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家世資料考索之二

曹雪芹家世資料考索之二

曹雪芹家世資料考索之二

曹雪芹

周汝昌先生在初版《紅樓夢新證·史料編年》中,曾引錄了張雲章《樸村詩集》跟曹寅有關的詩篇。我讀後深得啟發,便在南京上海等地尋訪《樸村集》的全本,看到《樸村詩集》之外尚有《樸村文集》,其中如《祭曹荔軒通政文》就足資考證,我曾寫入《談紅樓夢研究中的兩個問題》(《南京大學學報》1975年第3期)。當然,周先生也已經收集到《樸村文集》的材料,在1976年新版《紅樓夢新證·史事稽年》中作了增補,只是詩文系年尚欠確切,對張雲章和曹寅的關係未及深究。為了進一步探索曹家的事跡,我把《樸村集》又看了幾遍,有一些新的認識,今不揣譾陋,提出來和大家討論。一、張雲章和曹寅的關係

    張雲章(1648-1726)字漢瞻,號樸村,嘉定縣人,曾入國子監為太學生,康熙二十三年在京中師事王士禎,與姜宸英、查慎行等同學。但他沒有考取功名,以布衣之士終其一生。他為生計而奔波,常游於達官貴人之門。或為幕客,呈詩獻賦;或作館師,講學論道。刑部尚書徐乾學曾請他校勘《宋元經解》,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柟又聘他校注《南北史》,因此頗有聲譽。「其後諸公貴人考訂文史,必以相屬」[1],得到嘉定知縣陸隴其、蘇州知府陳鵬年和江蘇巡撫宋犖的賞識,當時名流朱彝尊、趙執信、查嗣瑮、張伯行等都曾跟他結交。蘇州織造李煦和江寧織造曹寅也曾招之入幕。他死後,方苞為之撰《張樸村墓誌銘》,《清史列傳》卷六十七列入「儒林傳」(《清史稿》未收)。他的《樸村集》有康熙五十三年的序刻本,但後來遭禁,傳世甚少,今南京等地雖有藏本,均欠完整,只有上海圖書館善本部藏有全帙,計《樸村文集》二十四卷,《樸村詩集》十三卷附刻《橘社唱和集》與《冷吟集》一卷。    

    據《樸村集》自序,得知張雲章的詩文集是他自己編定的。文集按雜著、書信、序跋、記事、祭文等分類,詩集分古詩、律詩和雜詩三類,每一類都以寫作時間的先後順序排列。特別是詩集的編年較為清楚,我們可以從題目或詩注所署的年月確定其時限,沒有標明年月的也能從前後的次序考見各詩的創作時期。    

細閱《樸村集》以後,確知張雲章曾受聘於蘇州織造李煦,而曹寅是李煦的妹夫,又同在揚州輪值鹽差,所以張氏賦詩往往同時有呈獻曹寅之作。據《樸村文集》卷四《與縣尹書》說:

數年來以奉母家居,前任巡撫塚宰宋公,今尚衣大理李公,皆辱延致之。

可見宋犖和李煦曾先後延聘張氏為幕客。查李煦加銜為「大理寺卿」是在康熙四十四年閏四月,則張氏入李幕,當始於此後乙張氏獻詩有《題大理李公出獵圖》、《贈織造李公》,並有《贈曹鹺使子青》和《題儀真察院樓呈鹺使曹辛二公》等作。據《樸村文集》卷十一《御書修竹清風圖記》寫明「康熙四十五年十一月謹書於李公之儀真署中」,又《樸村詩集》卷三《舞劍圖歌》的引言說:「大理李公命吳郡吳生繪圖,一美人撥劍舞於庭,二美人舞罷插劍侍左右,公坐觀之,戲語余為言以弁其首。」這充分反映出張雲章確曾隨從李煦,代司筆札文牘之事。    

    至於張雲章跟曹寅的關係,起初只是獻詩表示仰慕之情,並未直接見面。他倆的正式交往,要到康熙五十年冬才開始。據《樸村文集》卷十八《祭曹荔軒通政文》說:

           吾始謁公,辛卯之冬。我刺初入,喜溢公容,遍告座客:吾於天下士,獨未識者此翁。雲章則以方今公卿間得見者多矣,其未見者亦鮮遺憾,獨憾疲暮而與公相逢。是時旌麾揚州之廨,風饕雪虐,余病而憊,公數掃徑而迎敗屨,傳杯而聽寒籟。險韻新詩,如爬癢疥,墨法瑰琦,凍毫飛灑,書便面以見貽,愈頭風而清快。把瓊瑤之盈握,愧報章之多纇,公則詔左右,以櫝藏而保不壞。

