柳倍淒涼。」作於道光十年(1830),所詠「三十年」前,即嘉慶五年(1800)應舉不中,其父外任,張賦詩送別的舊事。嘉慶六年,張再充順天鄉試同考官,高鶚亦以內閣中書同差,汪全德僅取副榜,房師是高鶚,薦而未售,故薛詩云云。高鶚《月小山房遺稿·七截·竹素來謁又贈》:「珊珊玉骨本玲瓏,小謫飛仙事偶同。笑我從將誇老輩,彭宣今在後堂中。」詩編在嘉慶六年至十年間,前一首《燈下閱卷作,呈那繹堂諸同年》乃嘉慶六年闈中贈副考官那彥成、同考官張問陶等,此殆亦嘉慶六年榜發後作,自誇「老輩」,取譬施讎易學,以張禹自任,彭宣喻汪,禹雖薦宣,而今宣尚在「後堂」,未登官場露面。十年汪成進士,從此宦途得路,詩文並茂(楊鍾羲《雪橋詩話》三集卷一○:「儀征汪全泰竹海、全德竹素,號大竹、小竹,隨其尊人劍潭太守官桂林,多紀蠻粵風土之作。……竹素工駢體文,彭甘亭錄其《蘅香館序》,殿正宗之選。」)十二年冬僅二十五歲,正在庶常館學習,宜乎薛玉堂題《蘭墅文存》,亟稱道之。然「能收焦尾琴」一句,語意雙關,非徒指高之識汪全德,抑兼指高之識《石頭記》,已如上述。關於後者,以薛、高關係較密,遠勝張、高,所知仍不過高有識拔傳世之功,初未嘗謂高補作,揆諸原詩,斷無別解。
惲 珠《國朝閨秀正始集》(道光十一年1831紅香館刊本。此即原刊本,1955年文學古籍刊行社版《高蘭墅集)出版說明誤作「道光九年1829紅香館原刊本」.按原刊本扉頁題:「道光辛卯(1831)鐫,閨秀正始集,紅香館藏板」,卷首有道光九年惲珠自序、潘素心序及十一年黃友琴序,卷末有十一年長媳程孟梅跋語,最終一行下方有「汴省龍文齋印刷裝訂成部」,與惲珠自序「書於大梁道署之補梅書屋」語合,時麟慶任開歸河道。決無更早者。)卷二0:「高儀鳳(字秀芝,漢軍人,給事中鶚女。按鶚字蘭墅,別號紅樓外史,乾隆乙卯進士.與大兒麟慶同宮中書,為忘年交,贈句有云:『終賈暫教遲侍從,絲綸原不負文章。真靈位業依然在,愧我頭顱鬢已霜。』嘉慶甲戌大兒為余刻《紅香館集》,蘭墅曾制序焉。)」
據惲珠《閨秀正始集》正續、《紅香館詩草》、麟慶等《蓉湖草堂贈言錄》(道光十六年1836刊本)、麟慶《鴻雪因緣圖記》(道光二十九年1894刊本)及《武進陽湖合志》等,惲珠(乾隆三十六年至道光十三年,1771一1833),字珍浦,號星聯、蓉湖道人,江蘇陽湖人,惲格族玄孫女,直隸肥鄉縣典史惲毓秀女,山東泰安府知府完顏(字衡伯,號曙墀,1772--1820)妻,著有《紅香館詩草》,編有《國朝閨秀正始集》、《續集》、《蘭閨寶篆》等。長子麟慶(乾隆五十六年至道光二十六年,1791--1846),字伯餘、振祥,號見亭,內務府滿洲鑲黃旗人,嘉慶十四年(1809)進士,授內閣中書,尋兼充文淵閣檢閱、國史館分校,十九年(1814)十二月遷兵部主事,後升右中允,官至江南河道總督。
