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難言之隱
《紅樓夢》前八十回早在曹雪芹去世前十年左右就已經傳抄問世了。作者說他寫了十年,修改了五次。我認為無論如何《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已經全部完成了。作家寫書怎麼會寫了多一半就反覆修改五次,而且問世以後還有十年時間也不再寫了呢?這是不可能的。據專家們研究,書的後半部基本上已經完成。我認為最大的可能是同前八十回一起寫出,一起修改,一起完成的。那麼這後半部分是什麼原因,未能傳世,終於遺失呢?
《紅樓夢》開篇第一回,曹雪芹明確告訴讀者,我是「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撰寫這《石頭記》的。他又進一步聲明:「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又怕讀者把他的「聲明」 當真,於是他緊接著便向讀者說:「滿紙荒唐言」實是「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麼暗示讀者,你們要瞭解書中隱含的真事。可見作者的心情是多麼複雜了。
《紅樓夢》之偉大,除了作者以獨特的充滿無限生命力的語言為描寫最偉大的真實服務,以及貴族生活的表現也是充滿了細枝末節的現實主義,而震撼讀者心靈的是曹雪芹帶著被社會的恥辱所侮辱的精神的雷霆,傾訴他的憎恨和憤慨。
那麼究竟是什麼事情怕讀者知道,又怕讀者不知道。說得明白些,是怕皇帝知道,怕讀者不知道,只用「一把辛酸淚」流露出他內心的痛苦。我們遵照作者的話,透過表層深入進去看,《紅樓夢》絕不是第一回裡所說:「幾個異樣女子」、「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毫不干涉時世」。這些話是說給皇帝和王侯們聽的,是對清代文字獄構築的一種預防「工事」。
在那輝煌而充滿奴性的封建貴族時代,上流社會雜色而又假面的背景上,曹雪芹隨著自己精神的成長,越來越深刻越沉痛地感覺到皇權對曹家的恩寵和迫害的性質。他「對現實社會,包括宮廷及官場的腐朽,封建的科舉制度,婚姻制度,奴婢制度,等級制度以及與此相適應的社會統治思想,即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學,社會道德觀念等等都進行了深刻的批判」。(見《紅樓夢》前言)。我稱他為「末世英雄」。那麼,他還有什麼難言之隱呢?
我想,這就需要從曹雪芹的家史談起。紅學家們認為:曹家從官宦世家轉為俘虜包衣皇室家奴,對於曹雪芹獨特的世界觀的形成不無影響。我認為對進一步研究《紅樓夢》的「其中味」有不可忽視的意義。浮在一切事物現象之中的東西,我們只能從作者的靈魂裡面導引出來。
曹雪芹的高祖父曹振彥原為明代駐守遼東的下級軍官,大約於天命六年後金攻下遼陽時,做俘虜歸附當了包衣人即是當了奴隸。後來又歸了多爾袞屬下的滿洲正白旗,當了佐領,旋即隨清兵入關。曹振彥不管在入關前的明金戰爭中以及入關後平叛的沙場上,都立過戰功。但其出身仍是奴隸。曹振彥的兒媳即曹璽的妻子孫氏,當了康熙的保姆,成為皇室非等閒的家奴。曹璽作為皇帝寵信的包衣人,放任江寧織造。死後,康熙命其子曹寅任蘇州織造,後又繼任江寧織造、兩淮巡監御使等職。康熙南巡時曹寅四次接駕,是個受到多麼寵信的皇室家奴啊!曹寅病故後,又特命其子曹鬨繼任江寧織造。康熙五十三年曹鬨病故,康熙又特命曹寅的胞弟曹荃(宣)之子曹訓(即曹雪芹之父)過繼曹寅並繼任織造之職。直至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曹訓被抄家敗落,曹家在江南祖孫先後共歷六十餘年。曹雪芹就是生在南京的。直到雍正六年曹家抄沒後,才全家搬回北京。當時曹雪芹尚年幼。一種考證十四歲,一種考證五歲。顯然,曹雪芹經歷過時間很短的富貴生活,並知道自己上祖曹振彥以來的曹家包衣人奴隸的富貴之極的家族歷史和他後來在京城王府公侯家教專館時所目睹的貴族富貴生活。
曹雪芹有他祖先一樣的血液,有著一顆膨脹著跳躍著的心,有著一切熱情、願望、希求和抱負。然而曹雪芹所不同的是他蔑視並由衷地痛恨那種必須通過奴性才能達到的富貴和權勢。他看到和聽到的真實,是包衣人的富貴家史,曾經成為與王侯平起平坐的皇帝寵信的家奴,即充滿奴性的富貴和權勢,主子一變臉,瞬間便成為被拋棄的可憐蟲。曹雪芹筆下的焦大,是榮國公的救命恩人,在戰爭的生死場上,焦大自己喝馬尿,給主子喝水,把主子從死亡中背出來。主子的兒孫們如何對待這個恩重如山的家奴呢?焦大說了幾句不順耳的真話就被捆綁起來,往他嘴裡塞馬糞。對於女婢晴雯,只是因為有病,俊美俏麗中沒有修飾的情態,王夫人看著不順眼,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曹雪芹在《紅樓夢》裡表現了奴隸的憤怒、反抗和悲泣。