這具體而細緻地記載了張雲章和曹寅初次會見的情況:時間是康熙五十年(辛卯)之冬,地點是在揚州兩淮巡鹽監察御史的公署中,張氏投刺(名帖)拜謁,曹寅熱情接待,還當眾呵凍揮毫,書寫扇面送給他。從「愧報章之多顴」看來,張氏是應邀赴曹幕擔當文墨之事的。在此期間,張氏遊覽了曹寅曾寄寓過的東園[2],寫了《揚州東園記》(《樸村文集》卷十一)。文中敘及曹寅為「東園八景」命名題詠:「其佳處輒有會心,則孰為之名,通政曹公,時方為鹺使於此游而樂焉,一一而命之也。」通政之題其勝處,而各系之以詩。」按園林之題名,是我國造園藝術的傳統手法,用匾額詩文裝點湖山勝跡,往往能擴大遊客的觀感,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曹雪芹在《紅樓夢》「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的生動描繪,我們可以聯繫到曹寅為東園品題的事跡,說明這在曹家是有生活基礎的。

    《揚州東園記》篇末標明「康熙五十年十一月張雲章書」,我們由此確定了曹、張結交的具體年月。當時曹寅正籌劃赴京述職,十一月初一有奏摺說:「臣目下現在揚州造具錢糧銷引各款清冊,料理事竣,即星馳入都,叩覲天顏。」十一月二十日又有《視鹺期滿查無舉劾之員》的題本[3],則曹寅進京當在十一月二十日以後。這時候忽從京中傳來喜訊,家報得孫,張雲章特賦詩祝賀,題為《聞曹荔軒銀台得孫卻寄兼送入都》(詳情見本文第三節)。此後曹寅入都,張氏也離開揚州,於十二月三日自瓜洲渡江南歸(據《樸村詩集》卷十《渡江寄滄洲使君》)。

    張雲章應邀至江寧織造府是在康熙五十一年仲夏,那時曹寅從北京回揚州後到了南京。據五月初三日《奏請聖安並進呈晴雨錄摺》[4]和六月初三日《奉到御書懇請勒碑摺》[5]所記,曹寅此時在江寧,張氏《祭曹荔軒通政文》說:

        洎乎再見,清溪之濱,聚白下之名流,復諄諄而語之曰:「吾晚年而得此嘉賓!」圖史滿前,談辨縱橫。」….顧謂雲章: 列屋而術,四庫具陳,恣子所取,吾將共其討論。』以予文之謬迂,嘉其浩博而悠長,惜繕錄之未竟,致侍史之奔忙。開廣筵而命樂,或清闋之閒奏,樂中宵之未央。悃款傾盡,而以十日之遊為不足;結言申訂,而恐後此之來或未遑。

這次曹寅款待張氏的禮節甚為隆重,開宴會,奏家樂。「清溪」、「白下」指南京,「四庫具陳,恣子所取」是讓張氏閱覽楝亭藏書。從「繕錄之未竟」、「侍史之奔忙」看來,曹寅是邀他來考訂文史的,觀之不足,還約他下次再來。在此期間,張雲章曾有詩紀事,如《曹銀台西堂張畫竹三幅余為作歌》:「不讀五千卷,無由入此室,插架數萬軸過眼胸已悉。」這說明「西堂」就是棟亭藏書處,是江寧織造府西邊的書齋。另有一首《奉陪曹公月下坐柳下賦呈》,則反映了張氏就住在織造府裡,晚上還陪曹寅在西花園內賞月,關係是十分親近的。但因曹寅要準備到揚州去,他倆就從此分手了。據《李煦奏摺》記載;曹寅是六月十六日離開南京到揚州書局料理刻工的,不幸於七月初一感受風寒,至七月二十三日病逝[6]。  張雲章在嘉定家中猝聞噩耗,悲痛萬分,因感曹寅知遇之恩,乃作《祭曹荔軒通政文》,在敘述揚州和南京的兩次會見以後說:

        孰謂涼暑之乍遷,笑言之甫隔,奄矣忽焉,而痛斯人之雲亡!始訝且疑!既凶問之已審,恨走哭之非時,徒有淚而淋浪。嗚呼!此特感公遇我之私也。而我能得公之深者,公之忠誠內結,豈嘗須臾忘報國之思耶!

