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述而不作
《紅樓夢》一書,除了第一次讀之外,似乎就再也沒有完整得讀過一遍,斷斷續續的,翻到哪裡讀到哪裡而已。這和毛主席的五次要求相差太遠,所以如今把書一合,閉眼一想,《紅樓夢》的藝術從何談起?遠的不說,何謂藝術,要深究起來,大約也得翻破幾本書籍才罷。我自然沒有這本事,那就偷偷懶吧,看看紅學家的專著文章去,也許那裡面有現成的答案等著我呢。只可惜的是,看來看去,要麼看到李希凡式的「評價」,要麼是馮其庸式的「這思想那思想」,看得我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實在太高深了,自愧淺陋。
現在桔子既然出了這個題目,雖然很想第一個交卷,每次鋪開了紙,半天都寫不出一個字來,遷延至今,如何是好。如今只好硬著頭皮,謅上幾百字,聊以塞責。
所謂的紅樓藝術,我自己的理解,大約是講《紅樓夢》何以愉悅讀者的吧。讀者各有各的心眼,《紅樓夢》雖只有半部,紅樓藝術卻可以有千千百百。問題在於,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紅樓夢》好,是否如周進閱文一般,看的次數多了,便是不好的文章也覺得滿口生香呢?這話卻也不對,世上的小說千千萬,能夠讓人一讀再讀陪伴終生的卻廖廖無幾,《紅樓夢》自然是其中一部經典。可見還是有它獨特的地方的。
《紅樓夢》自云:按榮府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
這便是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前話。試想這一部大書,從何說起,倒真是難為了作者了,就是我們這些看官,回頭一想,這偌大的榮國府,便要逐一論去,又談何容易。何人為主,何事為線?要只講些吃喝拉撒,又有何意義?這暫且不提。妙就妙在作者只以石頭自譬。如今新版《紅樓夢》電視劇的選秀,叫做「紅樓夢中人」,自然是不錯,可惜的是夢中之人,向來不悟,惟有這冷眼旁觀之石頭,無情無思,直書而已。於書中之人物,口無臧否,乃至於其中一草一木,俱因勢而成。與作者何涉,與讀者又何干?述而不作而已矣。
孔子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述,循也,即循舊;作,起也,即創始。《漢書·儒林傳》云:「周道既衰,壞於幽、厲,陵夷二百餘年,而孔子興。究觀古今之篇籍,於是敘《書》則斷《堯典》,稱樂則法《韶舞》,論《詩》則首《召南》。綴周之禮,因魯《春秋》,舉十二公行事,繩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獲麟而止。蓋晚而好《易》,讀之韋編三絕,而為之傳。皆因近聖之事,以立先王之教,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孔子的許多思想已經積澱成為我們的民族心理,雖經五四打倒孔家店運動,文革的徹底否定,然而他的思想卻仍然揮之不去。可怪的是,孔子沒留下一部著作。由他的學生後人記錄的談話集《論語》大概可以算做研究他的第一手資料,但畢竟還算不上他的著作。孔夫子有的是利用原來的文書資料,刪定之後拿來做教育學生的教材。選擇何種材料,何以選擇這些材料,孔子當然有著他的理由的。
《紅樓夢》是一部古典小說,作者隱藏在文本的背後,而代言者僅僅是一方女媧補天所遺之石。魯迅的名言,「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佳人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易》也好,排滿也好,宮闈秘事也好,無非是讀者自出心抒,針縫裡所見霧裡乾坤,至於作者是否宣示這主義那主義,那只好起曹公於地下,索而問之才有令人信服之答案了。
