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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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態度

曹雪芹

大家都喜歡看《紅樓夢》,更喜歡談《紅樓夢》;但本書底意趣,卻因此隱晦了近二百年,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其實作書底意趣態度,在本書開卷兩回中已寫得很不含糊,只苦於讀者不肯理會罷了!歷來「紅學家」這樣懵懂,表面看來似乎有點奇怪,仔細分析起來,有兩種觀察,可以說明迷誤底起源。

第一類「紅學家」是猜謎派。他們大半預先存了一個主觀上的偏見,然後把本書上底事跡牽強附會上去,他們底結果,是出了許多索隱,鬧得烏煙瘴氣不知所云。他們可笑的地方,胡適之先生在《紅樓夢考證》一文中,已說得很詳備的了。這派「紅學家」有許多有學問名望的人,以現在我們底眼光看去,他們很不該發這些可笑的議論。但事實上偏鬧了笑話。

為什麼呢?這其中有兩個原故:(1)他仍有點好奇,以為那些平淡老實的話,決不配來解釋《紅樓夢》的。(2)他們底偏見實在太深了,所以看不見這書底本來面目,只是顏色眼鏡中的《紅樓夢》。從第一因,他們寧可相信極不可靠的傳說(如董小宛明珠之類),而不屑一視雪芹先生底自述,真成了所謂「目能見千里之外,而不能自見其眉睫」了。從第二因,於是有把自己底意趣投射到作者身上去。如蔡孑民先生他自己抱民族主義,而強謂《紅樓夢》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等等。(《石頭記索隱》)作者究竟有無這層意思,其實很不可知;因為在本書裡並無確證,那些傅會的話似無足信。以我想來,曹家是正白旗漢軍,並且是大族。雪芹生在這個環境中間,未必主張排滿吊明的。我這層揣想,雖不能證實,但很可以知道蔡先生這個判斷,是含有多少偏見在內的。總之,求深反淺,是這派「紅學家」底通病。

第二類「紅學家」我們叫他消閒派。他們讀《紅樓夢》底方法,那更可笑了。他們本沒有領略文學底興趣,所以把《紅樓夢》只當做閒書讀,對於作者底原意如何,只是不求甚解的。他們底態度,不是賞鑒,不是研究,只是借此消閒罷了。這些人原不足深論,不過有一點態度卻是大背作者底原意。他們心目中只有賈氏家世底如何華貴,排場底如何闊綽,大觀園風月底如何繁盛,於是恨不得自己變了賈寶玉,把十二釵做他妻妾才好。這種窮措大底眼光,自然不值一笑;不過他們卻不安分,偏要做《紅樓夢》底九品人表,那個應褒,那個應貶,信口雌黃,毫無是處,並且以這些阿其所好底論調,強拉作者來做他底同志。久而久之,大家彷彿覺得作者原意也的確是如此的;其實他們幾時考究過書中本文來,只是隨便說說罷了。

這兩段題外的文章,卻很可以幫助我們瞭解《紅樓夢》作者底真態度,可以排除許多迷惑,不致於蹈前人底覆轍。我們現在先要講作者做書底態度。

要說作者底態度,很不容易,我以為至少有兩條可靠的途徑可以推求:第一,是從作者自己在書中所說的話,來推測他做書時底態度。這是最可信的,因為除了他自己以外,沒有一個人能完全瞭解他底意思的。雪芹先生自序的話,我們再不信,那麼還有什麼較可信的證據?所以依這條途徑走去,我自信不致於迷路的。第二,是從作者所處的環境和他一生底歷史,拿來印證我們所揣測的話。現在不幸得很,關於雪芹底事跡,我們知道的很少;但就所知的一點點,已足拿來印證推校我們從本書所得的結果。我下面的推測都以這兩點做根據的,自以為雖不能盡作者底原意,卻不至於大謬的。

《紅樓夢》底第一第二兩回,是本書底楔子,是讀全書關鍵。從這裡邊看來,作者底態度是很明顯的。他差不多自己都說完了,不用我們再添上廢話。

(1)《紅樓夢》是感歎自己身世的,雪芹為人是很孤傲自負的,看他底一生歷史和書中寶玉底性格,便可知道,並且還窮愁潦倒了一生。所以在本書楔子裡說道:

「風塵碌碌,一事無成。」

「當此日……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

「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干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石兄,你這段故事,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鐫寫在此。」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其中想必有個翻過斤斗來的也未可知。」(以上引文,皆見《紅樓夢》第一第二兩回。)

從這些話看來,可以說是明白極了。石頭自怨一段,把雪芹懷才不遇的悲憤,完全寫出。第二回賈雨村論寶玉一段,亦是自負。書中凡貶寶玉只是牢騷話頭,不可認為實話。如第三回《西江月》一詞,似罵似贊,痛快之極。一則曰:「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二則曰:「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世人誹謗可以不顧,正足見雪芹特立獨行,翛然物外。無能不肖,雖是近於罵,而第一無雙,則竟是贊。凡書中說寶玉處,莫不如此,足見雪芹自命之高,感憤之深,所以《紅樓夢》一書,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書原名《石頭記》,正是自傳底一個鐵證。既曉得書中以作者──即寶玉──為主體,所以一切敘述情事,皆只是畫工底後襯,戲台上底背景,並不佔最重要的位置。世人讀《紅樓夢》只記得一個大觀園,真是「買櫝還珠」啊!

