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紅樓夢》後四十回哪些是曹雪芹原稿

略談《紅樓夢》後四十回哪些是曹雪芹原稿

略談《紅樓夢》後四十回哪些是曹雪芹原稿

曹雪芹

《紅樓夢》第一回敘述本書的寫作經過: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是實錄其事,絕無傷時誨淫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聞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

這段話當然是作者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開始增刪時寫出來的。由此可見,《紅樓夢》>的第四稿已經基本完成,而在這第五次動筆增刪之前,作者又對全書整個故事作了安排,編定了全書的回目,並且把正文按回目分列清楚,以便進行最後的定稿。只要稍微細讀上引文字,就知道所謂「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甲戌本第一回脂批),是指第五次增刪未成而言(大約只是增刪到八十回),並不是說八十回以後根本未曾寫出。

    那麼從這裡我們可以相信,不論曹雪芹這一次增刪《紅樓夢》工作進行到什麼程度,前八十回也好,後四十回也好,不論是已經增刪定稿還是沒有來得及增刪定稿,這一百二十回回目,是已經有了的,是曹雪芹自己「纂成」的。

    第一個擺印出版《紅樓夢》的程偉元,在《紅樓夢》序言裡也說:

……原目一百廿卷,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書,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筍。……  

   可見他看到的八十回本《紅樓夢》,是有全書一百二十回的目錄的,他不是得自傳聞,所以他一則曰「原目」,再則曰「既有百二十卷之目」。並且他數年以來,陸續「積有廿餘卷」,又「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筍」,然何以知其「接筍」,是必有後四十回目錄在,否則又怎麼可以知道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是怎麼相銜接呢?    

    程偉元的話本來很清楚,但是,他已經被「新紅學家」們控告為作偽欺人,因此,他這些話是否可信,後四十回回目是否出於曹雪芹之手,也就成了問題。在這裡,我們倒是可以替他找出一位強有力的證人,就是那個也不相信程本後四十回的裕瑞。裕瑞《棗窗閒筆·程偉元續<紅樓夢>自九十回至百二諸家十回書後》說:

    所藏抄本八十回書,及八十回書後之目錄,率大同小異。

可見他看過不止一家所藏的《紅樓夢》載有「八十回後之目錄」,而且曾經核對過,結論是「率大同小異」。但是,他並沒有說程本後四十回是程、高二人所偽撰,只說是他人偽撰以欺程偉元,程、高二人是受騙之後,又使謬論流傳。那麼,這也就間接證明了:程偉元擺印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的後四十回回目,與裕瑞所看到的「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書」所載的後四十回目錄,同樣是「大同小異」。裕瑞的意思,正是說偽作者按照當時愛好此書的人們所共知的後四十回的回目,偽撰出後四十回來,這才騙得了人,也就騙過了程、高。否則,裕瑞就會指出程本後四十回的回目與他所見的「諸家所藏抄本」都不一樣。這個證據之所以強有力,就因為出自根本不信程本後四十回的人之口,他當然不會幫程偉元說假話,也不會輕易放過任何足以否定程本後四十回的證據。

《紅樓夢》的回目,顯然是有了正文之後,才編得出來,而不可能先有目,後有文。我們肯定了後四十回回目是曹雪芹擬定了的。也就肯定了後四十回必然已有未定稿,已經經過四次增刪,只是第五次增刪還沒有增刪到罷了。所以,程偉元所說數年以來所積的廿餘卷與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很可以相信是真的。從今本後四十回的內容來看,主要故事顯然是有曹雪芹的殘稿作根據,不是他人續補得出來的,但也有些地方與原作相差太遠,應是程、高補綴時所羼入。

我們試從後四十回的內容具體分析一下哪些可能是曹雪芹原稿,哪些可能是程、高所補綴的。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遊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後四十回底批評》中,認為四美釣魚一節是「後四十回中較有精采,可以彷彿原作的」。這種看法很難令人同意。我深感到寫四美釣魚,完全不能使人明白何所取意,且無「占旺相」的內容,與回目不符,所以這應該是有補筆??囁入的殘稿。

