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紅樓祭高鶚
一九九○年的夏天,年已九旬高齡的著名紅學家俞平伯先生在其生命之火行將熄滅之際,用顫抖的手在紙上艱難地寫下了如下兩句話:「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難以辭達!」儘管對這兩句話人們還有不同的理解,但相信所有對老人身世較為瞭解的人都會從這種帶有強烈自責、懺悔色彩的語氣中感覺到一種難言的悲愴和酸苦。一部小說的續書問題本屬學術範圍,卻令老人家在病危臨終之際一直牽腸掛肚,割捨不下,真不知道是該感動,還是該悲哀。它使人聯想到一個風雲變幻充滿苦痛的時代,一種風雨飄搖帶有無奈的人生。
不管怎樣,這注定是中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令專家學者大傷腦筋的一個文學奇跡。一部小說以其殘存的八十回成為一個民族難以企及的文學頂峰,為完成全璧而續補的後四十回竟能達到亂真的程度,與原著一起家喻戶曉,流芳百世。如今,就連對續書罵得最起勁的紅學家在整理出版《紅樓夢》時也不敢棄之而不用,讀者的認同和喜愛已使續作成為《紅樓夢》的有機組成部分,這種維納斯殘臂的成功續接確確實實是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文學奇跡。
恰恰是這位奇跡的創造者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一直受到嚴厲得近乎苛刻的指責和謾罵,在中國文學史上享受這種待遇的作家並不多見。曾幾何時,紅學家們將難見《紅樓夢》全璧的不滿和怨氣全撒到高鶚身上,對其所做的續補工作全盤否定,橫加指責,將其視為篡改《紅樓夢》的罪人,還有的紅學家將他描繪成用心險惡,受人指使的文化特務。其結果是高鶚以丑角形象在一部部文學史教材中被當作反面人物而遊街示眾。直到近幾年,隨著學術研究的規範化和正常化,人們才開始用比較公允和寬容的目光來重新審視這段文學史上的公案,為保全《紅樓夢》而付出辛勤勞動的高鶚終於得到應有的尊重和肯定,飽受貶斥的後四十回在紅學家眼裡也有了新的色彩和內涵。滄桑百年的榮辱興廢、風風雨雨,真是令人感慨無限,難以辭達。
用困厄失意、才華過人八個字足可概括高鶚的一生。落魄不遇,使他與曹雪芹有類似的人生體驗;才華獨具,使他的後四十回在眾多續紅之作中脫穎而出。以高鶚的見識與功力,如果他另寫一部小說,肯定會得到更高的聲譽,但他做出了續補《紅樓夢》這種極富挑戰性和冒險性的選擇,與一位最優秀的天才作家並肩而立,接受後人並不友好的審視和品評。 「天涯倦客樓頭婦,一種消沉奈落何」。十分遺憾的是,因資料的缺乏,高鶚在我們的視野中只是個面目模糊的身影,從其夫子自道及其零星的記載中可窺見其生活人生的一鱗半爪。他雖中過舉人、進士,可等他得到這些施展才學的資格時,已年過半百,油然而生夕陽之歎了。隨後而來的內閣中書、順天鄉試同考官、江南道御史、刑科給事中等有職無權的諫官、學官官銜讓頗有胸襟的高鶚感到失落和惆悵,在不少詩文中,他流露出一種「泥途悲潦倒」的感歎。早年的科場淹滯、晚年的平淡仕途使他始終處於悲苦困厄的心緒體驗中,這使他能夠在情感上理解和貼近曹雪芹,完成那個動人心魄的悲劇結局。一方面是「金粉飄零舊夢懷,淒涼往事付歌喉」,另一方面是「學邃才雄」,「譽滿京華」。其過人的學識、出眾的才華、生花的口才據說是「凡在有目,諒皆欣賞」,這也許是失意人生的一種必要補償吧,否則,續補《紅樓夢》將成為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永恆感歎。
此外,我們還知道高鶚為人忠厚,常常勖勉、規勸弟子們克盡忠孝,走舉業之路。他的八股文寫得很好,思力精到,筆力雄健。在詩文中,他還常將人生如夢的感傷情懷抹上一層佛老色彩。所有這些,我們在《紅樓夢》後四十回中都可依稀感覺到。
儘管直到今天紅學家們對後四十回的著作權歸屬問題仍然眾說不一,比如有人認為其中有曹雪芹的殘稿,但更多的人相信它出自高鶚之手,因為有比較可信的證據。清代著名詩人、高鶚的妻舅張問陶在其《贈高蘭墅同年》一詩的自注中明確說:「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高鶚本人也寫過一首題為《重訂〈紅樓夢〉小說既竣題》的詩,抒發辛苦勞動後的感受。在程偉元《紅樓夢序》、高鶚《紅樓夢序》以及程、高合寫的《紅樓夢引言》中,也記述了高鶚的工作:「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至於高鶚究竟做了哪些工作,是修修補補,還是憑空營構,紅學家們盡可以埋首窮究,互相詰難,但恐怕永遠都不會有令人信服的最終結論,畢竟與《紅樓夢》有關的謎團太多了。在沒有新的材料推翻舊論之前,我們還是將《紅樓夢》後四十回的著作權全部歸之於高鶚一人。