惲珠與《紅樓夢》的關係:《紅香館詩草》(嘉慶二十一年刊本)有《戲和大觀園菊社詩四首》,《種菊》葉來、栽、開、懷、埃,《詠菊》葉侵、音、吟、心、今,《畫菊》葉狂、量、霜、香、陽,《簪菊》葉忙、粧、狂、霜、傍,與《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韻腳全同。下接《分和大觀園蘭社詩四首》,《畫蘭》葉翔、芳、香、長、茫,《簪蘭》葉新、晨[勻]、人、顰[真]、春,《蘭影》葉稠、頭[偷]勾、幽、留,《蘭夢》葉煙、憐、牽、然、妍,又與《後紅樓夢》第二十八回《林瀟湘邀玩春蘭月》幾乎全同,其間三字小異,若非抄本與刊本有歧(參《逍遙子》項下),便是湊韻改用,然已誤認逍遙子續作三十回為曹雪芹原著。該二題在《喜大兒麟慶連捷南宮,詩以勖之》前,最遲作於嘉慶十四年。其下又有《美人雜詠四首》,《虞姬》葉東、中、瞳,《飛燕》葉翩、憐、仙,《綠珠》葉逑、流、樓,《紅拂》葉通、公、雄,與《紅樓夢》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比較,除《飛燕》為原著所無外,《虞姬》原葉風、瞳、中,韻同而字亦幾同;《綠珠》原葉拋、嬈、寥,《紅拂》原葉殊、途、夫,是其歧異。凡此,均讀《紅樓夢》及《後紅樓夢》的仿和之作無疑,可見其對《紅樓夢》好之彌篤。道光六年至九年編成《閨秀正始集》二十卷及附錄一卷、補遺一卷,卷二○選收高鶚女儀鳳詩《題紅香館集後》一首,於小傳中詳敘高鶚,稱其「別號紅樓外史」。道光十三年死,生前所選《閨秀正始續集》十卷及附錄一卷,由孫女妙蓮保編校,並增補遺一卷,十六年紅香館刊,卷七選收張問陶堂姊問端詩《和次女采芝閱紅樓夢偶作韻》一首,云:「字淑徵,四川遂寧人,知府問陶女弟,知州丁耦仙室。按問陶字船山,乾隆庚戌進士,以詩畫名。」同卷選收丁采芝詩十首,云:「字芝潤,江南無錫人,縣丞鄒廷教室,著有芝潤山房詩詞稿。按芝潤為張淑徵女史女、船山太守甥,幼承慈訓,性喜吟詠,集中五言如……,七言如……俱有深致。」丁采芝原詩見其《芝潤山房詩詞草》(道光十一年1831刊本),《夏夜閱紅樓夢偶作》云:「焚香開卷月波流,替爾酸心不自由。魂到難消空灑淚,情原無種卻生愁。瀟湘館閣悲妃子,金玉因緣誤石頭。自古繁華皆是夢,何須惆悵說紅樓。」「附母氏和作」云:「奇才有意惜風流,真假分明筆自由。色界原空終有盡,情魔不著本無愁。良緣仍恨釵分股,妙諦應教石點頭。夢短夢長渾是夢,幾人如此讀紅樓。」丁詩作於嘉慶十七年(1812),惲珠所收張詩僅一字之差,「良緣仍照釵分股」原作「良緣仍恨釵分股」。丁集李宗傳、黃魯溪等序均稱問端為「船山太史姊」,且采芝妹辰原嫁廷揚欺弟亦舫,嘉慶十七年卒,亦舫遂娶朱氏,問端時已「六旬」,較問陶為長,當是堂姊。張題《紅樓夢》詩是惲珠正式收入者,丁題《紅樓夢》詩則見而未收。此外,《正始》兩集中諸人,如熊璉、歸懋儀、孫蓀意、李佩金、楊芸、吳藻(見正集卷一三、一四、一七、一八、一九、續集卷八)等,皆有題《紅樓夢》詩詞,殆同在見而未收之列,否則驚世駭俗,不免過甚。又,續集卷末道光十六年宗梅跋:「吾友見亭先生念手澤是存,為神明攸寄。