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掉曹雪芹的外衣
有人看到這個題目,可能心裡大為不爽,曹公的鐵桿粉絲更恨不得將江湖夜雨腦揪過來,飽以老拳。然而,眾位息怒,此處江湖夜雨只是想是揭掉曹公的外衣而已,並非要扒曹雪芹的皮。而且這裡三層外三層的諸般衣帽也並非是曹雪芹自己願意穿的,而是後人按自己的意思胡亂給人家套上去的。
「紅粉」們都知道,早在民國初年,蔡元培先生就非得讓曹雪芹穿「崇禎皇帝的素」,弄來一身白盔白甲愣是給曹公套上了,估計曹公要是活著也肯定會給嚇死,「反清復明」?那是多大的罪過啊,比誹謗朝廷還要嚴重,夠誅九族的了。然而,這「白盔白甲」一穿上就脫不下來了,直至現在還是有人硬說書中的秦可卿就是崇禎,然而依江湖夜雨看,他倆相同的地方只有一點--都是吊死的,除此之外毫無相同之處,說秦可卿像崇禎,如同南海鱷神說段譽長得像他(只是後腦勺像)差不多的可笑。但就有人如煮熟的鴨子一樣--肉爛嘴不爛,你如之奈何?「反清復明」這事似乎敲磚釘腳,再也解脫不開。
到了文革時期,萬馬齊喑,不但當時的作家幾乎全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一隻腳,就連孔孟之輩也逃不了干係,《水滸》也莫名其妙地成了反面教材。當時的中國文壇就像股市中遭遇超級大熊市,大多數文學名著都被灰頭土臉地打到跌停板,掃進垃圾堆。而《紅樓夢》卻奇跡般地不但沒有被批,反而一路飄紅,「連拉漲停板」,實在罕見。其實真要抓《紅樓夢》中的「辮子」,也多的是。但是在當時的條件下,《紅樓夢》被解釋成階級鬥爭史,是一部反封建的戰鬥性作品。曹雪芹也給披上了列寧服、中山裝,套上了紅衛兵的紅袖章。按當時的說法,薛寶釵和林黛玉不但是「情敵」,而且是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鬥爭,薛寶釵是剝削階級的代表,林妹妹則是封建社會的叛逆者,曹公要是有知,肯定啼笑皆非。但這種思想似乎直至今天尚有殘留,比如有些比較正統的書上還是說:《紅樓夢》通過反映賈府的衰落,揭示了封建社會必然滅亡的規律云云。要我說,這還是按住曹公的手,不讓他脫那身中山裝。
近幾年,往曹雪芹身上套衣服的倒是少點了,但他老人家還是一點也不肅淨,除了有的紅學家把前面說過的那一大堆「大美學家、大社會學家……」的獎章拚命往曹公身上掛外,還有一老大媽愣是塞到他手中一包據稱是「秘製丹砂」的毒藥,說他毒死雍正皇帝。還說他「每個細胞裡都充滿了對雍正的厭惡與怨恨」,說實話曹公和曹家對康熙爺的感情當然要比雍正強得多,雍正也直接讓他們曹家就此破落,但雍正也沒有對曹家趕盡殺絕,還是網開一面的。而且,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君父如天,曹公做夢也沒有想過要毒死雍正皇帝啊!
