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縱橫談(二)

《紅樓夢》縱橫談(二)

《紅樓夢》縱橫談(二)

曹雪芹

《紅樓夢》和其他各種書給人一種不一樣的感覺,往往使人忘記了它是一本書,而是將它看作宇宙的本體,人生的本體。

舉個例子來說,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內容也很繁複,文字也很多,除了寫安娜一家,寫安娜和渥侖斯基的婚外情、婚外戀以外,還寫了有作家自況在內的列文和吉提,他們的愛情的成功等等。但是,從總體來說,《安娜·卡列尼娜》寫的是一個愛情的悲劇,是在宇宙和人生的本體上長出來的一棵樹,這棵樹的姿態、命運、形狀,能夠引起讀者無限的悲傷、憂思和沉重感,甚至是罪惡感,但這並不是本體本身。《紅樓夢》不一樣。《紅樓夢》雖然寫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而且用的筆墨也很多,也被許多人所接受,特別戲劇戲曲,改編《紅樓夢》都是突出愛情。但《紅樓夢》更多的是表達人生的本身。

再譬如《三國演義》,寫得也夠全面的。裡面人物眾多,事件眾多,但它只是人生的一個方面,就是所謂亂世英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政治和軍事的種種爭鬥,它是一個「景」,像拉洋片,比如赤壁之戰,呂布戲貂蟬,六出祁山等等,一篇又一篇。但是《紅樓夢》給人的感覺就不同。怎麼不同呢?所謂人生的本體又是什麼意思呢?對宇宙,對人生的本體,可以有以下一些說法。

一種是從物質的層面來說,宇宙也好,人生也好,它是由一些最基本的元素所構成的。中國最普通的說法就是「五行」:金、木、水、火、土。印度的說法就是「四大」:地、水、火、風。《紅樓夢》沒有具體寫金木水火土、地水火風,但是它寫到了陰陽,寫到了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寫到了世界的消長變化,寫到了世界的永久性。

其次,《紅樓夢》寫到了生老病死、聚散離合、興衰榮辱、吉凶禍福、是非功過、善惡曲直。人的一生,生老病死,這是與生俱來的憂患痛苦。生也不容易,老了也很苦,生病不好,死亡也是很痛苦的事情。《紅樓夢》裡的生老病死很多。一上來就討論聚散離合問題。林黛玉是喜散不喜聚,賈寶玉是喜聚不喜散。其實這個沒有太大的區別,她喜散不喜聚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既然聚完了最後還得散,不如咱們就不聚。實際上她仍然是喜聚,她怕的是聚以後的散。林黛玉是多看了一步棋,意思說現在聚了,待會兒還得散,所以乾脆就別聚了。賈寶玉說既然聚了,最好就永遠不散。還有探春的遠嫁,《紅樓夢》也作為非常不幸的事情,這和當時的空間觀念有關。《紅樓夢》也寫到了興衰榮辱。賈家是名門之後、功臣之後,是貴族,是豪門,是特權階層當中的人物,但是又沒有實權。他們最關心的事情,最擔心的事情,而且往往又是無法避免的事情,就是終有衰的那一天。吉凶禍福也是這樣,《紅樓夢》裡還經常出現一些預兆,特別是到後四十回。現在古今中外再找不著一本書,像《紅樓夢》一樣能夠寫這麼多的生老病死、聚散離合、興衰榮辱、吉凶禍福。我剛才還提到的是非功過、善惡曲直,這些我不想細談,因為《紅樓夢》並不著重進行道德價值的判定和道德上的歌頌與譴責。雖然裡邊也有一些比較激烈的話。比如說,通過柳湘蓮之口,說賈府裡頭非常的骯髒,寧國府只有門口的兩個石頭獅子是乾淨的。但是這種譴責非常籠統,在寫到具體人物時,作家的心情卻是非常複雜的。讀《紅樓夢》的時候,你會感到對人生命運的滄桑體驗,其強度甚至於超過了實際生活。