每展論評而追慕,輒先涕泗而不禁。會諛德之文既修於青簡,致哀之禮遂終於墨衰。乃召剞工,敬授賡帙。以家兄稷辰曾於兩辰與徵采之役,而梅也於贈言列感頌之篇,辱命贊其一辭」,是麟慶因宗稷辰對《正始》兩集出力徵詩採訪,遂邀宗梅為續集撰序。宗梅,浙江會稽人;父霈,與麟慶會試同年;兄稷辰(1792--1867),字迪甫、滌甫,號滌樓,道光元年(1821)舉人,官中書,至山東運河道,著有《躬恥齋詩文鈔》,即趙之謙(1829--1884)《辛安雜說》(咸豐十一年1861稿本)所謂「世所傳《紅樓夢》,小說家第一品也。余昔聞滌甫師雲,本尚有四十回,至寶玉作看街兵,史湘雲再醮與寶玉方完卷,」最早提出百廿回以後的續書說者(詳見《趙之謙》項下)。惲珠的同族、陽湖派古文家惲敬(1757一1817),字子居,號簡堂,乾隆四十八年(1783)舉人,官江西瑞金知縣,著有《大雲山房文集》。敦誠《四松堂集》有《辛亥[乾隆五十六年]早與鮑琴舫飲北樓,其友人王悔生、惲簡堂、張皋文為不速之客,琴舫有作,次韻二首》。據鳧道人《<舊學庵筆記》(1916年刊《義州李氏叢刻》本):「往在鄂省,聞陽湖惲伯初大令雲,其曾祖子居先生有手寫《紅樓夢論文》一書,用黃、朱、墨、綠筆,仿震川評點《史記》之法,精工至極,兼有包慎伯諸口題跋,今在歸安姚方伯覲元家。大令擬刻以行世,乞方伯作序,未及為而方伯卒,此書竟無下落。或雲已為其女公子抽看不全,真可惜已。否則定能風行海內,即有志古文詞者,或亦有啟發處。子居為文,自雲司馬子長以下無北面者,而於曹君小說傾倒如此,非真知文章甘苦者何能如是哉?」這部《紅樓夢論文》對《紅樓夢》傾倒備至,簡直把它當作繼《史記》以後的古文經典了。今惲珠編選閨秀詩,無端單收一首張問端的《紅樓夢》詩,似與自序所云「凡篆刻雲霞,寄懷風月,而義不合於雅教者,雖美弗錄。是卷所存,僅得其半,定集名曰正始。體裁不一,性情各正,雪艷冰清,琴和玉潤,庶無慚女史之箴,有合風人之旨爾」不符,其說有故。
幼從姑惲冰習畫,承南田家學,固可弗論;針黹亦女工常事,曾為完顏廷鍛祖母戴佳氏繡心經於悅。尤耽於詩,乾隆五十三年十八歲,嫁給完顏廷??筋,即因廷朗父完顏岱方任肥鄉知縣,與典史惲毓秀眷屬往來,母索綽羅氏試以錦雞命題,詩成邀賞,遂為聘定;嘉庚十四年,麟慶十九歲,成進士,勖以詩,有「科名雖並春風發,心性須如秋水平」之句;及授職中書,親繪《紫薇夜月》便面,賜詩曰:「金帖傳名,青年入選,薇省深沉,鳳池清淺。夙夜勿怠,匪躬蹇蹇,叨列清班,勉躋通顯。」此徒命婦之詩耳。誕生時祖母夢老嫗授以珠,故名;「少時夢至海中一孤嶼,上有蓮花,遇人告以前身為紅香島妙蓮大士侍者,掌司秘籍,偶謫人世,嘗自繪《紅島護書圖》,且以紅香名館」(麟慶等《先太夫人逸事隨憶錄》),孫女十人,至命名妙蓮保等。兩夢則儼然《紅樓夢》中一流人矣。「逮事曾王母[指麟慶曾祖母戴佳氏],先意承志,深得大父母亡指麟慶祖父完顏岱,祖母索綽羅氏)歡心」(《正始續集》長媳程夢梅跋語),歷經五代,福壽雙全,是封建女性的典範。