所以嘛,這大熱天的,曹公披著這麼多零碎多鬱悶啊,江湖夜雨就給曹公把這些勞什子都扒拉下來,讓他也清清爽爽、自由自在地當一回活生生的人。
要全面真實地瞭解曹雪芹的身世,還要從曹家的發家史說起。
一、曹雪芹先祖的發家史:
有人說曹雪芹的先祖,是宋朝開國大將曹彬。這事因年代太過久遠,無可查考,但曹氏起家過程中最關鍵的人物,相當於《紅樓夢》中賈源賈演之屬的應該是曹雪芹的曾祖曹璽。曹璽出生於1619年,正是努爾哈赤取得薩爾滸大戰勝利的那一年。當時曹璽的爺爺曹錫遠是明朝將軍,任「瀋陽中衛指揮」。不過曹錫遠比起和他同一時期的袁崇煥等英雄人物來,簡直就是狗熊。努爾哈赤攻佔瀋陽時,曹家就都投降了後金,作了人家的「包衣阿哈」(家庭奴隸)。據紅學家們鉤沉出來的史料稱:曹璽是個「少好學,沉深有大志」、「讀書洞徹古今,負經濟才,兼藝能,射必貫札」(康熙二十三年未刊《江寧府志》卷十七《曹璽傳》)的能人。不過他的好本領都用在扶清滅漢的「大業」上了。清軍入關時,曹璽親身參加了征討李自成和南明弘光政權的戰爭。順治六年(1649)二月,曹璽又隨睿親王多爾袞出征山西大同,戡平姜瓖叛亂有功,「拔人內廷二等侍衛,管鑾儀事,升內工部」。康熙二年,「特簡督理江寧織造」(同上)。從此曹雪芹家開始定居江南。
從史料中看,我們完全也可以這樣認為,曹雪芹的先祖就是和洪承疇、吳三桂一樣的漢奸走狗,甚至「嘉定三屠」、「揚州十日」的血淚帳上也少不了曹家的份。當然這些陳年老帳咱就不算了,也不搞「扣帽子打棍子」那一套,但我們卻應該知道,從爺爺的爺爺就給滿清當包衣奴才的曹家子孫曹雪芹,怎麼會穿「崇禎皇帝的素」,搞什麼反清復明?要是真的反了滿清,復了朱明,也沒有老曹家的好。
曹家之所以非常發達,不僅僅是鞍前馬後的功勞,還在於曹璽的妻子孫氏當過康熙皇帝的保姆,康熙爺又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總角相交,基於這層關係,康熙自然對曹家格外親切,於是曹家在康熙年間達到鼎盛時期,堪稱「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孫老夫人對曹家的興盛有非同小可的作用,她生前就被封為一品夫人,在曹家是相當有權威的,一如賈府中的賈母。
接下來的事情大家都很熟悉,康熙帝一死,雍正皇帝即位,當時曹寅已死,他繼任江南織造的兒子曹顒也短命早夭,於是曹家過繼了一個侄子曹頫\。此時曹家貪污官銀很多,窟窿越來越大,曹頫\還不出虧空的錢來,結果被抄家拿問,曹家破落。不過雍正雖一向以殘酷聞名,對曹家卻也沒有趕盡殺絕,他在北京崇文門外蒜市口拔了十七間半房,讓曹家人居住。按紅學家們的考證,曹雪芹此時也就三四歲。
二、曹雪芹其人其貌:
到了這裡,對於曹雪芹身世的研究,就走到了一個岔路口,紅學三大死結之一出現了,那就是「芹系誰子」這個問題。曹雪芹是曹家人,這一點幾乎沒有什麼疑問,但他到底是誰的兒子,卻十分難解。袁枚曾說他是曹寅的兒子,當然非常不可信,胡適提出是曹頫\之子。也沒有什麼明證,查來查去,還是捉襟見肘,難以自圓其說。
一般人都這樣想,曹雪芹既然是《紅樓夢》的作者,「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辛酸都埋在裡面,他肯定是曹家的直系子孫,是曹家很重要的人物,十有八九他自己就是賈寶玉的原型。出於這樣的慣性思維,人們往往對這樣一段非常有價值的記載視而不見,不去深究(當然也有人故意「考證」成是偽作):