(2)《紅樓夢》是情場懺悔而作的。雪芹底原意或者是要叫寶玉出家的,不過總在窮途潦倒之後,與高鶚續作稍有點不同。這層意思,也很明顯,可以從《紅樓夢》一名《情僧錄》看出。所以原書上說:

「知我之負罪固多。」

「更於書中間用夢幻等字,都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空空道人遂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均見第一回) 

警幻說:「……或冀將來一悟,未可知也。」

「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均見第五回)

書中類此等甚多,此處不過舉兩個例子來證實這層揣想罷了。

照高鶚補的四十回看,寶玉亦是因情場懺悔而出家的。寶玉之走,即由於黛玉之死,這是極平常的套話。許多札記小說上,往往一個情場失意者,後來做了和尚,或者道士,入山不知所終。我們看得都厭了,雪芹先生何至於如此落人窠臼呢?依我懸想,寶玉底出家,雖是懺悔情孽,卻不僅由於失意。懺悔底原故,我想或由於往日歡情悉已變滅,窮愁孤苦,不可自聊,所以到年近半百,才出了家。書中甄士隱,智通寺老僧,皆是寶玉底影子。這些雖大半是我底空想,但在書中也不無暗示。十二釵曲名《紅樓夢》,現即以之改名《石頭記》。《紅樓夢》曲引子上說:「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飛鳥各投林》曲末尾說:「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第五回)秦氏說:「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第十三回)從此等地方看來,似十二釵底結局,皆為寶玉所及見的。所以開宗明義第一回就說:「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又說:「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既曰曾歷過夢幻,則現在是夢醒了;既曰當日所有,則此日無有又可知。總之,寶玉出家既在中年以後,又非專為一人一事而如此的。頡剛以為甄士隱是賈寶玉底晚年影子,這層設想,我極相信。寶玉底末路盡在下邊所引這幾句話寫出:

「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一二年,越發窮了。士隱……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第一回)

從這裡看去:寶玉出家除情悔以外,還有生活上底逼迫,做這件事情底動機。雪芹底晚年,亦是窮得不堪的,更可以拿來做證據了。如敦誠贈詩,有「環堵蓬蒿屯」之句,有「舉家食粥酒常賒」之句,雖文人之筆不免浮誇,然說舉家食粥,則雪芹之窮亦可知。在本書上說寶玉後來落於窮困也屢見:

「蓬牖茅椽,繩床瓦灶。」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見第一回)

「貧窮難耐淒涼。」(見第三回《西江月》寶玉贊)

高鶚以為寶玉彷彿成了仙佛去了;但雪芹心中底寶玉,即是他自己,是極飄零憔悴的苦況的。必如此,紅樓方成一夢,而文字方極其搖蕩感慨之致;否則都是些腸肥腦滿的話頭,特使讀者不可耐了。我以阮籍底《詠懷詩》,有幾句很可以拿來題《紅樓夢》: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西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

這寥寥數語,較續作底四十回,更可以說明作者底懷抱了。

(3)《紅樓夢》是為十二釵作本傳的。除掉上邊所說感慨身世懺悔情孽這兩點以外,書中最主要的人物,就是十二釵了。在這一方面,《水滸》和《紅樓夢》有相同的目的。大家都知道,《水滸》作者要描寫出他心目中一百零八個好漢來。但《紅樓夢》作者底意思,亦復如此。他亦想把他念念不忘的十二釵,充份在書中表現出來。這層意思雖很淺顯,而自來讀《紅樓夢》的人都忽略了,鬧出許多可惜的誤會。為什麼知道雪芹是要為十二釵作傳呢?這亦是從他自己底話得來的,我引幾條如下:

「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識

見皆在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

「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

「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

「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

「……竟不如我半世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但觀其事跡原委,亦可消愁破悶。」

「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又題曰《金陵十二釵》。」(均見第─回)

這竟是極清楚的話,無須我再添什麼了。既認定雪芹意思是要使閨閣昭傳,那麼,有許多「紅學家」簡直是作者底罪人了。他們總以為《紅樓夢》作者要糟蹋閨閣的;所以每每說,這裡邊底女子沒有一個好的。其實這是他們底意思,作者幾時說來?就是在第六十六回,柳湘蓮說:

「你們東府裡除了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

但這說的是寧國府,並沒有說大觀園裡的人個個不乾淨。依我們富於常識的眼光看《紅樓夢》,(那些「紅學家」底腦筋,是富於玄學性的。)十二釵除秦氏鳳姐以外,都不見得有什麼暖昧的事情。即使是有之,作者既沒有說,我們也不可任意污蔑閨閣。這類鹵莽滅裂的論斷,非特表現其讀書能力底薄弱,並自認人格底破產了。

還有一種很流行的觀念,雖較上一說近情理一點,但荒謬的地方,卻並不減少。他們以為《紅樓夢》是一部變相的《春秋經》,以為處處都有褒貶。最普通的信念,是右黛而左釵。因此凡他們以為是寶釵一黨的人──如襲人鳳姐王夫人之類──作者都痛恨不置的。作者和他們一唱一和,真是好看煞人。但雪芹先生恐伯不肯承認罷。

我先以原文證此說之謬,然後再推求他們所以致謬底原因。作者在《紅樓夢》引子上說:

「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是曲既為十二釵而作,則金是釵玉是黛,很無可疑的。悲悼猶我們說惋惜,既曰惋惜,當然與痛罵有些不同罷。這是雪芹不肯痛罵寶釵的一個鐵證。且書中釵黛每每並提,若兩峰對峙雙水份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極情場之盛,必如此方盡文章之妙。若寶釵為三家村婦,或黃毛丫頭,那黛玉又豈有身份之可言。與事實既不符,與文情亦不合,雪芹何所取而非如此做不可呢?雪芹大約會先知的,所以他自己先聲明一下,對於上述兩種誤會,作一個正式的抗辯。他在第一回裡說:

「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

第一句話是駁第一派的,第二句話是駁第二派的,試想雪芹若不是個瘋子,他怎會自己罵自己呢?依第一派,大觀園裡沒有一個好人,這明明是「訕謗君相貶人妻女」了。依第二派說,寶黛好事被人離阻,這又明明是「假捏出男女二人,一小人撥亂其間」了。雪芹若是瘋子,何以解於《紅樓夢》底價值?雪芹如不瘋,又何以解於「大不近情自相矛盾」呢?

這兩派底謬處已斷定了,現在分析致謬底原因:第一派所以如此,因為他們解釋《紅樓夢》底本事完全弄錯了。《紅樓夢》是本於親見親聞按自己底事體情理做的,他們卻以為《紅樓夢》是說的人家底事情。《紅樓夢》是一部自傳,這是最近的發見,以前人說的很少,(有卻也是有的,不過大家都不相信注意。如江順怡做的《讀紅樓夢雜記》,就說《紅樓夢》所記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所以很不能怪他們。況且他們未讀《紅樓夢》以前,先有一部《金瓶梅》做底子,(看雪芹所指野史大約就是《金瓶梅》。或其他一類的書。)拿讀《金瓶梅》底眼光來讀《紅樓夢》,自然要鬧一個很凶的笑話。既以為是人家底事情,貶斥訕謗,自然是或有的;但若知道這是他自己底事情,即便有這類的事,亦很應該「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啊。(《紅樓夢》於秦氏多微詞,即是為此。)

第二派底致謬底原因有兩層:(1)他們最初是上了高鶚續作底當了。第一個公佈後四十回是高君補的,是胡適之先生。(這句話原見於張船山底詩注,在我曾祖曲園先生《小浮梅閒話》曾引過他,但那時候從來沒有人注意到。所以這一點,我們要歸功於胡先生。)他們那時候,自然相信《紅樓夢》是百二十回的。從後四十回看寶釵襲人鳳姐都是極陰毒並且討厭的;讀者既不能分別讀去,當然要發生嫌惡寶釵一派人底情感。其實後四十回與《紅樓夢》作者很不相干,單讀八十回本的《紅樓夢》,我敢斷言右黛左釵底感情,決不會這樣熱烈的。(2)既然同失意者──黛玉──表同情,既然對於「釵黨」有先入的惡感,這顏色眼鏡已經帶上了,如何再能發見作者底態度。感情這類狀態,從主觀上投射到客觀方面,是很容易的。自己這般說,不知不覺的擅定作者也這般說。作者究竟如何說法,他老實沒有知道的。於是凡他所喜歡的人,作者定是要褒的;他所痛恨的,作者定是要貶的。讀者底威權竟可使作者惟命是聽起來,這也未免太大了罷!

作者做書底三層意思,我這幾段蕪雜的文字裡已大致表現清楚了。作者底真態度雖不能備知,卻也可以窺測一部份。那些陳襲的誤會解了許多,也替作者雪了許多冤枉。在下篇更要轉入較重要的一部,就是從這種態度發生的文章風格如何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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