惟有一事,值得注意,麟慶稱:「紅蘭主人女縣君,曾王母之弟婦也,能詩畫而性孤潔,獨居一室,姻婭罕見其面,獨愛先妣。每至其家,攀留終日,清言靜契,儋然相對,謂有夙緣,且語人日:『完顏氏婦,清心玉映,真非凡品。』」紅蘭主人女縣君,即《正始集》例言「尊天潢也」,取冠全編者,雲;「宗室縣君[安郡王岳樂女孫,固山貝子蘊端女,總督謚愨勤那蘇圖子媳,冊封縣君。按貝子即紅蘭主人,又號玉池生,以詩畫名世。縣君薰習庭訓,工寫花卉,然不輕以示人。此詩得之舊藏扇頭,殆吉光片羽雲。)」清代宗室詩人,以紅蘭主人事最早,名最盛。昭槤《嘯亭雜錄》卷二《宗室詩人》:「國家厚待天潢,歲費數百萬,凡宗室婚喪皆有營恤,故涵養得宜,自王公至閒散宗室,文人代出。紅蘭主人、博問亭將軍、塞曉亭侍郎等,皆見於王漁洋、沈確士諸著作。其後繼起者,紫幢居士文昭,為饒餘親王曾孫,著有《紫幢詩鈔》。」卷六《紅蘭主人》:「紅蘭主人諱岳端,安親王子,安郡王弟也,善詩詞。崇德癸未(1643)時,饒餘王曾率兵伐明,南略地至海州而返,其口中多文學之士,蓋即當時所延致者;安王因以命教其諸子弟,故康熙間宗室文風以安邸為最盛。主人喜為西昆體,嘗延朱襄、沈方舟等為上賓,方舟妻某遲方舟久不歸,作杭州圖以寄之,當時傳為佳話。主人嘗選孟郊,賈島詩為《寒瘦集》以行世,以宗藩貴冑之尊而慕尚二子之詩,亦可謂高曠矣。」沈廷芳《隱拙齋集》卷四七《宗室育萬墓誌銘》(亦載恆仁《月山詩集》卷首)亦云:「國朝宗璜人文邁絕代,自紅蘭貝子(岳端)首倡風雅,寄齋尚書(巢可托)、問亭將軍(博文都)、紫幢居士(文昭)、曉亭侍郎(塞爾赫)後先迭起,遠追漢河間、東平之盛。」岳端(一譯蘊端、袁端),字正子、兼山,號玉池生、紅蘭主人,行十八,又稱十八郎,著有《玉池生稿》(康熙三十四年刊)五卷,凡《紅蘭集》、《蓼汀集》、《出塞詩》、《無題詩》四種,姜宸英等序;卒後族侄德普代刊《口樹堂集》、《松間草堂集》二卷、《題畫絕句》、《桃阪詩餘》五卷,毛奇齡等序。按《愛新覺羅宗譜》丙冊五二○二至五三七一頁,清太祖努爾哈齊第七子和碩饒餘敏親王阿巴泰(1589--1646);阿巴泰第四子岳樂(1625--1689),順治十四年封安親王,謚曰和,康熙三十九年緣事追降為郡王,削奪謚號;岳樂第十五子瑪爾琿(1663--1709),輔政大臣索尼女所生,康熙二十九年襲安郡王,謚日愨;岳樂第十八子蘊端(康熙九年至四十三年,1670--1704),亦索尼女所生,康熙二十三年十五歲,封勤郡王,二十九年降為固山貝子,三十七年緣事革去固山貝子,卒僅三十五歲,一子經廉(1697--1699),幼殤無嗣。其女最晚生於康熙四十三年,下逮乾嘉之際,已逾九旬,愴懷家世,自矜才藝,而那蘇圖父子又亡,碩果僅存,性