曹雪芹具有前無古人的偉大非凡的思想。他認為,在那腐朽的封建社會,奴性普遍的存在,一切王公貴族的富貴權勢無不從自身的奴性中得到。
作為被皇帝寵信的奴才,一般人包括士大夫在內,是渴望的夢寐以求的榮幸。但是對「傲骨嶙峋」,有阮藉之稱的曹雪芹可就完全不同了。動筆寫作《紅樓夢》時,他已經具備了識破一切的頭腦。在他的靈魂深處,是英雄的本質。偏偏是這個「傲骨嶙峋」有經天緯地匡世之才的阮藉式人物,卻有著奴隸的命運。他明白無誤地清楚看出曹家的富貴、權勢、尊榮都是以奴性的卑賤為代價的,看出了榮華富貴中巨大的悲哀,這就是作者心中強力地要爆發的東西。然而這些東西他不敢在文字中,甚至於也不敢在他的閒談中把它說出來。但是他忍受不了皇帝主子給予曹家奴才的屈辱,又不能直說。悲哀潛入了他心靈的深處,痛苦帶著雷雨和風雪來訪問他時,於是有了《紅樓夢》問世。
曹雪芹,這位人類理想的維護者,世界先進作家行列裡偉大的「自由」詩人,對奴隸們是怎樣虔誠的敬愛呀,對她們充滿怎樣深沉的衷心的悲哀呀!奴隸們的命運在曹雪芹心靈的深處,是怎樣激起了全部感情的力量啊!賈寶玉同那些奴隸們彼此間的嫡親兄妹、姐弟般的友愛的感覺,直到現在的文學中似乎還沒有見到過。
曹雪芹看見忠順的奴隸們從皇帝身邊分享著歡樂,他鏗鏘地鳴響著回答那些侮辱的語言。在那昌隆鼎盛的時日裡,富麗堂皇的修飾,在曹雪芹看來,是恥辱的衣衫。皇帝召見臣子,本來是極平常的事。可是當皇帝召見賈政的時候,賈母和王夫人等全家人是多麼緊張,多麼提心吊膽地等待著不知是福是禍的消息。這是正常的君臣關係嗎?完全是喜怒無常的主子同準備隨時挨鞭子的奴才的寫照。作為皇帝的貴妃元春省親時,多麼大的排場和無尚的尊榮。花多少萬兩銀子修的省親別墅。但作者暗示給讀者的是元妃只不過是主子寵愛的女奴而已,連想見自己的兄弟姐妹的自由都沒有。元春抱著母親和祖母哭著說:「誰叫你們把我送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富貴的低潮被高潮刺激著;富貴的高潮又被低潮刺激著。大觀園中的節日,是夢幻般的狂歡,奴隸的狂歡。
任何事情都不是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曹雪芹是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在我們看到的《紅樓夢》前八十回裡,作者已經違反他的意志,他原要隱去的真事,卻沒有做到,或沒有完全做到。曹雪芹窮困潦倒,已到「舉家食粥」的地步,但他當劍飲酒而歌,感到靈魂的自由。敦誠敦敏給他介紹一位宮廷裡任職的朋友相識。這位宮廷官員愛雪芹博學多才,決定推薦他管理宮中書畫。這種職務很有接近皇帝的機會。其實以曹雪芹的天才學識,想要進士及第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在曹雪芹窮得快成叫花子的時候,為什麼連考慮的餘地都沒有,就把這職務當面謝絕了呢?因為他不願像他的祖先那樣再去做皇帝的奴才了,他痛恨那種以奴性獲取的富貴榮華。全部《紅樓夢》悲悼的是「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悲悼的是「花柳繁華溫柔富貴」,悲悼的是「奴隸的尊榮」。曹雪芹拒絕了充滿奴性的榮華富貴,他必定走向窮困潦倒。只有在這種悲慘的命運中,才產生《紅樓夢》這偉大的作品。
據紅學家考證,《紅樓夢》後四十回,曹雪芹寫賈府被抄家敗落以後,賈寶玉抱著瓢,拿著打狗的棍子沿街乞討。大觀園的小姐們有的賣入娼門,有的成為宮妓,有的賣為家奴,這樣才把封建社會忘恩負義的帝王和腐朽的貴族階級「天恩祖德」的面紗撕得粉碎。作者才覺得痛快淋漓。但是皇帝心中有鬼,當然不能允許後四十回傳世。一種可能把它焚燬,命高鶚重新寫後半部;一種可能命高鶚修改,高鶚曾明言他是在發現的「殘稿」的基礎上修改的。這種修改是完全違反曹雪芹原意而動了大手術的。還有一種可能是曹雪芹自己把後四十回毀掉,即把真事隱去。
《紅樓夢》是以奴隸憤慨感情的真理和反映封建社會充滿奴性的貴族的腐朽,以及那一時代最優秀人物的淒慘命運的悲歌,是作者憤怒的痛苦的思想和他英雄本質對那整個社會的反響。但這仍是我對曹雪芹眾多意義的「難言之隱」的一個淺淺的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