他很想親往弔唁,但因生活窮困,苦無盤費而未能成行。他在《與滄洲先生》的信中說道:

        所輯宋文之難,略見於前矣。第一借書為難,銀台曹公處有四十餘種未見者,不意其遽至此,可痛可痛,欲一往吊哭,而裹糧無計,至今未遂(《樸村文集》卷六)。

本來,曹寅是約他再去南京看書的,不料生離死別,遽爾長逝。張氏由此喪失了經濟上文化上支持他的幕主、查閱棟亭藏書的願望也就不可再得了。    

二、曹、張事跡系年

曹寅與張雲章的交遊情況既已探明,為使眉目清楚起見,特循周著《紅樓夢新證》之例,把有關事跡比勘考訂(李煦附列),在詩文系年方面對周著有所補正:

康熙四十四年(1765)乙酉

曹寅48歲,李煦52歲,張雲章58歲。

  清聖祖玄燁第五次南巡。曹、李因接駕有功,於本年閏四月分別加銜,給曹寅以通政使司通政使銜,給李煦以大理寺卿銜(據《曹家檔案史料》第25號)。

    按:通政使為九卿之一,漢代稱為大銀台,故張雲章詩文中對曹寅尊稱為「曹銀台」或「銀台曹公」。

  曹寅和李煦輪值鹽差。曹自去年十月十三日到揚州第一次兼任「巡視兩淮鹽務監察御史」,至本年十月期滿;李於十月初九日自蘇州動身,至十三日到揚州接任(據《曹家檔案史料》第17號和《李煦奏摺》第33號)。

  張雲章受李煦之聘(據《樸村文集》卷四《與縣尹書》),游幕於蘇、揚之間,有詩呈李煦並及曹寅:——

《題大理李公出獵圖》(《樸村詩集》卷三古詩)

    按:此詩編次在卷三第5首,而第7首標明「乙酉仲冬,則可確定此詩作於本年十一月以前閏四月以後(李加銜為大理寺卿在閏四月中)。

  《贈曹鹺使子青》(《樸村詩集》卷八律詩)

  《贈織造李公二首》(《樸村詩集》卷八律詩)

  《題竹村圖》(同上)(李煦曾自號竹村)

      按:三詩的編次是卷八第22、25、28,序列鄰近,而《贈織造李公》詩注說:「時公兼巡鹽御史,將按江北。」李煦是十月初九日自蘇州啟程赴揚的,可知這三題詩當作於本年十月前後。

康熙四十五年(1706)丙戌

  曹寅49歲,李煦53歲,張雲章59歲。

  曹寅在揚州書局。李煦在揚州和儀真辦理鹽務。曹寅在《全唐詩》刻成後曾於十月中進京,至十二月才返回揚州接鹽差任(據《曹家檔案史料》32、35、36、39、40號)。    

  張雲章應宋犖之邀,於去年仲冬赴河南商丘宋家,本年早春離開商丘南歸(據《樸村詩集》卷八第51題詩「丙戌早春余在商丘以念母乞歸」)。途經儀真和無錫時,有詩呈曹寅和李煦:——

《題儀真察院樓呈鹺使曹李二公》(《樸村詩集》卷九律詩)

    按:此詩編次在卷九第2,而第1首標明「丙戌春次韻賀王給事」,故知此詩系本年春自商丘南歸經儀真時作。

《桃花泉次和曹鹺使韻》(《樸村詩集》卷三古詩)

《又一首呈李公》(《樸村詩集》卷三古詩)

    按:這二首詩的編次是卷三第13、14首,而第工2首《滁州早發梅香撲鼻感賦》,乃丙戌早春離商丘經滁州時所作,故知此二詩也是南歸途中之作。《桃花泉次和曹鹺使韻》詩云:「我行惠山麓,眷此第二泉;屈指蜀岡井,猶列茶經先。」可見這詩是途經無錫惠山天下第二泉時作的。「蜀岡」指揚州,桃花泉就在揚州鹽署中7]。曹寅的《桃花泉》詩寫於康熙四十四年五月(見《悚亭詩鈔》卷五),張氏此詩用曹詩原韻,乃唱和之作。

  張雲章回嘉定後,曾於八月中出遊昆山(據《樸村詩集》卷九第10題詩注「丙戌八月十六日拜觀於昆山王編修之半枝園」)。

  冬十一月,張雲章應李煦之邀至儀真鹽所,為之撰文賦詩:—— 《御書修竹清風圖記》(《樸村文集》卷十一)