格孤僻,至獨居一室,姻婭罕見其面,偏愛此相差數倍之姑表孫媳惲珠,誠可謂忘年交。惲珠編詩,固藉紅蘭主人自重,矧與縣君 識見互契,氣味相投,若有夙緣,如麟慶云云。其編《蘭閨寶篆》與「正始集」並行,程跋所謂「蓋揚班左之才華,與示郝鍾之禮法,意有 並重,所以垂教於閨門者至深且遠矣」,此與惲序實皆表面文章,字裡行間,不無流露。丁詩刻意悼玉,乃多數人之見,況語傷率直;張詩重在悲金,既合禮教,復進而鋪衍色空,解脫情魔。惲珠取此捨彼,分明陽秋,所以少時有紅島之夢,晚年有道人之號,癖在嗜痂,其故可思。至於四十歲以前所作和前後《紅摟夢》大觀園菊社、蘭社諸詩,全然才藝是尚,更不待言。
麟慶於道光二十三年(1842)河督革職回京之前,曾購得清初李漁為賈漢復設計的半畝園,大加改葺,詳載《鴻雪因緣圖記》第三集《半畝營園》:「半畝園在京都紫禁城外東北隅弓弦胡同內,延禧觀對過。園本賈膠侯中丞(名漢復,漢軍人)宅,李笠翁客賈幕時為茸斯園……易主後漸就荒落。乾隆初楊靜庵員外(山西生員)重為修整,顧子若孫專務持籌,遂改為屯積所。……道光辛丑(1841)始歸於余。」震鈞《天咫偶聞》卷三:「完顏氏半畝園在弓弦胡同內牛排子胡同。國初為李笠翁所創,賈膠侯中丞居之,後改為會館,又改為戲園。道光初麟見亭河帥得之,大為改葺,其名遂著。純以結構曲折、鋪陳古雅見長,富麗而有書卷氣,故不易得。每處專陳一物,如永保尊彝之室,專口鼎彝;琅環妙境,專藏書;退思齋,專收古琴;拜石軒,專陳怪石,供大理石屏,有極精者,端硯印章纍纍,甚至楹聯亦磨石為之,佛寮所供亦唐銅魏石。正室為雲蔭堂,中設流雲槎,為康對山物,乃木根天然臥榻,寬長皆及丈,儼然一朵紫雲垂地,左方有趙寒山草篆流雲二字,思翁、眉公皆有題字,此物本在康山,阮文達以贈見亭先生者,信鴻寶也。雲蔭堂南大地盈畝,池中水亭,雙橋通之,是名流波華館。又有近光樓、曝畫廊、先月榭、知止軒、水木清華之館、伽藍瓶室諸名。先生故已近六十年,完顏氏門庭日盛,此園亦堂構日新。滿洲舊族,簪笏相承,無如完顏氏之盛且遠者。」張祥河《小重山館詩詞全集》(咸豐九年1859刊本)《詩胗續稿·勝外集》有《半畝園題辭,為麟見亭河帥》,共雲蔭堂、留客處、海棠吟社、曝畫廊、玲瓏池館、瀟湘小影、小憩亭、拜石軒、罨秀山房、雲容石態、賞春亭、娜擐妙境、東籬、石城橋、容膝居、偃月門、古柏洞、蝸廬四言六句共十八首。亭榭軒館,名目繁多,這還不算,奇在麟慶自記:「此外有螂嬛仙境、海棠吟社、玲瓏池館、瀟湘小影……諸額。」惲珠對麟慶督課綦嚴,從小到成進士做官一直都管,官東河日猶以「巡歷勤,賞罰公,儲峙廣」三語相訓;嘉慶十九年「大兒麟慶為余刻《紅秀館集》」,連《正始集》也是道光六年「大兒麟慶防河偶暇,檢余舊篋所存,及閨秀諸同調投贈之作,並近日所得各集,鈔錄成帙,計得國朝閨秀詩三千餘首,請付諸築氏,以廣流傳」的,結果自加點定,刪去了將近一半才出版。麟慶買下半畝園在惲珠死後八年,當然「子欲養兮親不待」了,但齋名中竟有「海棠吟社」、「瀟湘小彭」等額,與《紅樓夢》決非暗合而已,恐怕也是得自母教罷!麟慶既死,園歸長子崇實。崇實(1820--1876),字子華,號樸山、惕貪,道光三十年(1850)進士,官至刑部尚書、署盛京將軍。