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天無恨話雪芹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
曹雪芹是我最鍾愛的才子,《紅樓夢》是我最鍾愛小說。蘇軾是我最喜愛的詩人,我想借用這一首詞作來表達我對《紅樓夢》讀完後的感覺──悲涼。
魯迅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呼吸其最深者,唯寶玉一人而已」。其實,感受這種悲涼之霧的唯雪芹一人而已。
當時,曹雪芹家道衰落,功名事業一事無成。縱然他才高於眾、行高於世, 但這種高超越了那個時代, 最終為那個時代所不容。他的思想、他的才華、他的文章,即便後世如我輩能能操縱電腦、編製程序、穿越信息時空、自許是時代的精英者也不能徹底領悟,何況古人,何況俗人!
曹雪芹的精神世界何其博大精深,一部《紅樓夢》冠絕古今,令一切寫才子佳人、嘲風弄月者肅然汗顏。小說中對人生、宇宙、時間、空間的渾然一體、飄逸出塵的感受不得不讓人掩卷深思。
曹雪芹雖然恨自己「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干年」,但他心中其實是「無恨」的,他只有眷戀,只有惆悵,只有悲涼,惟獨沒有恨。我曾經一度懷著這樣一種疑問:《紅樓夢》究竟是補情、補恨還是補天?在明清時期,湯顯祖的《牡丹亭》為世補情,洪升的《長生殿》為人補恨,曹雪芹的《紅樓夢》為中華文化補天,不過他補的不是封建文化的天,而是用感性文化去補理性文化的天。
像曹雪芹這種孤獨的天才,屬於「千年等一回」的,他「無怨而來」,「無悔而去」,誰能夠像他那樣瀟灑走一回地高唱《離塵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君不見歷史上多少御用文人為其主子高唱讚歌?生前風光無限,死後遺臭萬年。曹雪芹是不容於當世的,他也不屑於為世所容。「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只不過如夢幻一場,「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豪奢只能讓人失卻生命的本真。孤寂貧寒是上蒼對天才的恩惠,峨冠博帶是走狗與奴才的嚮往。不能想像的是一旦曹雪芹紅袍加身,我們這個世界哪裡還有《紅樓夢》這樣的精神美餐?
也許世界上沒有永恆的東西,有的只是短暫的一瞬,錢鍾書說得好「三五天的快樂,逗得我們空活了百年」。生命的有限常常會使人渴望無限,假如這個世界上還有永恆的話,那就是人類的精神探求,從屈原的《問天》開始,一直到曹雪芹的問情,在華夏文化精神傳統上,上通茫茫宇宙,下接滾滾紅塵,吸納日月之精華,沐浴天地之靈氣,歷經數千年的精神修煉使人類的精神遠離黑暗,向光明飛昇。《紅樓夢》承繼中國知識分子的清俊、昂揚和智慧,讓當年的精神先知和文化精英化作空空道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之類的幽靈,在中華文化的天空中遊蕩。閱讀《紅樓夢》,加深了我們對歷史上知識分子清流傳統的親切緬懷。
人生就是燃燒,作品是作家生命淋漓盡致的燃燒。生命的不死鳥是在痛苦的涅盤中更生的。生前是榮是辱,對天才又有何妨。大丈夫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一切隨它去吧。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喜歡曹操,他可謂真男子,慷慨豪邁、壯懷激烈地走完一生。我不知道曹雪芹是不是曹操的後人,但《三國演義》的片尾曲中有一句歌詞「擔當身前事,何計身後評」,似乎只為他們曹氏所作。
「人生如夢終非夢」,人從生下來就開始做夢,到死是夢境的結束。夢中的東西,又何必過於認真?得到過、失去過、成功過、失敗過,那都是夢境帶給我們的快樂罷了。有人說人生不能無夢,也不能長夢不醒。天才的悲哀就在於他是一個清醒的說夢者。曹雪芹在他那個價值崩潰的時代,清醒無疑是智慧的痛苦,這既是他的福份、也是他的悲哀,庸俗如我輩者,就渾渾噩噩地靠夢境實現一生,這是多麼悲涼卻又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啊!最重要的是我們曾經感到過短暫的快樂,這本身就足夠了,又何必去追問這快樂的深淺、尊卑、永恆還是短暫呢!
在當今時代,像賈寶玉這樣純情的男人已經死絕了,現實中如果有這種古典的純情,那將比出土文物還珍貴,「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曾經擁有」,愛情如朝花夕拾杯中酒,這邊喝了那邊有。誰能像曹雪芹那樣「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唐代的元稹可以在妻亡之後發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去巫山不是雲」,但他沒多久就另謀新歡。賈寶玉在林黛玉魂歸離恨天後就離家出走了。所愛已去,生有何意?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翹首當今世界,在這私慾橫流的芸芸眾生中恐再難找到寶黛這樣的苦戀,亦或從來沒有過,或許以後也不再有。縱觀中外歷史,個人的力量終究難以與整個社會抗衡,個人的願望更難有悖於整個社會所認可的價值觀。過去現在未來都一樣,尤其是在中國這樣一個超穩定的、拒絕標新立異國度裡。愛也一樣,在扭曲的傳統與觀念中最終避免不了世俗化。
曹雪芹「無恨」的原因很多,除了「有恨無人省」而變成真正的「無恨」外,他在「補天」的同時又在「毀天」,這才是真正值得他無恨的原因。自從朱熹用理學烏雲籠罩了封建文化的天以後,封建文化、理性文化、男性文化已經完全失去了感性文化和女性文化的滋潤,這片文化的天空已變成乾涸的河床,他不是傳統文化的挑夫,而是傳統文化的清道夫,「鐮刀劈開新世界,斧頭砸碎舊乾坤」,雖然曹雪芹的「補天」屬於遠離塵囂的救世努力,但他企圖在破敗之中尋求新生,實現了對以往歷史的顛覆,標誌著一種新的人文精神的崛起,它像希望的燈塔,既照亮了昔日的興衰,又啟示了未來走向。在絕望中重建希望,在毀滅中尋找新生,曹雪芹不僅無恨,還會向我們發出意味深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