下面接著是《奉嚴詞兩番入家塾》,故事發展突兀,且賈政亦無甚「嚴詞」相責,只不過念頭一動,把寶玉找來,分付「送他到家學裡去」一句淡話,硬把寶玉再行送入家塾完事。

估計第八十一回中,只有曹雪芹少量殘稿作根據,另外一些是補綴者添進去的。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賈代儒當然是一位八股腐儒,曹雪芹既然在這裡安排他「講義警頑心」,恐怕未必是簡單的借「好德如好色」來賣弄一番八股說教,而且「警頑心」僅僅使「寶玉覺得這一章有些刺心」就完事,這使「頑心」如何能「警」呢?

這裡寫襲人也不像前八十回的襲人,形象竟類趙姨娘,寫送蜜餞荔枝的婆子也不像寶釵所差使的人,因為寶釵是一個「全大體」的人,怎麼會差這樣一個語言造次之人?    

看來這裡只有雪芹一些簡略的殘稿,大部分應是被人加工補成的。

但「驚惡夢」一場,則斷然不是任何人能補出來的,「賈母呆著臉兒笑」,這是黛玉夢中所見賈母的形象,也就是平日黛玉深藏內心的對賈母的觀感,寫得何等深刻!夢中的黛玉,「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咱們各自干各的了。』」這一段何等細密周折!下文黛玉拚命放聲大哭,一直到紫鵑叫雪雁叫人去,寫黛玉之心,紫鵑之情,淒涼宛轉,和前八十回是一致的。

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這是八十回以後寫得比較整齊的一回,筆致與前八十回連貫成一氣,應該是沒有什麼別人添補的地方,像:    

    那黛玉閉著眼躺了半晌,那裡睡得著,覺得園裡頭平日只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聽得風聲、蟲鳴聲、鳥語聲、人走的腳步聲,又像遠遠的孩子們啼哭聲,一陣一陣的聒噪的煩躁起來,……

等等,這一段寫病人的心情,真切纏綿,比起第二十三回在梨香院角聽唱《牡丹亭》曲子一段,何嘗減色?    

寫到兩個內相來宣召賈母、賈政等人入內請安,這一些封建朝廷儀注,目非深為懂得而且見過者寫不出來。試想如高鶚這樣的人,他既非皇親,又非國戚,怎麼能瞭解到而寫出來呢?

因之可以肯定第八十三回是曹雪芹原稿,這回裡沒有什麼驚人之筆,但也沒有什麼敗筆。

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賈環重結怨

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閒征桅??煙詞》都是賈政考試寶玉文字,寫出寶玉是不受封建正統文藝思想束縛的,他有驚人的聰明,他能排斥腐陋的見識,表達出個人不同於一般的想法,但是這第八十四回卻大為表現賈政,讓他暢談起八股文章,發揮一套腐論。回目既云「試文字」,內容卻是老父說教,也是文不對題。很可能這是補者的手筆。

第八十五回  賈存週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

第十四回末、第十五回開始,寫寶玉路謁北靜王一段,把一個青年王爵寫得如何雍容華貴,那種不亢不卑的神情,如非目睹,焉能寫出。而這裡北靜王生日,何等大事,拜壽者卻好像只有賈赦、賈政與賈珍等五個人,毫無王府壽誕的氣氛,北靜王也孤孤零零穿著禮服,迎到殿門廊下。受禮之後,只留寶玉一人,在「一所極小巧精緻的院裡」「單賞的飯」,這簡直是以孌童相待了,寫得荒謬可笑,與第十四回、第十五回所寫對看,顯然這裡不是曹雪芹的筆墨。補綴者根本無法想像王府是如何慶壽,王爺又是怎樣款待他所欣賞的公府的公子。