「甲戌本」第二十八回後幅有同治四年(1865)濮文暹、文昶兄弟的跋:「《紅樓夢》雖小說,然曲而達,微而顯,頗得史家法。余向讀世所刊本,輒逆以已意,恨不得起作者一譚。睹此冊,私幸余言之不謬也。子重其寶之。青士、椿餘同觀於半畝園並識,乙丑孟秋。」據陳作霖《欽加三品銜、河南升用道、南陽府知府濮公行狀》(收入繆荃蓀《碑傳集補》卷二五)、唐晏《濮青士別傳》(載其《海江文鈔》)及崇實《惕盦自訂年譜》等,濮文暹(1830--1909),初名守照,字青士,號瘦梅子,江蘇溧水人,咸豐九年(1859)與弟文昶字椿餘同中舉人,同治,四年(1865)又同成進士,授刑部主事,升郎中,官至河南南陽府知府,著有《見在龕詩文集》、《提牢瑣記》、《石話》等。同治元年為崇實幕賓,教其子嵩申(字伯屏,號犢山)(1841—1891);任刑部主事 時,隨崇實赴盛京查辦事件,掌章奏文牘,差施,補提牢廳《見在籠詩鈔》(光緒三十一年1905刊本)卷一自戊午迄庚午(1858—1870),內有《太常仙蝶歌》,序云:「歸蜀後應樸山將軍聘……犢山、幼山兩公子素識仙狀,導予觀之……同治紀元三月初十日事」;《寄懷椿餘弟三首》之三云:「看花及春秋,長安與汝共,雙轡爭所赴,一往不可控。忽然所遇樂,再歷如昨夢,夢中猶見汝,詩酒互抱送。大雪海王村(今為琉璃廠),剩有梨花凍(酒名),東風半畝園(李笠翁所經營,今為崇樸山將軍宅),塵榻懸已重。平生辛苦地,及今究何用,萬事汝當肩,孤游吾敢縱。」濮文昶《味雪龕詞稿》六卷(其孫濮德抄本,有光緒十七年周從煊手稿撰序),《滿江紅(春明試,留題號捨,時乙丑三月十五日也)》上眉批:「會闈秋字五十號」;又,《金縷曲》,挽完顏文勤宮保(崇實,字樸山,以刑部尚書出任奉天將軍)。「甲戌本」劉銓福諸跋,最早在同治二年。半畝園的娜??環妙境藏書約八萬五千卷,名噪一時,該本或亦麟慶原藏耶?
惲珠與高鶚的關係:麟慶曾祖兵部侍郎期成額乃鑲黃旗包衣,即內務府滿洲鑲黃旗人(《八旗氏族通譜》卷二八《完顏氏·完顏地方完顏氏》:「魯克蘇,鑲黃旗包衣人……四世孫……永定,期成格,俱現任筆帖式。」)曾祖母戴佳氏為直隸總督那蘇圖女,滿洲鑲黃旗人(同上卷二九《戴佳氏·地方戴佳氏》:「兌齊,鑲黃旗人……元孫口……禪由長史奉命出使噶爾丹,以不屈被害,特贈雲騎尉;其子那蘇圖襲職,現任浙江福建總督。」)弟娶貝子岳端女,妹為乾隆忻貴妃。祖河南布政使完顏岱;祖母索綽羅氏為盛京侍郎兼奉天府尹德風女,內務府滿洲正白旗人(英和《惲太夫人傳》(載《蓉湖草堂贈言錄》卷首,亦收入《八旗文經》卷五三):吾從姊歸完顏氏,為滿洲布政使諱岱之夫人,生吾甥泰安知府廷鏴」。按《石氏家譜》:「德風…‥.女二:長適鑲黃旗滿洲河南布政使完顏岱,原任兵部侍郎期公成額長子」,德風為德保弟、英和親叔。)麟慶初娶瓜爾佳氏,滿洲正白旗人;繼娶愛新覺羅氏,滿洲鑲黃旗人,三娶程盂梅,為按察使程國璽女,漢軍正白旗人。完顏氏一家,麟慶直系皆上三旗人,完顏與索綽羅且均內務府包衣,而完顏又為內務府鑲黃旗,與高鶚同。