    按:文末標明「康熙四十五年十一月謹書於李公之儀真署中」。據《康熙儀徵志》卷六記載,儀真鹽所的正式稱謂是「淮南批驗鹽引所」,在儀徵城南二里的運河邊上,是揚州鹽署的派出機構,叫做「儀徵察院署」,或稱「真州使院」、「淮南使院」。

《舞劍圖歌》(《樸村詩集》卷三古詩)

    按:此詩編次在卷三第16首,而第15首作於丙戌「初冬」,故定此詩作於本年冬,亦當寫於李煦署中。

康熙四十六年(1707)丁亥    

  張雲章在嘉定家中,其母於六月二十九日病逝(據《樸村文集》卷二十《先妣李孺人行述》)。李煦曾遣使慰問,並致唁函和奠儀。

  按:李煦遣使弔唁事見張氏作於次年的《上大理李公》:「閣下念野人之失恃,辱遣使者,遠賜吊膊,加之手札,以撫存之。」

康熙四十七年(1708)戊子    

  春夏之交,青黃不接,農村饑荒嚴重,張雲章上書李煦,請他和曹寅主持救災:——  《上大理李公》(《樸村文集》卷四)

    按:起句說:「去年夏,閣下念野人之失恃。」考張母卒於去年六月,故知本文作於康熙四十七年。文中有云:「聞閣下之與曹公,舊有賑糶之舉,又與各憲分行賑給,民間已歌誦之矣。然養之二載,不可棄之一朝,尤望終惠,以存此窮黎,並為國家弭未然之患,閣下其裁之。」    

  曹寅和李煦等於本年五月中捐銀二萬兩,買米平糶(據《曹家檔案史料》第47號)。

康熙五十年(1711 )辛卯

   曹寅54歲,李煦58歲,張雲章64歲。    

曹寅在揚州第四次輪值鹽差,至十一月二十日期滿(據《曹家檔案史料》第82號),由李煦接任。

張雲章於本年冬自蘇州經無錫至揚州,第一次應邀面晤曹寅,相見甚歡(據《祭曹荔軒通政文》「吾始謁公辛卯之冬」),並有詩呈曹、

  李:——

《為大理李公題碧梧翠竹圖》(《樸村詩集》卷十律詩)

《題曹銀台荔軒集後》(《樸村詩集》卷十律詩)

  按:這二首詩編次在卷十第23、24,而第1首標明「辛卯春正」以下依時序編次,第16首「初冬登虎丘」(蘇州),第19首《題惠山秦氏園》(無錫),第22首《鹽道李公繹山招炊》(揚州),故知此二詩系本年冬抵揚後所作。張氏應邀到揚州曹幕的情況,見本文第一節,此處不贅。

冬十一月,張雲章遊覽曹寅曾寄寓之東園,並為作記:——

《揚州東園記》(《樸村文集》卷十一)

  按:文末標明「康熙五十年十一月張雲章書」。據《嘉慶江都縣  續志》卷五記載:「東園,喬國楨辟,在城外東南六里,亭館竹樹皆極位置之工。曹通政寅巡視淮鹺時駐節儀徵,至郡,必假寓之,遍為題詠。」據王士禛《東園記》,此園建於康熙四十九年。新版《紅摟夢新證》520頁誤認「喬豫築東園」,其實,喬豫在康熙三十八年已死,此乃其長子喬國楨(逸齋)所造。

十一月初一日,曹寅有「料理文冊事竣即將入覲」的奏摺,十一月二十日又有「視鹺期滿查無舉劾之員」的題本(據《曹家檔案史料》80號82號)。正當曹寅即將入都之時,喜從京中傳來佳音,家報得孫,張雲章特獻詩祝頌致賀:——

《聞曹荔軒銀台得孫卻寄兼送入都》(《樸村詩集》卷十律詩)按:此詩編次在卷十第26首,而第24首《題曹銀台荔軒集後》系辛卯之冬在揚州所作,第27首《渡江寄滄洲使君》引言說「十二月三日自瓜州凌晨渡江」,可見張氏在曹寅啟程進京後也即功身南渡回家,則此詩當作於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日與十二月三日之間。