《紅樓夢》裡有一種宿命論和報應論,這是中國人最普通的對命運的兩種感受。這兩種感受是並存的,又是對立的。宿命論認為盛極則衰,榮盡則辱,水滿則溢,一切都是命,沒有道理。賈家被冊封,元妃省親等等,所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忽然又出事了,被抄家了,這是命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所謂氣數已盡。與此同時又有報應論。就是說每一件壞事都有它的結果,所以賈家的衰敗也並不是無跡可求。錦衣衛查抄榮國府的時候,說的那些問題,大部分都和王熙鳳的所作所為有關。另外,管理混亂、道德敗壞、仗勢欺人、逼出人命……什麼石呆子的扇子,多渾蟲等等,各種低級下流的事情賈府裡都有。所以《紅樓夢》裡既有宿命論,又有報應論,既有宿命感,又有罪惡感。說《紅樓夢》有本體性,就是說它充滿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它寫到了人性的各個方面。從情感上來說,甚至於從審美的角度來說,人生的過程就是一個酸甜苦辣的過程,就是一個感受的過程。在《紅樓夢》裡,大葷大素,大文大白,大粗大細都有。

那麼,為什麼說《紅樓夢》好像人生的本體一樣,好像是宇宙的本體一樣呢?我有一個觀點,就是本體先於方法,本體產生方法,本體先於價值,本體產生價值。中國文學,一直強調教化傳統,所謂不關風化題,縱好也枉然。在道德上,文學作品體現的是一種二元對立的觀念,一種是君子,一種是小人,一種是忠臣,一種是奸臣……分得是非常清楚的。《紅樓夢》的可貴之處,就在於不急於作先驗的價值判斷,比較缺少二元對立的色彩,而更多的,是讓你知道這樣一個家庭,這樣一種地位,這樣一批人,他們是怎麼樣生活的,他們的可愛之處在什麼地方,他們的令人歎惜之處在什麼地方,他們的窩囊無用之處在什麼地方,他們的卑劣下作之處在什麼地方。《紅樓夢》是本體在前,在方法之前,在價值之前,本體先於方法。

所以我有一種說法,我認為《紅樓夢》有一種耐方法論性。文學有各種各樣不同的方法,不同的流派,用這些方法、這些流派分析《紅樓夢》都有收穫,都行。什麼寫實主義,現實主義,甚至歷史寫實主義,用這些方法來分析《紅樓夢》,現在還是非常有成就的。

《紅樓夢》反映了封建社會的必然滅亡,而賈寶玉要求個性解放,則反映了中國資本主義的萌芽。這種分析完全講得通的呀,而且都是有根有據,言之成理,非常清楚的。講典型人物、典型性格、典型環境,這也是非常合適的。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是,賈政是,熙鳳、晴雯、探春都是典型,這是現實主義。

魔幻現實主義在《紅樓夢》裡也有,又是和尚、道士、太虛幻境、青埂峰無稽崖、神瑛侍者、絳珠仙子的故事,又是出生的時候嘴裡含著玉,又是這兒一個釵,那兒一個麒麟。

再說象徵主義,《紅樓夢》裡的象徵太多了:喝酒行令、抽籤抽花神,晴雯抽的是芙蓉,黛玉抽的也是芙蓉,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兩人抽的一樣?而且都是芙蓉,所以說要在《紅樓夢》裡找象徵,每一個人的姓名都是一個象徵。而且我們都已經接受了,不能改了。紫鵑只能叫紫鵑,絕對不能叫紅鵑,包括吃的什麼樣的飯,拿的什麼樣的燈,穿的什麼樣的衣服,似乎在日常生活的背後,還有一種深層的意義,這就是象徵主義。

再說神秘主義,《紅樓夢》有多少神秘?紫鵑拿賈寶玉開玩笑,說林黛玉很快就要被接走了。於是賈寶玉一下就亂了,腦子就昏了,等於是發了一次青春期的癔症,這是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的青春期的一種性意識,包括情感上意識流。如果找現在的心理分析專家來分析,我認為完全符合心理分析,完全合乎意識流的過程。

最奇怪的,就是把《紅樓夢》當密電碼來分析。有這麼一個索隱學派,認為《紅樓夢》是一部密電碼。作者要反清復明,作者有反清復明的思想,寫了這麼一部小說。索隱學派裡的有些是大學問家,如蔡元培。他們的考證非常之多,譬如說襲人,襲人就是龍衣人,是崇禎皇帝;賈寶玉是皇帝的玉璽,他為什麼愛舔他那些姐妹臉上的胭脂呢?因為玉璽要不斷的蘸紅色的印泥……每一件事都有分析。雖然我對索隱派的說法和做法不敢苟同,但這也說明了一個問題,就是《紅樓夢》具有一種符號的豐富性,這個符號太豐富了,這個符號的量太大了,而且可以解釋。所以索隱的方法也只能用於《紅樓夢》,沒聽說過用索隱的方法來研究別的書。