《紅樓夢》借石頭夫子自道:「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耳目而反失其真傳者。」空空道人下一斷語云「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似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
所謂追蹤躡跡,所謂實錄其事,一言以蔽之,「述而不作」而已矣。
我們看電視劇,無論是長篇的韓劇也好,高潮迭起的無線電視劇也好,就算是劇裡並不點明故事發生在哪朝哪代,也可以憑著劇中人物的服飾、劇裡所使用的器物,大致判斷出講的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拖著長辮子的男人不會是漢代的,以簡帛做為書寫載體的故事不會發生在明朝。《紅樓夢》雖然沒有象許多舊小說一樣開卷即云「話說大宋宣和年間」之類的表白,相反一再表明無朝代可考。然而故事也還是有它發生的大環境存在。再糊塗之人,也絕不致於認為賈寶玉生活在漢唐,如若不然,他怎麼有可能是要被逼著讀四書五經,也不可能看到仇十洲的畫圖了。因此,「無朝代可考」和「實錄其事」並不存在著矛盾。
就比如我們如果在清宮戲裡聽到手機的響聲會大吃一驚一樣,清代的人在看到《紅樓夢》裡若干和現實情況不一致的地方時也會產生警覺。第三十七回,庚辰本開頭作「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到了程高本,改成「且說賈政自元妃歸省之後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見他人品端方,風聲清肅,雖非科第出身,卻是書香世代,因特將他點了學差」。學差即是學政,主管一省教育,順便觀察一下民風,最重要的工作是在全省主持科考和歲考。科考為送鄉試的考試,歲考是指學差到任一年主持的考試,一般於十二月份考完。歲考和科考稱為院考,為明清科舉時代考生進身的第一階,極為重要。因為只有院考合格後才有資格參加鄉試和會試,考舉人、進士去。通俗地講,學差即要主持考秀才的考試,所謂主持,還包含出題的差使。既然《紅樓夢》當中已經說明了當時士子要憑時文進身,那麼這學差如果不是科舉出身的話,他如何能夠勝任?皇帝他在欽點學差之時是不會看你的真才實學的。但是如果你是進士出身的話,經過無數大考小考,那四書五經自然背得滾瓜爛熟。所以這學差必然要科第出身的才得以充任。這就難怪程高非要花些筆墨,註明賈政「雖非科第出身,卻是書香世代」,這才讓他名正言順地上任去。有清一代,學差基本上以進士出身者充任,但也有舉人充學差的,這是題外,略過。
程高的苦心,我們大部分人自然是不太領情的,不是因為我們可以粗暴地說這僅僅是一部小說,隨作者怎麼編吧。這樣的說法,程高在地下恐怕也會不屑一顧。畢竟,小說還是有著他所發生的大環境。然而,曹雪芹在書中也非毫無說明。《紅樓夢》第九回,李貴回說寶玉已經念到第三本《詩經》,賈政聽了撐不住地笑了起來,然後叫他去請學裡太爺的安,「就說我說了: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庚辰本說「又」點了學差,可見在三十七回之前,最少已經點過一回了。程高為了方便,把這個「又」字給刪了。其實反而是不懂雪芹行文之妙。我如今猜測起來,大概在第九回之前賈政已經點過一回了。以他當過「大宗師」的身份,自然有資格讓賈代儒改變教學方式,叫他教育學生把《四書》講明背熟,才是最重要的。按制,秀才考試的正場為四書文兩篇,五言六韻試貼詩一首。
此外,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也曾交待過賈政酷愛讀書,原想從科第出身,書中雖然沒說到賈政是否考取了秀才,但他所酷愛讀書的書,自然不是《西廂》之類,那叫不務正業,比如寶玉雖然雜學旁收,賈政仍然說他不讀書。