與曹雪芹的接力賽跑注定使人們用前者的標準來衡量高鶚,使他在前者的輝煌中暗淡失色,從而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也許高鶚當年續寫《紅樓夢》只是一時的衝動,假如他預知百年後自己的舉動招來那麼多是是非非,他還敢動筆嗎?自然,他也該知道,如果他不續寫《紅樓夢》,後人也就不會那麼動情地注視他。在文學史上,他也只能與成群結隊的二三流作家一樣塵封於圖書館古籍書庫的一排排書櫥中。
對續書的評價和定位,似乎應該有別一種眼光,否則,不同的標準和歧見只會使高鶚處於大是大非、大褒大貶的強烈震盪中,成為文學史上歸無定所的遊魂。篡改曹雪芹創作原意,對《紅樓夢》結局妄加改動,這是高鶚最受非議之處。這種指責看似合情合理,但對《紅樓夢》來講此路不通。有誰敢底氣十足地一一說出曹雪芹對後四十回的情節安排呢?曹雪芹早已帶著滿腔的悲憤和愁怨,帶著所有的謎底長眠於九泉,我們無法起之於地下而請教。難道僅以第五回賈寶玉所見判詞,再加上脂批中零零落落的片語交待及有關舊時真本的含糊其辭的幾條傳聞就能找到謎宮的鑰匙嗎?在這些材料基礎上所進行的探佚,已發展到自立門戶,稱「學」的地步,但又解決了多少難題呢?資料的缺乏和有限材料的歧解使曹雪芹的原意成為一個永遠無解的文學之謎。當人們在指責高鶚篡改曹氏創作原意時,這種所謂原意不過是現代人的一廂情願的幻想和童話。以現代人的眼光居高臨下審視古人,可以挑出無限多的毛病,但這種優越感是可笑的。特定社會文化背景中的人只能做出歷史允許他所做的一切,高鶚是這樣,現代人亦是如此。我們自己都搞不清曹雪芹的創作原意和結局安排,又怎麼能定高鶚的篡改之罪呢。在批評《紅樓夢》後四十回思想境界不高,熱衷功名舉業,安排「蘭桂齊芳」結局,迷信色彩過重的同時,我們似乎還應該多一份寬容和體諒。畢竟像曹雪芹那樣有深邃洞察力、獨特人生體驗、走在時代前列的先鋒精英太少太少,那種風華絕代的天才作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是下幾年苦功夫就能做到的。用曹雪芹在思想藝術上所能達到的高度來要求高鶚,近乎苛求。正如何其芳先生所云:「《紅樓夢》的續書要寫得和前八十回一樣好,的確是不可能的。」
但既然高鶚從曹雪芹手中接過了接力棒,人們自然渴望他有超水平的發揮。問題在於他寫到什麼程度才會讓人們點頭認可呢?此前此後都沒有現行的範例可循。與那些將林黛玉從墳墓中挖出,將賈寶玉從古寺中拉回,強配鴛鴦的《續紅樓夢》《紅樓夢補》《紅樓幻夢》《紅樓復夢》《紅樓真夢》《紅樓再夢》們相比,高鶚的續作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但人們對他還有更高的期待。進而我們又想到一個問題,如果由曹雪芹本人來寫這後四十回,會精彩絕倫到什麼程度呢?
中國古代那幾部我們引以為自豪的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等,前半部無不寫得轟轟烈烈,驚心動魄,但一到後面,頓然黯淡失色,令人大失所望。正如王蒙先生所講的:「古今中外,傑出的長篇小說的結束部分寫得成功的何其少也。」真有一個長篇小說創作中的「百慕大三角區」嗎?曹雪芹再偉大、再傑出,也只能將歷史所賦與的才華與機遇發揮到所允許的極限,而不可能走得再遠,就像牛頓提不出相對論一樣。曹雪芹如果也寫了後四十回的話,他一定會走出文學創作中的雷區嗎?其內容一定能保持前八十回的水準,比高鶚的續作高明千萬倍嗎?誰也說不準,這終究只是個無奈的猜想。自然,更多的人寧願維持這個文學史上的神話,總是一廂情願地等待哪一天會有意外的驚喜和石破天驚的奇跡。
讓我們為高鶚喝彩。為那個高潮迭起的大悲劇結局喝彩吧。這種情節的安排設計是需要見識和眼光的。高鶚以成功的創作實績證明了自己的膽識和才華,證明了自己的品位和境界遠在眾多才子佳人小說和紅學續書的作者之上。早在半個世紀前,新紅學的開山祖師胡適先生就已有較公允的評價:「高鶚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的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這一點悲劇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我們不但佩服,還應該感謝他。」在總的悲劇氣氛中,高鶚將前八十回中已露端倪的人物、事件一一作了合情合理的安排和交待,還別出心裁地設計了不少動人的情節,使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成為一個和諧的藝術整體。高鶚彷彿小說中補縫雀毛裘的晴雯,顯示出高超的藝術功力。說老實話,這種工作不是誰都能勝任的。高鶚的名垂青史靠的不是曹雪芹這種名人招牌,他對《紅樓夢》的貢獻也遠非「保全」二字所能言盡。