剛才講的是方法。還有就是耐價值論,耐價值判斷。我們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說,《紅樓夢》它同情女人,歌頌女人,好像有點女權的意思。還有,《紅樓夢》描寫農民。《紅樓夢》裡真正的農民並不多,除了一個劉姥姥算真正的農民,但起碼還有丫鬟。丫鬟從成份上說比主子們好一點,階級出身比主子們好一點。所以從中國共產黨的意識形態價值判斷來說,我們完全可以肯定《紅樓夢》。毛主席是一個很愛批判已有文化成果的人。他批判武訓,批判《水滸》,但是毛主席老說《紅樓夢》的好話。

儒釋道在《紅樓夢》裡也都有所表現,而且,對於儒家的東西,如忠君、尊卑、長幼等等,也是歌頌的。從《紅樓夢》裡,想考證出來反儒家的東西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賈寶玉不喜歡讀經,不喜歡做官,主要原因是賈寶玉任性。中國自古以來有兩種人,一種人提倡性靈,就像魏晉時那些文人一樣,另外一種人提倡仕途經濟,要入世,要做事,要做官,要發財,才對得起天恩祖德。但是為了性靈而忘記仕途經濟,其實自古以來也是有的。

《紅樓夢》在客觀上有很多反封建的東西,但是卻不能說《紅樓夢》的思想本身是有意識的反封建。還有,賈寶玉批判「文死諫、武死戰」。連「文死諫、武死戰」這麼被認為最高的道德,都被賈寶玉批判了,難道還不能證明《紅樓夢》反封建嗎?其實,賈寶玉批判的目的不是為了反封建,他是在用極左的方法來批判左。他批判「文死諫」,意思是做臣子的不能光顧著自己提意見痛快,最後憑著一腔的愚忠,一腔的熱血,撞死在不聽勸諫的皇帝面前,卻把皇上置於何地呢?用死來證明自己是忠臣,同時不也就證明了皇帝是暴君,是昏君嗎?這是假忠。「武死戰」也是這樣,這話也很有道理,作為武將,應該勝利,死了誰保衛皇帝?這話說得也非常好。他這種批判,並不是真的反封建。至於釋道那些思想,確實是真有的虛無,一切歸於虛無,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有一種悖論。因為在時間的坐標上,最後色變成空;但是如果把時間坐標放在色當中,色就是五顏六色的,是繽紛燦爛的。色不是空的,色是非常充滿吸引力的。色和空是互相背離的。

所以在價值判斷上,《紅樓夢》也能夠容許你有多種的價值判斷。喜歡林黛玉,反感薛寶釵,這是解放以後的階級鬥爭和反封建的色彩。但是,從清朝開始,喜歡林黛玉的人,多把薛寶釵說成是奸佞、小人,說成是詭詐、虛偽。我想一方面這和人們同情弱者有關係,再一點就是人們看書,特別是看閒書,喜歡性靈型的人,不喜歡一舉一動都是非常符合禮教,符合社會規範的人。討厭規範,喜歡性靈,這是看閒書的人的特色。所以《紅樓夢》在價值判斷上,在文學創作上給我們的啟發也很大。現在寫作,譬如說要歌頌真誠的愛情,批判為了金錢的虛偽的愛情,倘若把價值放在前頭,反而說不清愛情本身是怎麼回事兒了。所以,注重本體的作品,都是把方法和價值看作從本體延伸出來的東西。

原生性與可比照性

好像世界上無論什麼事,都可以從《紅樓夢》裡找出來比照一下,特別有參照價值。這種參照有時候你會覺得匪夷所思,因為一方面人間的各種事是不斷變化的,變動不居的,另一方面其中又有一些不變的東西。《紅樓夢》講的很多事情都合乎事體情理。事體指本體,情理指邏輯。人的職業可以老變,比如說經商,從政,教學,讀書還是務農,是可以變化的,但是有些事體情理是不變的,比如說人應該真誠待人,應該精益求精,應該敬業,這些事體情理是不變的。《紅樓夢》給人一種百科全書的感覺,一種萬物皆備於我的感覺。