康熙五十一年(1712)壬辰

  曹寅55歲,李煦59歲,張雲章65歲。

  曹寅在北京宮中,正月二十九日隨駕入侍鹿苑,二月初十日離京南歸(據《棟亭詩鈔》卷八第6首詩題)。

  張雲章於本年春三月在蘇州游洞庭西山,三月初七日回嘉定家中,約在五月中應曹寅之邀到南京考訂文史,為江寧織造府之座上客,曾有詩紀事:——

《曹銀台西堂張畫竹三幅余為作歌》(《樸村詩集》卷四古詩)

《奉陪曹公月夜坐柳下賦呈》(《樸村詩集》卷四古詩)

    按:詩集卷四第7首的編年時序是「壬辰上巳」,內容是寫洞庭西山的「查山別業」。第11首記三月初七日自蘇州回嘉定,「三月初八日次男初單一孫」。第12、13首即上列賦呈曹寅的這二首詩,而據詩集卷十第31首所記,本年六月初張氏已回到蘇州,可知他在南京作客約在本年五月底。至於張氏在江寧織造府的情況,見本文第一節的考述。

  張雲章本年六月中在蘇州,曾用曹寅詩韻賦詩一首:——

《周確齋屬題畫扇次曹銀台韻》(《樸村詩集》卷十律詩)  

    按:此詩編次在卷四第34首,而第31首是本年六月三日在蘇州所作,故知此詩為同時期作品。據《樸村文集》卷十二《題周確齋小影》說「確齋以余最契」,得知他倆乃是知交。

  曹寅在本年六月十六日自南京到揚州書局料理刻工,於七月初一日感受風寒,至七月二十三日逝世(據《李煦奏摺》148、150號)。張氏在家中遽聞凶訊,涕淚淋浪,感傷之極,作祭文一篇:一一《祭曹荔軒通政文》(《樸村文集》卷十八)

    按:張氏本想親往弔唁,但苦無旅資,未能成行(據《樸村文集》卷六《與滄洲先生》)。

康熙五十二年(1713)癸巳

   李煦60歲,張雲章66歲。

   曹寅死後,親子曹頤奉旨繼任江寧織造,於本年二月初二日抵南京視事(據《曹家檔案史料》98、99號)。

   李煦在揚州巡視鹽課,適逢六秩壽誕,張雲章有詩祝頌:——《大理李公六十初度祝詞》(《樸村詩集》卷十一律詩)

康熙五十三年(1714)甲午

   張雲章編定《樸村集》付刻,卷首有蘇州知府陳鵬年寫於康熙四十九年的序文:又有「自序」和「自敘」,均作於本年十月。

    按:張氏生於清世祖順治五年,卒於清世宗雍正四年,終年七十九歲。

三、張雲章「賀曹寅得孫詩」考辨

經過上述的比勘研究,我特別注意《樸村詩集》卷十的七言律詩《聞曹荔軒銀台得孫卻寄兼送入都》(以下簡稱「賀曹寅得孫詩」或「得孫詩」):

      天上驚傳降石麟(時令子在京師以充閭信至),先生謁帝戒茲辰。俶裝繼相蕭為侶,取印提戈彬作倫。書帶小同開葉細,鳳毛靈運出池新。歸時湯餅應招我,祖硯傳看入座賓。

前已探明,這首詩是張雲章於康熙五十年十一月底在揚州時所寫,是現存史料中提及「曹寅得孫」的最明確的記載,其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那末,曹寅的這個孫子何在呢?

    首先發現此詩的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新證》中指出,這是「令子」曹顒所生,但周先生認為:

      五十四年顒故,頫\摺云:「奴才之嫂馬氏(即顒室),因現懷妊孕,已及七月……將來幸而生男,則奴才之兄嗣有在矣。」據此知本年所生者旋即夭殤又無疑(引自1953年舊版《新證》384頁,另見1976年新版本51頁和504頁)。

由於周先生給曹寅的這個孫兒下了早死的判詞,因此大家就不再問津了。然而,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的趙岡教授卻對此提出質疑[8],他在1 9 75年出版的《紅樓夢研究新編》中指出:這個孫兒沒有死,因為李煦在康熙五十四年的奏摺中有「養贍孤寡」之語。不過,曹頰的奏摺與李煦的言辭有矛盾,這怎麼解釋呢?趙先生自己也提問說:「曹頤既有子,為什麼後來還要讓曹頫\過繼承祧?」趙先生研究的結果是:康熙五十年所生的是個女孩而不是男孩,所以不能承嗣,這個女孩便是脂硯齋的姐姐(脂批中曾一再提及撫育他的「先姐」)。趙先生認為;馬氏所生的曹顒遺腹子是曹天祐,即脂硯齋,而張詩末句「祖硯傳看入座賓」的祖硯,正是「脂硯」(1976年版《新證》第800頁對「祖硯」即「脂硯」作了反駁)。