聞舊有《風月寶鑒》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為何人之筆。曹雪芹得之,以是書所傳述者,與其家之事跡略同,因借題發揮,將此部刪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藉以抒其寄托。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此書自抄本起至刻續成部,前後三十餘年,恆紙貴京都,雅俗共賞,遂浸淫增為諸續部六種,及傳奇、盲詞等等雜作,莫不依傍此書創始之善也。雪芹二字,想系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漢軍人,亦不知其隸何旗。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遊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聞袁簡齋家隨園,前屬隋家者,隋家前即曹家故址也,約在康熙年間。書中所稱大觀園,蓋假托此園耳。其先人曾為江寧織造,頗裕,又與平郡王府姻戚往來。書中所托諸邸甚多,皆不可考,因以備知府第舊時規矩。其書中所假托諸人,皆隱寓其家某某,凡性情遭際,一一默寫之,唯非真姓名耳。聞其所謂寶玉者,尚系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所謂元迎探惜者,隱寓原應歎息四字,皆諸姑輩也。……又聞其嘗作戲語云:『若有人欲快睹我書,不難,惟日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雲。」
裕瑞(1771-1838)《棗窗閒筆》
從這篇資料中看,曹雪芹的形象非常讓紅樓粉絲們失望:
第一,曹雪芹並非像《紅樓夢》中的寶玉那樣,是個「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的俊美哥兒,而是「身胖頭廣而色黑」的粗漢子,一點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影兒也沒有,反而酷似天橋露天劇場說大鼓書的油滑藝人。書中寶玉的形象不是他,其實是他的「叔輩某人」。其實這也不奇怪,作者未必就像小說中的主人公。唐代才子溫庭筠,寫有許多嫵媚風流的花間詞,卻長得奇醜,有「溫鍾馗」之稱。湯顯祖的《牡丹亭》寫得文采斐然,吸引了不少少女。據說當時內江有個女粉絲,讀《牡丹亭》太入迷了,以為湯顯祖也像書中的才子一樣貌比潘安,才比子建,於是誓言非湯顯祖不嫁。和現下的楊麗娟追華仔十分相似,但與此不同的是,投水而死的是她,而不是其父。事情是這樣的:當湯顯祖在西湖宴客時,該「湯粉」趕緊跑去與之見面,結果,她發現湯顯祖竟是個白髮蒼蒼的糟老頭,心中的童話世界瞬間崩潰,一怒之下竟投水而死。所以嘛,這人未必如其文,曹雪芹其人也未必就真是翩翩佳公子,或者飄逸出塵的不俗高人。
第二,這個曹雪芹寫《紅樓夢》一書的動力居然是為了吃「南酒燒鴨」 !這點也讓眾多紅樓粉絲們大跌眼鏡,不是說作者「滴淚為水、研血成墨」,將自己的「刻骨仇恨」和滿腹辛酸都傾注在書中嗎?怎麼會將自己的血淚之作來換「南酒燒鴨」?其實破除了對曹雪芹一貫拔高的思維定勢,我們會發現,裕瑞所說的這種情況當非虛構,也是合情合理的。紅學家們也考證出曹雪芹曾「身雜優伶」--和唱戲的混在一起,當時可不像現在,紅樓選秀,全民瘋狂,演戲當明星,是又風光又來錢的事兒。那時候戲子是下九流之一,極為人輕視,曹雪芹當時雖窮困破落,但好歹也是八旗子弟,和唱戲的混在一起,據說還惹得家中的長輩動怒。所以,曹公既然能淪落到和戲子都混在一起,那麼閒下來的時候編個《紅樓夢》小說來換換「南酒燒鴨」解解饞,又有什麼好稀奇的?我們現在發現的最早的《紅樓夢》抄本,幾乎都是王府裡收藏過的,所以,很可能就是這樣一回事--曹雪芹編了小說給王爺們逗樂兒,所以才有了《紅樓夢》一書。當然,曹雪芹在其中也是傾訴了由曹家的興衰引發出的無限感慨,但料想,不會真有什麼反封建、反朝廷的戰鬥精神。