惲珠為惟一例外,但既歸完顏氏,舊法可依夫家,恩華《八旗藝文編目》著錄其所撰述,逕稱為「滿洲女史」。嘉慶十九年高序《紅香館詩草》:「二十餘年,事親以孝,教子有方,貞靜幽嫻,無慚四德,至善畫工詩,乃其餘事。余內親多稱之者。則夫人固以德重者也。」封建時代,男女不相授受,同屬內務府包衣,又同旗分,故「內親多稱之者」。又,高云:「余與麟見亭為忘年交」,惲云:「與大兒麟慶同官中書,為忘年交。」高鶚官內閣中書始於乾隆六十年成進士後,嘉慶六年充順天鄉試同考官時尚任中書,十四年已由內閣侍讀考選江南道監察御史,其升侍讀應在六年至十四年間;麟慶以嘉慶十四年授職中書,十七年在內閣典籍廳共賦芍葯詩,已稱:「高蘭墅侍讀(名鶚,漢軍進士,後官給事中)」(《鴻雪因緣圖記》第一集《鳳閣吟花》),是惲珠記憶小處稍舛,但十四年高鶚、麟慶同在內閣供職,又先後做過中書,則為主要事實。比及道光二十二年麟慶返京後,過酒仙橋三代祖基,尚懷高鶚舊事,並書楹帖志感(同上第三集《仙橋敷土》)。嘉慶十九年,惲珠四十四歲,麟慶二十四歲,高序自稱:「披讀一過,老眼頓明」,且十四至十九年間贈麟慶詩已云:「愧我頭顱鬢已霜」,不特與麟慶為忘年交,年事宜頗長於惲珠;序文老氣橫秋,書法與其序程甲本如出一轍,但末鈐印章已非「臣鵝印」和「蘭墅高氏」,易為「高鶚」和「蘭史」,蓋仕宦銷沉,無復壯志,而別字蘭史殆晚年所增,用意或如紅樓外史之所謂史歟?其女儀鳳有題《正始集》七絕一首,口氣不同儕輩之過於謙卑,似亦高鶚齒尊之佐證。
附記:關於麟慶未刊之作,橋川時雄《滿洲文學興廢考》(《雕龍叢鈔》之二)稱曾於麟慶後人(住汪家胡同汪由敦故宅)處見家藏日記、家譜、服官記錄寫本一部,知交中有張問陶、吳振械、姚元之、龔自珍等,皆一時名士云云。按諸人中,龔自珍(1792--1841)最晚,《鴻雪因緣圖記》第二集有道光二十一年(1841)龔序,作於卒年;張問陶行輩最早,嘉慶十四年麟慶中進士時正是會試同考官,但翌年即出任萊州府,旋卒,可能有過應酬,而雲知交則非,與高鶚情況迴異。《正始集》卷一五選收張問陶繼妻林佩環《夫子為余寫照戲題》一首,並云:「順天宛平人,布政使㒞女,」知府張問陶室。按問陶字船山,乾隆庚戌進士,以詩畫名,與林氏琴瑟諧和,得唱隨之樂。」原詩作於乾隆六十年(參《船山詩草》卷一二《京朝集》)。
惲珠深嗜《紅樓夢》。其家與高鶚家同隸內務府鑲黃旗,互相往來,長子麟慶又與高鶚同官。為忘年交,故詩集冠序,竟請任之。及高死後,所編《閨秀正始集》,於其女高儀鳳詩前小傳中,著有「別號紅樓外史」一語,殆非無心透露,乃是既歿十餘載,似無干忌,可不必再為長者諱。一方面,四品命婦廣皇皇巨製,有此膽量提到四字,固已不易,另一方面,該別號賴今《蘭墅十藝》末有鈐記,證實無訛,顧其含義,在愛好《紅樓夢》者或曾參與編輯出版之事者,鹹能適用,如同近人傅抱石治印曰「紅樓內史」然,初未嘗要補作若干回方可自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