    這項爭論發人深思。我贊成趙岡先生的第一個意見(「得孫詩」中的嬰兒沒有死),但不同意趙先生的第二個意見(所生嬰兒是女孩)。這裡,僅就與張詩有關的兩點談談我個人的看法。

    關於第一點,趙先生在《紅樓夢研究新編》中只籠統地提了李煦的說法,沒有具體列舉條目。為此,我查了中華書局1976年出版的《李煦奏摺》,實有兩次說了「養贍孤寡」的話。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十八日《安排曹顒後事摺》說:

特命將曹頫\承繼襲職,以養贍孤寡,保全身家。

同年三月初十日《宣示曹頫\承繼宗祧襲職織造摺》又說:「特命曹頫\承繼宗祧,襲職織造,得以養贍孤寡,保全身家。」所謂「孤寡」,就是指「孤兒寡婦」,這有力地說明了曹顒死後確有「孤兒」留下的,則張雲章「賀曹寅得孫詩」中的嬰孩並未夭折,至康熙五十四年時正當五歲,這樣的幼兒不僅無法肩挑家政重擔,而且有待撫育培養,所以急需另外挑選曹頫\過繼襲職,以擔當「養贍孤寡保全身家」的重任。因此,趙先生提出「曹顒既有子為什麼還要讓曹頫\過繼」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根本不必把「孤兒」當作是女孩。

    這裡尚需辨明一個疑問,那是美國耶魯大學的余英時教授提出的。他在1978年出版的論集《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中反駁了趙岡教授的論點(見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本第94頁),他指出:曹頫\摺中言其嫂馬氏有孕,雖然尚未出世,但已在母腹,所以李煦奏摺說的「養贍孤寡」也可能是指馬氏腹中的「孤」,而不一定是「得孫詩」中的「孤」。一一我認為余先生的反駁尚欠有力,難以成立。因為李煦奏摺是在曹頫\奏摺之前(李摺是正月十八,曹摺是三月初七),他向皇帝陳辭不能憑空立言。李摺所言應指現實生活中已經存在的「孤」,決不能響壁虛造,把尚未出生的人拉出來充數。所以我仍然同意趙岡先生的論點,認為「得孫詩」中的孫子沒有夭殤,確是李摺中所指的「孤」。

    關於第二點,趙先生推斷那個孤兒是女孩,這是不對的。因為張雲章的詩題很明確,而且詩中全是用的得子得孫的典故,完全可以肯定是男孩無疑。鑒於周著《新證》和趙著《新編》都沒有對此詩作出具體的解析,所以我這裡有必要逐句進行詮釋,以便獲得正確的理解和判斷。    

    (一)「天上驚傳降石麟」,出典於《南史》卷六十二《徐陵傳》:「母臧氏,嘗夢五色雲化為鳳,集左肩上,已而誕陵。年數歲,家人攜以候沙門釋寶誌,寶誌摩其頂曰:『天上石麒麟也!'」

    (二)「時令子在京師,以充閭信至。」這是張雲章自加的詩注,「令子」是對曹寅親子曹???頤(連生)的敬稱。據康熙四十八年二月初八日曹寅的奏摺稱:「臣有一子,今年即令上京當差。」故知此後數年中曹顒確在京師。又據康熙五十一年九月初四曹連生奏摺自稱「奴才年當弱冠」,按《禮記·曲禮》,弱冠是二十歲,則康熙五十年生子時曹顒是十九歲[9]。「以充閭信至」是指曹顒派人把生了兒子的喜信送來了。「充閭」是賀人生子的典故,語出《晉書》卷四十《賈充傳》:「父逵,魏豫州刺史,陽裡亭侯。逵晚始生充,言後當有充閭之慶,故以為名字焉。」