第三,曹雪芹的《紅樓夢》一書,並非是曹雪芹一人之力,而是「抄襲」、「借鑒」了《風月寶鑒》等舊書稿修改而成。其實大家細讀《紅樓夢》一書,也會發現,不單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風格不同,就連前八十回中的味道也很不一樣。《紅樓夢》的前二十來回的文字中,「下半身」寫作的味道比較濃(這樣才更容易換「南酒燒鴨」嘛),什麼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後「大腿處冰冷粘濕一片」,什麼「香憐」、「玉愛」等一群「同志」鬧學堂,還有秦鍾偷智能兒、賈瑞「硬邦邦」要「頂入」等等,都十分「黃」。所以《紅樓夢》這本書早期的面貌,極有可能就是一般的明清艷情小說模樣。袁枚的《隨園詩話》中曾說:「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艷」(校書,指妓女),結果被郭沫若挖苦道:「隨園蔓草費爬梳,誤把仙姬作校書。醉昭看朱方成碧,此翁畢竟太糊塗」。但這樣草草下結論,也有些武斷。袁枚如果是個不識字的老農,耳背腦昏,有可能聽人誤傳而弄錯。但袁枚作為一飽學之士,歷史上有名的大文學家,豈能如此糊塗?最大的可能,就是早期的《紅樓夢》稿本確實是寫妓女的。江湖夜雨一天偶翻花底閒人批,馮夢龍寫的《夾竹桃》,驚奇地發現原來「通靈玉」和「絳珠草」在這裡面就出現了,原文如下:
同郎去看後園花,花底下調情兩肉麻。把湖山背靠,花枝手拿。羅襦半褪,雲鬢任斜。姐道:郎呀,難得相逢,索性耐子心情再耍歇,莫管城頭奏暮茄。
花底閒人曰:花底下調情,最有滋味,落花片片,堆若錦裀。飛絮離離,障若春霧,居此新紅嫩綠之間,柳暗花明之裡,演一出鳳鸞交,何啻楚襄王入陽台也。枝兒何幸,得攀其指上香痕。石兒何幸,得沾其背底芳澤。千百年後,石可幻作通靈玉,枝可幻作絳珠草矣。或謂三生石上,償夙世之良緣,連理枝頭,結百年之好合,乘陰陽之氣,投凹凸之機。無怪其越弄越高興,不管日長夜短也。
這裡不憚其煩地抄下來前後文,是為了讓大家看到,這篇文字其實並非「正經」文字,什麼「投凹凸之機」、「越弄越高興」之類的,情色意味極濃。「通靈玉」、「 絳珠草」之名也並非源於聖潔仙境。所以早期的《紅樓夢》應該就是本常見的艷情小說。
使《紅樓夢》沒有流俗於一般小說的功臣,我覺得應該是以脂硯齋為代表的「曹家班」。曹雪芹越寫越黃,而且牽扯到曹府中人,寫到「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終於被畸笏叟(當是曹家的長輩)打了幾個耳刮子,命他刪去。這一刪,可能刪了不少「情色」內容,比如我們看開頭寫鳳姐和賈蓉眉來眼去的很像有一腿,但後來卻什麼事也沒有,可能也是刪掉了。還有「送宮花賈璉戲熙鳳」這一回,題目叫得很是勾人心跳,內容卻乾淨的很,很像現下的手法:起名為《七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內容卻不是八仙過海,就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我想,曹雪芹原來倒不是有意吊人胃口,這也是脂硯齋命老曹刪改後的結果。這一改不要緊,《紅樓夢》的格調大大提高,擺脫了低俗情色小說的身份,從而成為可以登大雅之堂的名著。不然的話,最多是第二本《金瓶梅》罷了,從這個意義上說,「脂硯齋」居功甚偉。
《紅樓夢》一書,在小說史上極為獨特,因為它有「脂硯齋」這樣一個批書人,小說有批書人,也不是什麼太真奇怪的事。但其他書的批書人,多不和作者同一年代,就算是同年代,很多也不相識,更無權干涉著書者的寫作意圖和計劃。而《紅樓夢》一書,最早期的版本都是有脂批的,似乎只有脂硯齋批閱後,該書才可以獲許流傳。所以,我感覺是這樣一回事:脂硯齋就是「曹家班」,代表了曹頫\和許多能詩通文的曹家女眷,曹雪芹其實根本沒有經歷過曹家繁盛時的一切,都是他們給曹雪芹提供了資料,口述當年的事實,甚至不排除「脂硯齋」直接動手寫草稿,再由曹雪芹編輯增刪,最後由脂硯齋批閱後,才正式向外傳抄。其實《紅樓夢》書中也清清楚楚地說明曹雪芹的職責就是:「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這分明就是一個編輯整理者的活兒,他整理的並非只是《風月寶鑒》等舊書稿,也應該有不少「脂硯齋」提供的原始資料。