但直到今天,仍有人埋怨高鶚畫蛇添足,境界太低,給《紅樓夢》弄了個「蘭桂齊芳」,「家道復初」的光明尾巴,落入大團圓結局的窠臼。平心而論,在後四十回中,與眾多人物的生生死死、離離散散,整個家族的日暮途窮、摧枯拉朽相比,這種光明尾巴是輕描淡寫,微不足道的。即使我們承認此舉對全書的悲劇色彩有所沖淡,但其動機也未必如有些研究者所說的是庸俗的名利思想使然。為什麼我們不能從另一個角度來體察高鶚的動機和用心呢?他太善良了,太喜愛那些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少男少女了,實在不忍心讓結局過於悲慘,令人過於抑鬱,所以在濃重的悲劇陰雲中透出幾絲亮色,給還要生活的讀者,給自己一點安慰。畢竟在飽受風霜、歷經苦難後還有存活者,他們還要活著。我們寧願將高鶚的動機朝好處想,這也許是他的本心,如果他真是那種目光短淺、沒有眼界、為蠅頭小利而取悅讀者的庸俗文人,他完全可以拋棄那個大悲劇,讓寶玉和黛玉歡天喜地的結合,並將眾多的女孩子納為姨娘、小妾,然後再讓寶玉科場得意,使賈府中興,就像比高鶚稍早的小說家夏敬渠在《野叟曝言》中所描寫的那樣,高官厚祿,位極人臣,子孫蕃衍,大富大貴。但高鶚沒有沉緬於這種潦倒文人的白日夢中,他不無沉痛地用自己的筆為高貴顯赫的世家唱著淒絕的輓歌,在他的筆下,盛極一時的賈府頹然坍塌,家破人亡,到書的最後,貴戚富哥,閨秀嬌女死的死,亡的亡,出家的出家。「蘭桂齊芳」,又能怎麼芳呢?「家道復初」,真的會復初嗎?即使高鶚在書中細細描繪那種浩劫過後的所謂小康,我們會有歡天喜地的欣慰之感嗎?寶玉走了,黛玉、賈母、王熙鳳仙逝,探春、湘雲嫁人,妙玉被劫,只留下一些可憐兮兮的偷生者,這還叫賈府嗎?那種刻骨銘心的傷痛和失落靠一個小道學賈蘭的中舉就能撫平嗎?高鶚推倒了一座大廈,僅在一片廢墟上用殘磚碎瓦搭設了一座小窩棚,這也許還未真的達到那種「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地步,但我們能忍心再去責備高鶚嗎?他做的已經很不錯了。我們不要忘記,筆在他手上,他是《紅樓夢》後半場的總導演。
在悲悲切切的哀樂聲中,賈府轟然倒塌,大樹既倒,猢猻煙消雲散。伴著金石姻緣的鑼鼓喧鬧,木石前盟隨林黛玉的魂歸離恨天而成為一種永恆的缺憾。寶玉的撒手而去,使寶釵於無望的平淡歲月中飽受煎熬,一場交織著血淚恩怨的愛情就這樣終場。賈母在大起大落的轉折關頭,迴光返照,隨即溘然長逝;工於心計的王熙鳳終於在心力交瘁的無奈中含辱而去。其他如探春、迎春、惜春、鴛鴦、司棋、妙玉、襲人、湘雲等,亡的亡,散的散,一個悲劇接一個悲劇,匯成血淚之河,這就是高鶚在續作中所展示給我們的景象。翻翻成群結隊的中國古代小說,有幾部能寫到這種份上的?
不是故意要標新立異,給高鶚翻案,這樣會陷入一種循環盤詰問難的怪圈。我們可以找出一萬條理由來為高鶚表功,但也可找出更多的理由來指責他,但這不是目的。作為後人,我們有責任以公正的態度為古人蓋棺安葬,刻碑立銘。對古人負責,就是對我們自己負責,因為更有後來者的目光在注視著我們。我們願意相信,高鶚已經竭盡全力了。
當然我們還是希望高鶚做得再好些,再好些,儘管這的確有些為難他。可能連我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們在渴望另一個曹雪芹。但曹雪芹是惟一的,不可克隆,高鶚也不是轉世靈童。我們可以寬容體諒高鶚,但無可否認,限於其學識和才力,我們閱讀後四十回時的那種失落和惆悵是不言而喻的。誰也無法使時光倒流,我們只能無奈地掩卷長歎。歷史就是這麼無情,常常用缺憾來折磨和考驗一顆顆心靈,就《紅樓夢》而言,它使一個古老而敏感的民族難以安寧。
一部只有八十回的天才之作和一部四十回的精巧續書形影不離地一代代流傳著,但直到今天,多數一百二十回印本的《紅樓夢》上只署著曹雪芹一人的大名,這不僅抹殺高鶚的續寫之功,也平添曹雪芹以盜世之名。九泉之下的高鶚在急切討個說法,魂歸道山的俞平伯老人也在默默注視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