這個例子似乎舉得太複雜了。我無非想說明《紅樓夢》 雖然自稱無朝代可考,但其中仍然是有著故事發生的現實大環境存在,也就是說《紅樓夢》其實是在實錄其事,述而不作。這樣的例子還很多,又如賈政所蔭之官為主事,仍然也是有例可循之舉。甲戌本在「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處有條側批說「嫡真實事」。這個批語,考證派紅學家引用過多次的。胡適在《紅樓夢考證》(改定稿)一文中說:「但《紅樓夢》裡的賈政,也是次子,也是先不襲爵,也是員外郎。這三層都與曹相合。故我們可以以賈政即是曹頫\;因此,賈寶玉,即是曹雪芹,即是曹頫\之子,這一層更容易明白了。」用這個關係來給自傳說張目,的確有他相似的地方,並不能一概抹殺掉。胡適在此還沒有提到先是主事,然後升至員外郎的話題。查一下《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曹頫\起初也只是主事職銜,最遲到了康熙六十一年,他已經升至員外郎了。這點和賈政更像。
但我在這裡,無意和自傳說拉上關係,脂批所言的「嫡真實事」,是否指賈政的職官乃以曹頫\為藍本,不在本文討論範圍之內。我所要為「嫡真實事」張目的是指「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
《紅樓夢》開頭提出了這個看法,後面又借賈母的一張嘴,現身說法,把古往今來大不近情理之話批了個體無完膚。第五十四回:
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
《紅樓夢》使人閱讀之下,猶如墜入當時的社會生活之中,作品中每個人物的口吻無不畢肖,就像真有這麼一群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一般。他們的語言、行為非常地符合各自的身份、地位,這方面的研究文章很多,自然也算作「取其事體情理」的一部分。在本文中,我偏重於拿書中的事物和清代的社會典制來相比較。
還是拿賈政來做例子。
第十五回,寶玉受到北靜王的稱讚,賈政忙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藩郡余禎,果如是言,亦蔭生輩之幸矣。」蔭生輩是賈政面對官階比他大許多的北靜王時的謙稱,比之於「下官」似乎更見謙遜,這和他在忠順王府長史官面前自稱「學生」也還有些區別。這三個字看來平常,其實也蘊含著一些道理在。第二回已表明賈政的得官是因為代善死後,「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几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
蔭生,是指憑藉著父祖官品或功績而得官之人。這種蔭襲制度在中國可謂源遠流長,本朝曾經盛行一時的「頂職」差不多也可算是蔭襲制度的末流吧。這是閒話,暫且不提。蔭生分有恩蔭、難蔭和特蔭三種。特蔭是指皇帝對一些已故名節之臣的賢良子孫特加恩惠,降旨加以任用。它的對象、範圍、任用都有隨意性。賈政這種因父親死後皇帝一句話而得的主事,即在特蔭之列。清代的特蔭自乾隆三年始,詔曰:「皇考酬庸念舊,立賢良祠於京師。凡我朝宣勞輔治完全名節之臣,永享禋祀,垂譽無窮。其子孫 登仕籍者固多,或有不能自振,漸就零落者,朕甚憫焉。其旁求賢良子孫無仕宦者,或品級卑微者,各都統,督,撫,擇其 嫡裔,品行材質可造就者,送部引見加恩。」
「引見」兩個字有了著落了。
再來看「令其入部習學」。按清初規定,受蔭之子孫,年二十下以下、十五以上者送監讀書,肄業期滿咨吏部分部學習行走,挨班補用。年二十以上者,直接咨吏部分部學習行走。賈政一上來就入部習學,可知當時已年滿二十歲。
又按清制,漢官蔭生的錄用,一品蔭生內用員外郎、治中,從一品蔭生內用主事,正二品蔭生內用主事、都察院經歷、京府通判。世職公侯伯爵照一品例與蔭,子爵按三品例,男爵按四品例。榮國公世職應為降襲之封。比照賈代化的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善大約也是一等將軍之銜。但第三回林如海明說賈赦襲封為一等將軍,或許是因為代善有大功勞,故而除了長子未降襲之外,次子還額外得了主事之蔭。無論如何,賈政的主事銜,大概是比照從一品與正二品蔭生錄用。
如此,引見、主事、入部習學俱有了解釋。《紅樓夢》豈不是「取其事體情理」之作?這也算做曹雪芹的述而不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