    (三)「先生謁帝戒茲辰」。本文第二節據《曹家檔案史料》考出,曹寅於康熙五十年十一月底進京述職,張詩題目「兼送入都」正是送行之意。「戒茲辰」,指今朝戒途登程。

    (四)「俶裝繼相蕭為侶,取印捉戈彬作倫。」這一聯採用曹家祖先的兩個典故,對照甚妙。上句稱頌曹寅的功業,可以和漢初繼蕭何為相的曹參相比;下旬預祝新得的孫兒將如宋初曹彬一樣志向遠大。「俶裝」,語出張衡《思玄賦》「簡元辰而俶裝」,即清晨整裝待發之意。「取印提戈」的典故見《宋史》卷二百五十八《曹彬傳》:「彬始生週歲,父母以百玩之具羅於席,觀其所取。彬左手持干戈,右手取俎豆,斯須取一印,他無所視,人皆異之。」這曾成為封建貴族家庭望子成龍的典範,但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二回寫寶玉週歲時,卻與此大唱反調:」政老爺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那政老爺便不喜歡。」(康熙上元縣志曹璽傳記載,曹彬是其祖先。)    

    (五)「書帶小同開葉細,鳳毛靈運出池新。」這一聯對仗極工.引用兩個「得孫」的典故也很有意思。上句用經學家鄭玄和孫子鄭小同的故事,下句用文學家謝靈運之孫謝超宗的故事。據《後漢書》卷三十五《鄭玄傳》:「玄唯有一子益恩,孔融在北海,舉為孝廉,及融為黃巾所圍,益恩赴難隕身,有遺腹子,玄以其手文似己,名之曰小同。」晉伏琛《三齊略記》敘鄭玄居住的山下,「草為薤,葉長尺餘,堅韌異常,土人呼之為康成書帶草。」按:鄭玄字康成,書帶草今稱沿階草。又,《宋書》卷六十七《謝靈運傳》:「靈運子鳳,早卒。鳳子超宗……好學有文辭,盛得名譽。……帝大嗟賞,謂謝莊曰:「超宗殊有鳳毛,靈運復出。」按:謝靈運《登池上樓》詩有「池塘生春草」的名句,故張詩說「鳳毛靈運出池新」。

    (六)「歸時湯餅應招我,祖硯傳看入座賓。」這是遙祝曹寅從京中帶回孫兒舉行週歲宴會,張氏希望自己能躬逢其盛,並在席間能看到曹家祖傳的寶硯。可惜不到一年曹寅就死了,週歲盛會終成泡影。按;古時慶賀小兒週歲稱為「湯餅會」,語出《新唐書》卷七十六《玄宗皇后王氏傳》:「陛下獨不念阿忠脫紫半臂易斗面,為生日湯餅邪!」至於「祖硯」的意思,則是用文房四寶之一喻指詩禮傳家,祝頌祖輩的文化傳統將在孫子一代發揚光大。按:「祖硯」是一個典故。據《晉書》卷九十四《隱逸列傳》記范喬事跡說:「喬字伯孫,年二歲時,祖馨臨終撫喬首曰:『恨不見汝成人!』因以所用硯與之。至五歲,祖母以告喬,喬便執硯涕泣。」後世即以「祖硯」作為專用名詞,喻指文化傳統(如同佛家「衣缽相傳」之意)。張雲章《樸村集》中另有二篇賀人得孫的詩文,也用了這個詞彙。所以趙岡先生把「祖硯」當成「脂硯齋」的「脂硯」是不對的。

    綜觀上述的詩句解析,張雲章「賀曹寅得孫詩」的內容非常重要,其含義十分清楚,這是一個孫男,毫無含糊之處,不容置疑,所以趙岡先生推之為孫女的論斷是完全不能成立的。當然,《曹家檔案史料》中確實存在著互相矛盾的記載,除了曹頫\奏摺與李煦的說法有牴觸外,還出現曹寅另有一子曹頎的事情[10]。對於這些矛盾的記事,我認為應該進一步調查研究,既不能貿然判定「得孫詩」中的孫兒已死,也不能為了解決矛盾就把孫男說成是孫女。

    通過以上的考辨,我確認「得孫詩」中的孫兒是存在的.那末,曹寅這個生於康熙五十年的長孫是誰呢?我認為可能就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考敦誠《寄懷曹雪芹》「揚州舊夢久已覺」詩注說:「雪芹曾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從前,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雪芹是曹寅之子,但自從發現了敦誠《四松堂集》的這首詩以後,紅學家便一致肯定雪芹是曹寅的孫子。然而,從胡適《跋紅樓夢考證》到周著《紅樓夢新證》,又偏要否定「曾隨曹寅織造之任」這一點。《新證》認為雪芹生於雍正二年,根本接不上曹寅的時代。可是,我這裡卻要提出商榷的意見,因為張雲章「賀曹寅得孫詩」的涵意既已逐句探明,那就證見了敦誠詩注「雪芹曾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是不錯的。「得孫詩」說「歸來湯餅應招我」,曹寅進京述職後,是把曹顒家小帶回南京的,據康熙五十一年九月初四日曹顒(連生)奏摺說[11]:

       奴才年當弱冠,正犬馬效力之秋,又蒙皇恩憐念先臣止生奴才一人,俾攜任所教養,豈意父子聚首之餘,即有死生永別之慘,乃得送終視殮者,皆出聖主之賜也。

「正犬馬效力」是曹顒自指在京當差,「俾攜任所」則是指康熙讓曹寅把他帶回江寧織造任所。曹顒既然南歸,那新生的孩子也定然是跟著曹寅一起回南京的。所以「雪芹曾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的記載是確實的。這兩相印證,「得孫詩」中的孫子就是曹雪芹,他於康熙五十年十一月初在北京出生,康熙五十一年春隨曹寅到南京,至雍正五年十二月家破時已十七歲。他不僅經歷過曹家的盛世,而且對貴族家庭的敗落是親眼目睹的,有切身體會,這就符合「秦淮風月憶繁華」和「揚州舊夢久已覺」的情況,才使他能寫出《紅樓夢》這樣活生生的現實主義傑作。當然,我的這項推斷跟「四十年華付杳冥」和「年未五旬而卒」的記載又會發生衝突,據甲戌本和夕葵書屋本《石頭記》第一回脂批:「壬午除夕,芹為淚盡而逝。」知雪芹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如按「得孫詩」生於康熙五十年,則雪芹終年為五十二歲,這跟四十歲或四十九歲的說法都有牴觸。因此,這個問題也有待於進一步討論。

小    結

綜上所述,《樸村集》對研究曹雪芹的家世是有參考價值的,它忠實地記載了曹寅晚年的一些活動事跡,反映了康熙年間江南的吏治民情。據上海黃裳先生家藏《樸村集》的題識說:

        此集入禁網,清吳氏小殘卷齋藏傳抄軍機處奏進《全毀書目》,此本在第十次奏進摺中,其案語云:「查《樸村集》系張雲章撰,書中詩句有於礙處,應請銷毀。」流傳甚罕,直是故耳。

可見在清代文字獄的陣陣惡浪中,《樸村集》競遭到了禁毀的厄運。按軍機處始辦於雍正七年,至雍正十年正式成立,封建統治階級指責「書中詩句有干礙處」,未知是否與張氏頌揚曹、李有關,因為雍正五年李煦被定為「奸黨」而充軍,曹頫\也被抄家查辦,這恐怕是《樸村集》後來被禁的原因之一。

    首先發現《樸村詩集》並引錄曹寅的材料,是周汝昌先生及其《紅樓夢新證》。我受了《新證》的啟發,進而研讀《樸村文集》,探明了張雲章和曹寅的關係,在《新證》的基礎上重新做了詩文系年的工作,勾稽出曹家的有關史實。我認為值得重視的是:

    第一,《祭曹荔軒通政文》反映了張雲章應曹寅之邀游幕於揚州和南京的情況。儘管他倆的直接交往從康熙五十年十一月才開始,但彼此一見如故,私人的交情很好。張氏入曹幕能登堂入室,與曹寅生活在一起,並與聞家事。他以布衣的身份得到曹寅的禮遇,衷心感激,認為是「平生知己」。所以他寫的這篇祭文充滿了感情色彩,深刻地描繪了曹寅禮賢下士的風貌。

    第二,從《樸村集》中還可以看出,曹寅確是康熙皇帝的親信。如《贈曹鹺使子青》說:「帝重東南簡使臣,碧幢紅旆轉江津;裁成雲霧天章煥,控制河淮國賦均。」《祭曹荔軒通政文》也說:「惟帝曰作朕股肱耳目,豈徒南國之力臣。」而《題儀真察院樓呈鹺使曹李二公》中「呼吸會能通帝座」的詩句,更是生動形象地概括了曹寅和康熙的關係。

    第三,《聞曹荔軒銀台得孫卻寄兼送入都》是特別重要的一首詩,我研究《樸村集》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探索曹寅的這個長孫究竟是誰?根據現有的材料來考究,我認為這可能就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但願大家共同努力,進一步調查研究,希望今後能有新的論據和新的結果。

                                        一九八0年六月三日於夜寫畢,八月二十三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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