曹雪芹未必就是曹家最嫡系的傳人,他有可能像《紅樓夢》書中的賈芸、賈芹那樣,是個曹家的遠親。在舊時,寫小說和說書、唱戲一樣,並非是 「大有前途」的事情,當時寫書沒有版稅稿酬可拿,不會像現在的某才女那樣可以靠「寫」書掘得第一桶金,得以在京城黃金地段買樓。舊時寫小說只是逗人開心消遣的一種玩意兒,是上不了台盤的。比較有身份地位的文人,是不屑於寫小說的。就算是想抒發自己的滿腔情愫時,也往往選擇寫詩作文。陳述故事時,往往用文言文的形式,諸如筆記尺牘之類的。明代文人張岱也是早年富貴,晚年落魄,和曹家人境地相仿,但他的《陶庵夢憶》全是短篇古文,冒襄懷念董小宛而寫的《影梅庵憶語》,沈復回憶閨中妻子寫的《浮生六記》,雖都是非常動人的感情故事,但都不是小說體例,全是文言文。蒲松齡的《聊齋》,也是文言文的形式,仿照唐代志怪故事一類的模式。所以,小說這種文體,一般都是非常接近於民間藝人的文人寫的,寫這個也不是什麼很光彩的事,故舊小說上多不署名或不署真名。
最近有人提出一種觀點,《紅樓夢》的真實作者其實是曹頫\,只有他才有更身臨其境的經歷,這雖也有幾分道理,但推想曹頫\未必能有時間精力寫這樣一部小說,再說他可能對小說這種文體也把握不好,所以最有可能的是,曹雪芹從曹頫\這裡獲取了素材,然後自己再加以改寫而成。
當然,也未必只有從曹頫\那裡才能得到小說素材,曹家的女人,即住在北京十七間半房的曹寅的妻子李氏(李煦的妹妹),曹雪芹已故伯父的妻子馬氏以及其他一些我們從資料中不曾得知的閨中女人都可以提供素材,乃至或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寫作。對於她們這些親身經歷了繁華年代的人,家道敗落後日子裡,她們能做的就只能是一遍又一遍的回憶。所以,將這一切寫出來,也是她們很樂意也很擅長的事情。當然她們不可能署真實姓名,「脂硯齋」可能就是她們的化名,庚辰本眉批中有:「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看來,書中的女子是有以她們為原型的。上面所引的裕瑞的文字中也說:「所謂元迎探惜者,隱寓原應歎息四字,皆諸姑輩也」。《紅樓夢》中描寫閨閣雅事的文字,很多透著女性的心態,女性的思維,其中的細膩生動之處,似乎非女子之手難以寫出,這恐怕不是「身胖頭廣而色黑」的粗漢子曹雪芹能寫好的。
曹雪芹的友人敦誠在《寄懷曹雪芹沾》詩中寫到:「揚州舊夢久已覺,且著臨邛犢鼻褌……」這裡的「揚州舊夢」常被人解釋成曹家過去的繁華盛景,相傳後面還附有一條註釋:「雪芹曾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但這條註釋是夾注,並非原詩中就有,未必是敦誠的本意,且「隨其先祖寅」一事和曹雪芹的年齡怎麼算也不合卯。其實這「揚州舊夢」用在詩詞中一般是套用小杜的那句「十年一覺揚州夢」,如果是作此解釋的話,那就是說曹雪芹早年也可能十分荒唐,混跡於青樓妓館之中,直到床頭金盡,才「且著臨邛犢鼻褌」,老老實實地穿起大褲頭子刷碗乾活,呆在家裡守著自己的老婆。
我們看《紅樓夢》一書中像妓女雲兒之類的形象,寫得十分生動,當是曹雪芹從實踐經驗中得來,另外從敦誠勸曹雪芹「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扣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的話來看,曹雪芹是個經常「彈食客鋏」、「扣富兒門」、吃「殘杯冷炙」的主兒,所以他一開始拿《紅樓夢》換烤鴨吃的事也毫不稀罕。書中劉姥姥進大觀園打秋風的文字寫得十分生動細膩,也應是曹雪芹有貼身體會的結果。當然,這也不算什麼太丟人的事兒,孔子都說:「富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只要有錢賺,當馬伕咱也干。
另外,曹雪芹也未必就像我們後人想像的那樣貧困至極,什麼「蓬牖茅椽,繩床瓦灶」,多半是文學化的誇大之辭,不能呆看。如果真是這樣窮,曹雪芹未必有能力在第一個妻子死後很快續娶「新婦」。魯迅先生曾說過這樣一段話,很是精闢:
我平日常常對我的年青的同學們說:古人所謂「窮愁著書」的話,是不大可靠的。窮到透頂,愁得要死的人,那裡還有這許多閒情逸致來著書?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候補的餓殍在溝壑邊吟哦;鞭撲底下的囚徒所發出來的不過是直聲的叫喊,決不會用一篇妃紅儷白的駢體文來訴痛苦的。所以待到磨墨吮筆,說什麼「履穿踵決」時,腳上也許早已經是絲襪;高吟「饑來驅我去……」的陶征士,其時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
所以,曹雪芹先生做書時,不見得真是「舉家食粥」,窮得快餓死,但後世為了突出曹雪芹先生貧困中「不圖名不圖利」,發奮著書的高風亮節,故意片面誇大曹雪芹當年的困境,這未必完全符合事實。
三、曹雪芹果真身通百藝?
周汝昌先生誇曹雪芹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是什麼「大園林建築學家、大服裝陳設專家、大音樂家、大醫藥學家、美食專家……」等等,也全是過譽之詞。雖然《紅樓夢》書中堪稱雜學旁收,寫了不少這方面的內容,但絕不代表曹雪芹就是此中一流高手。
其實我們細翻《紅樓夢》一書,前八十回中對於琴棋書畫的內容寫得很少,反而倒是續書中寫得更多一些。以棋為例,曹雪芹描寫的多是「趕圍棋兒」,這大概不是真正的圍棋下法,而是用圍棋盤玩的另一種遊戲。第二十回中這樣寫:
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愛三四五』了。」
我們知道,下圍棋時,講得是手談,正所謂「山僧對棋坐,局上竹陰清。映竹無人見,時聞下子聲」,哪有嘴裡吆喝「愛三四五」的?看來並不是真的圍棋。當然,要說曹雪芹一點也不懂棋,也未必,第六十二回中說:
「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著,兩眼只瞅著棋枰,一隻手卻伸在盒內,只管抓弄棋子作想……」
看來曹雪芹也知道兩個眼可以活棋,也知道點官子方面的知識,但對圍棋方面的事情寫得很不夠,還不如人家續書中寫了「讓子」、「倒撲」、 「荷葉包蟹勢」、「黃鶯搏兔勢」、「三十六局殺角勢」等諸多圍棋術語。按曹雪芹的描寫,元迎探惜四姐妹應該是分別擅長琴棋書畫的,但對於迎春棋才方面的描寫十分不夠,其實依迎春的性格,倒也真像個喜歡下棋的女子。我們看現在棋壇上公認的圍棋第一高手李昌鎬,也是生性木訥呆板,「針紮了也不知道哎喲一聲」,這句詞形容在李昌鎬身上,也非常合適。只不過李昌鎬身負天下圍棋第一人的盛名,這「缺點」也成了優點,人們也不講扎針「哎喲」不「哎喲」了,尊稱其為「石佛」。其實關於琴棋書畫的描寫,曹雪芹寫得都不是很生動,還不如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中寫黃鐘公、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他們四人時,把琴棋書畫和這幾人的個性、武功等融為一體,並穿插諸多琴棋書畫方面的掌故,寫得很是生動出采。
另外,就算是小說裡描寫的神乎其神,也不能代表作者本人就是這方面的頂尖高手,金庸小說中寫過「珍瓏棋局」這等比「發陽論」不知難多倍的大型死活題,也不時出現諸如黃眉僧PK段延慶這樣既比棋力又比內力的精彩場面,但金庸先生的棋力據說也不甚高,估計高不過業餘三段。金庸先生小說中寫過什麼「好逑湯」,有「荷葉之清、筍尖之鮮、櫻桃之甜」,櫻桃裡還塞上斑鳩肉,那滋味想想就垂涎三尺,還有什麼「二十四橋明月夜」--把豆腐弄成圓球明月狀之類,都是匪夷所思的菜餚兒,難道金庸先生就是名廚?我們知道,絕非如此。同理,曹雪芹先生的《紅樓夢》中不過寫了幾個菜名兒,講了講「茄鯗」的做法,並不代表他本人就是神廚或者美食專家。至於醫藥學家,更不沾邊兒,難道曹雪芹在書中寫過幾個藥方,知道麻黃、枳實是疏散的藥物就是醫學家了?那金庸小說中到處可見諸般毒藥、解藥,又有各種內功心法,經脈穴道的學問,金庸先生豈不成了當世第一神醫,有如蝶谷醫仙胡青牛一般?
