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賦
脂硯齋為《紅樓夢》遺稿作朱批云:「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證以敦誠《挽曹雪芹》詩:「四十年華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誰銘?」1知雪芹或逝於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享年約四十。余步周汝昌先生後塵,復考出雪芹於乾隆元年交芒種節之農曆四月二十六日適滿十三週歲,與脂、敦所記卒年及享年合,則知其誕辰當為一七二三年五月三十日2。今曹公二百八十週年華誕暨二百四十週年忌辰在即,而舊約難踐,感慨叢生,遂效曹植賦洛神之體以祝之。
詩云:「半部《紅樓夢》,光芒照古今;末流成顯學,華夏獨斯人。」斯何人哉?吾國小說大師曹霑字芹圃號雪芹又號芹溪、夢阮者也。余亦親睹其風采也。或謂:「爾生也晚,焉能識荊?」蓋緣西山屐履之重踐,曹公華誕之將臨——意動而神搖兮,恍若邯鄲之客;魂馳而魄蕩兮,似墜巫山之雲。飄飄乎至青埂峰,喜遇蕭然太瘦生3!
其人蓬頭而不垢面,破衫難掩驕矜,額廣而不色黑,身長愈發超群。貌清兮,猶似臨風之玉樹;眼迷離兮,亦如夢蝶之莊生。或仰天而長嘯,或拈鬚而沉吟。縱酒放歌兮,聲更琅琅4;揮毫作畫兮,骨益錚錚5。
余長揖而告之曰:「恕後生之魯莽,擾先輩之沉酣!因久存之疑竇,冀面呈以直言。想君之黃葉村陋室6,茅椽蓬窗,瓦灶繩床;任風晨月夕而披閱廿載7,雖嘔心瀝血而巨著流芳。惜全書之未完兮,君已早逝;感重重之霧瘴兮,盼啟微茫。《紅樓夢》其書也,果真乃親歷之事,抑或為虛擬之境?賈寶玉斯人也,果真乃君之化身,抑或為心之造影?八十回之後也,果真乃高鶚之所續,抑或為遺稿之重訂?」
芹聞之,始而微笑,繼而開懷,嘴角含一絲狡黠,眼波無半點塵埃,朗聲答曰:「感君至誠,親臨垂問。後者當據實以告,前者仍留君自省。佚稿惟二十八回8,何來彼四十餖飣?畸笏老業已批明,後世人緣何不信?至若書中之所敘,親歷歟?虛擬歟?化身耶?造影耶?可意會不可言傳,有答案難有實證。君不見莎翁之謎兮,四百年而猶未解?9泥版之書兮,數千載而難辨清?十《水滸傳》誰前誰後?《金瓶梅》孰假孰真?詩三百可有諷喻?屈大夫何以自沉?此皆文學永恆之魅力,亦乃學術無盡之芳馨;能解固有功於開拓,有惑亦進取之要津。嗟夫!是知亦喜不知亦喜,然則何時而盡知耶?——」
余插言曰:「豈非貴在不斷求索,妙在知與不知之間乎!」
芹頷首而退曰:「誠哉斯言,蒙可去也!」
忽懵然而寐寤兮,猶攬袂而欲語;覺音容之宛在兮,仍懸思之不已。少頃,乃望空遙拜:大哉雪芹,高山仰止!
2002年5月初稿
2003年2月改定於蜀南釋夢齋
註:
1見敦誠《四松堂詩抄》。轉引自吳恩裕《曹雪芹叢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2見拙文《曹雪芹誕辰已水落石出》。
3蕭然太瘦生,敦誠《挽曹雪芹》詩初稿有「四十蕭然太瘦生」之句(見《鷦鷯庵雜詩》)。太瘦生,語出李白《戲贈杜甫》詩:「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4敦誠《佩刀質酒歌》有句云:「未若一斗復一鬥,令此肺肝生角芒。曹子大笑稱快哉,擊石作歌聲琅琅。」描寫了曹雪芹酒渴詩狂的精神風貌。
5敦誠之兄敦敏《題芹圃畫石》詩云:「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 (見《懋齋詩抄》手稿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描寫了曹雪芹作畫所體現的錚錚傲骨。
6黃葉村陋室,敦誠《寄懷曹雪芹》詩云:「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7披閱廿載,《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第一回有云:「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則知此書於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已披閱十載有餘。爾後又有丙子、己卯、庚辰等數次重訂,至壬午除夕(1763)雪芹去世,豈非二十載乎。
8周汝昌先生曾著文推考曹雪芹之《紅樓夢》原著當為百零八回。拙文《〈紅樓夢〉八十回後原作是怎樣迷失的》亦考出迷失之佚稿確為二十八回。
9英國大文豪莎士比亞,因生前未留下有關其生平的任何文字材料,致使後世對其個人經歷的瞭解謎團甚多,迄無定論。
十十九世紀以來大量出土於西亞兩河流域各國的泥版文書,上面刻著距今四五千年前的阿卡得人、巴比倫人、亞述人、波斯人等古代西亞民族創造使用的楔形文字,至今難以識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