賈政升了郎中,一則說寶玉「心中自是甚喜」,再則說「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試看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寶玉對於親姐姐晉封貴妃都是「置若罔聞」,何以這回對於父親升任一個郎中竟「喜」的如此?不過下文引用詩句為證,乃與第二回之體例相  似,寫演戲,以《冥升》預示黛玉早夭,以《吃糠》預示寶釵獨居,以達摩帶徒弟過江預示寶玉出家,這種伏線法是前八十回慣用的,這些當是曹雪芹殘稿。

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案牘

            寄閒情淑女解琴書

寫薛家行賄翻案,與當日打死馮淵揚長而去的氣焰大不相同。  總的來說符合「豐年好大雪」已開始走下坡路的趨勢,但此時是否  就下到這個程度,還可以討論。至於黛玉論琴一段,頗似迂儒說教,  哪裡會出自林黛玉的靈心慧口?這裡當有為人所補的地方。

第八十七回  感秋聲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前頭寶釵致黛玉一函一詩,詩還可以,而那一篇書啟,完全是  乾、嘉之際《秋水軒尺牘》一流的氣味,寶釵何至如此筆墨?函中感  情尤非寶釵素日所有。底下接寫紫鵑為黛玉預備「一碗火肉白菜  湯,加了一點兒蝦米兒,配了點青筍紫菜」,另外「還熬了一點江米  粥」,還有「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這一些,豈是黛玉所吃?豈是《紅樓夢》飲食?《紅樓夢》中只有酸筍雞皮湯(第八回)或火  腿鮮筍湯(第五十八回),不是碧粳粥(第八回)便是燕窩粥,也許就是  炒豆芽兒和稀粥(第四十五回),這才是曹雪芹給《紅樓夢》中人安排的飲食。以上斷非曹雪芹的筆墨。

寫黛玉添香一段,著墨無多,而淒清無聊之景,完全寫出,可與第二十六回「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一節筆致媲美。而這裡也用詩句為證的體例,是與第二回、第二十六回形式是一樣的,可證為曹雪芹原稿。

末後寫妙玉聽寶玉說「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一段與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兒理妝》筆致是一樣的。

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贊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僕

內容與回目相符合,但卻無甚意味,「贊孤兒」事或與後文有關,但只對上對於,何至誇讚如此?「鞭悍僕」一段,賈珍自是東府主子,何以忽然「過來料理諸事」?致生「鞭悍僕」之事。這兩段疑皆是曹雪芹尚未增刪之稿,故有如此情形。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第七十八回上已經說過:    

    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針線,因歎道:「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將秋紋拉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穀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

這裡何以又重複這故事起來,且變為:

        襲人道:「那麼著,你也該把這件衣裳換下來了。那個東    西那裡禁得住揉搓?」寶玉道:「不用換。」襲人道:「倒也不但是    嬌嫩物兒,你瞧瞧那上頭的針線,也不該這麼遭塌他呀!」

襲人豈是會說這種話的人?

    寶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紅箋出來,口中祝了幾句,便提起筆來寫……

芙蓉女兒豈要此「泥金角花的粉紅箋」者?更不必說那首詞的庸俗惡劣了。

這裡不單重複,且詞中一派輕薄,與前八十回「撮土為香」的精神判若兩人,簡直是對晴雯的侮辱。從結構來說,前邊已寫《芙蓉誄》,更無寫此詞之必要,《紅樓夢》中從無如此一而再者,所以這一段似非雪芹原稿,而雪芹原來打算寫的《人亡物在公子填詞》,不知預備寫什麼?