我們知道,明清之時,書畫也可以成為有價商品,雖然當時書畫家的地位和收入遠不及現在,但是好的書畫自然也有人提著白花花的銀子追著買。比如八大山人、鄭板橋等等,都曾以賣畫作為一項重要的經濟來源。曹雪芹如果真的書畫極佳,他何不賣點書畫來換「南酒燒鴨」呢?如果他當年的畫的確搶手,那現在肯定也會有曹雪芹的畫傳世,像明代的唐寅、仇英等人,比曹雪芹又早了上百年,還有畫作傳世,曹雪芹怎麼就沒有留下一張畫來呢?可見曹雪芹就算是會畫,水平也不是太高,達不到人人搶購收藏的水平。所以,把「大園林建築學家、大服裝陳設專家、大音樂家、大醫藥學家……」等一大堆頭銜套在曹雪芹身上,是很不合適的,周汝昌先生確實對曹雪芹太過崇敬了,以至於達到癡迷的程度,周先生曾這樣說:
在雪芹想來,物是由「無機」而進化到「有機」的,由初級靈性而上升到高級靈性的,在《石頭記》中,其『公式』即是:石→玉→人。這分明帶有一種樸素的物類進化思想……達氏確立『種源進化論』是在1858年,時為相當於清代的咸豐七年,比雪芹晚了一個世紀之久了呢!這就不能不對雪芹的思想之高度稱奇呼異了。
將石頭變人的故事和進化論等同起來,無異於將「二踢腳」和「大力神3」型火箭相提並論,而且就算是「石頭變人」的故事,也不是《紅樓夢》首創,人家《西遊記》中的孫悟空就是石頭變的,而且成書明顯早於《紅樓夢》。像這樣的說法,我們只能在啞言失笑後搖頭感歎,周老先生對曹雪芹的癡迷追捧程度,一點也不輸於現在追明星的「粉絲」們。
綜上所述,曹雪芹嘛,也未必就是高高在上的文學聖人,《紅樓夢》也不是他一人之力的作品,而是曹家人「集體智慧的結晶」。這其中,曹雪芹當然也功不可沒,他做了整理、統籌、潤飾、傳抄等非常重要的工作,他的文筆也相當出色,堪稱「傳神文筆足千秋」,在我國舊小說中別開聲面,獨樹一幟,從此不朽。但曹雪芹未必就是帶著偉大的理想和抱負來創作《紅樓夢》的。至於什麼反封建,揭露封建社會和統治階級的醜惡之類的主旨,更是曹雪芹做夢也沒有想過的。
假如我們真能通過時間機器回到當年,見到真正的曹雪芹,說不定會發現曹雪芹是個身胖臉黑,嗜酒如命,放浪形骸,出言無忌的人。一如現在的朔爺,對我們大講:「我打過架,吸過毒,嫖過娼,坐過牢……」但我覺得,或許這樣的曹雪芹,給我們的感覺反而更平易可親,更具有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