舉幾個例子。比如冷子興和賈雨村。冷子興做皮貨生意,有錢,但是文墨上差一點。賈雨村又會做詩,又會填詞,又會做賦,但是經濟實力差一點,所以願意多接觸多合作,這不就是現在所說的企業家和文藝家聯姻嗎?作協、文聯、出版社,想辦法和企業建立聯繫,也是很必要的。而企業可以增加知名度,可以提高人文形象。

再比如秦顯家的,很短的不到一天的時間,掌握了廚房的權力,就是茯苓霜玫瑰露那段故事。原來管廚房的柳嫂子被停職反省了,秦顯家的到那兒非常興奮,干了兩件事兒。第一件事兒就是查前任柳嫂子的疏忽,第二就是給為她接任廚房起了作用的人送禮物。但後來柳嫂子官復原職,秦顯家的就麻煩了,不但沒有賺到任何的便宜,還得趕緊自己花錢把送出去的東西補上。這麼一個故事,裡面簡直太精彩了。第一像奪權。1967年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各地都奪權,造反派把圖章搶過去,就算奪權了,奪權沒幾天就軍管了,所以權也沒有真正奪到。第二,這裡也有些為官之道。比如說接受一個新職務,應該先把腳跟兒先站穩一點,那麼急著批判前任幹嗎呀?還沒坐穩就批判前任,結果自己也下去了。

再比如說邪教,《紅樓夢》裡頭也有邪教,就是趙姨娘和馬道婆。趙姨娘最恨的人是誰呢?賈寶玉。她有一個兒子賈環,沒出息,形容猥瑣,言語窩囊,心胸狹隘,一無可取。他們恨賈寶玉,就請馬道婆做一個小人,把賈寶玉的生辰八字寫到上面,往這個小人身上心裡扎針,結果賈寶玉就中邪了。

還有一個例子,比照完全是相反的,就是 「掃黃」—— 繡春囊這段。 「掃黃」 的原告就是王善保家的,但是這次掃黃是失敗的,擴大了打擊面,不辨是非,而且想當然。搜檢大觀園一事,王夫人認為除了王熙鳳,別人斷不可能有繡春囊。於是就把王熙鳳叫來,而且情況非常嚴重,整個變了臉,說繡春囊就是王熙鳳的,只可能王熙鳳和賈璉有,別人不可能有這個。不講邏輯,不講查證,也不講證明,更沒有無罪推定,也不允許辯護。用的人又不當,用王善保家的,最後,繡春囊到底是誰的沒查出來,卻把司棋趕走了,把晴雯趕走了,弄了一個雞飛狗跳。

還有大字報,《紅樓夢》裡有小字報,就是揭發賈芸的那些所謂「招揭」。《紅樓夢》裡還有文藝工作者和宗教工作者,戲班子、尼姑庵。還有生日派對,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那個party開得非常好。還有青年聯歡節,詩歌聯歡節,「蘆雪亭聯詩」,一邊吃著鹿肉,喝著酒,一邊做詩。它還寫同性戀,寫各種各樣的人生,千奇百怪,各種故事都可以在《紅樓夢》裡找到某種比照,或者是反面的,或者是對比。《紅樓夢》寫人生的這些東西,生命力這麼強,真可謂是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是人生的百科全書。

《紅樓夢》還有一個很特殊的命運——外國人基本上不接受。西方人比較容易接受《西遊記》,東南亞比較容易接受《三國演義》,認為《三國演義》能夠教人們智能。《紅樓夢》雖然也有各種的譯本,但是大部分人不知道,因為它不是作為閱讀書籍而是作為專家研究書籍翻譯介紹過去的。而且翻譯後的《紅樓夢》,無論如何是傳達不出原汁原味來的。我有一年到新西蘭,看過《紅樓夢》的一個譯者,中文名字叫閔弗德,送我一本他譯的《紅樓夢》,我一看王夫人全部是lady Wang,賈母完全是lady Shi ,賈政說 「ladies and gentlemen」 ,味道就全變了。文化有它的共性,又有它的不可通約性,你沒法找到它的最小公分母,沒法化成它的符號。毛主席說,中國有什麼了不起?中國就是地大物博,歷史悠久,還有一部《紅樓夢》。這是將《紅樓夢》作為中國的一個特點,既然我們是中國人,我們就應該好好體會《紅樓夢》裡的人生滄桑,好好體會其中的人生智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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