    「顰卿絕粒」一大段,當然非別人所能續者。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這一回有一半是接上回「顰卿絕粒」事,而「失綿衣」、「送果品」只佔另一半。可見這是曹雪芹尚未增刪之稿,被人因為上回文字過多而此回偏少,因分一半於此之故。

第九十一回  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佈疑陣寶玉妄談禪

《紅樓夢》寫平兒,在「探春理家」一段裡,顯出她是鳳姐一個極好的助手;這裡寫寶蟾在「送酒」、「設計」一段事裡,也成為金桂的一個軍師。兩個人根本不同,但都寫出了有其主必有其僕的必然性,都是成功的。

    書裡提到夏金桂的「過繼兄弟」夏三:

    從此夏三往來不絕。雖有個年老的門上人,知是舅爺,也不常回。從此生出無限風波來。這是後話不表。

事實上書裡後來夏三並沒「從此生出無限風波來」,也沒什麼「後話」。可見此是曹雪芹原文,他原來是有什麼安排的,卻沒寫出,因而這裡留下這樣沒有下落的尾巴。如果這是高氏續筆,應該不會留下這樣漏洞。

「談禪」一段,和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話禪機》遙遙相對,而彼此問答,尤為精彩,藉機鋒說出各人心事,這只有曹雪芹才能寫出,它不是別人可以模仿來的。

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評女傳」一段寫的十分迂陋,它絕非曹雪芹筆墨,當是續者依據回目所補,其寫巧姐殊欠考慮,在第八十四回說巧姐驚風,還是「奶子抱著,用桃紅綾子小棉被兒裹著」。與此相距,時間只數月,已經「跟著李媽認了幾年字」,「認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經》,半個月裡又上了《列女傳》」,何以忽然如此長大,真不可思議。而寶玉一番腐論,更是荒謬絕頂,一股道學先生氣味,完全與《紅樓夢》前八十回中之寶玉判若兩人。

  後半回「玩母珠」一事,十分古怪。它既無前因,又無後果,憑空插進來。有人認為這是高鶚續作拙劣之證。我們認為,恰好相反。任何一個有意偽續欺人的作者,不論其才能高下,總是會謹慎小心,力求踩著原作的步子,一步不多走,以免露出破綻。怎麼會無頭無尾地忽然插進這麼不必要的一段?這一段的存在,正好說明它是曹雪芹的原稿,它與後文必有密切的關係。只是後文已不可知,高鶚已無從臆撰,為了忠於原稿,便照樣保存在這裡了。故此段雖寫作平常,但可以斷定非續作手筆。

第九十三回  甄家僕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包勇前來投靠,按常情,不過見到林之孝之流就行了,最高也不過見到賈璉就行了,豈能輕易見到賈政?而賈政見了包勇,居然攀談起來。以甄府、賈府的關係,賈政竟不知甄家也有一「寶玉」,尚待向包勇詢問。以賈政之道貌岸然,又在包勇面前,居然問出肯否「向上巴結」這樣的話。而包勇也竟指手畫腳,長篇大論,全無一點「體統」。所有這些,都很荒謬。估計這裡是羼入了大量的補作。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

  這一回是後四十回裡的關鍵地方,可以說從這裡起作者開始為結束《紅樓夢》作出安排。

但賈母是不懂詩的,第七十五回中秋夜宴,寶玉、賈環等作詩,賈母還叫賈政為之講說。可是這裡,賈母忽然自己命題作詩,並且親自評定優劣,與前文不符。大約這是別人所補,而前文又並非給人印象很深的重要情節,所以補作者也忽略了。

下文接寫失玉,從此轉入另外一番境界,由「失玉」而寶玉生病瘋癲,由寶玉生病瘋癲而使鳳姐「設奇謀」完成「金玉因緣」,這樣才能使「苦絳珠魂歸離恨天」,所以這裡關係到後來二十六回整個安排,如果不是曹雪芹,誰會能想到這樣設計?雖然寫的不能令人完全滿意,但可相信這是未經增刪之稿。

第九十五回  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癲

一部《紅樓夢》故事的展開,可以說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才開始的。這裡「元妃薨逝」,也就說明故事開始結束了。當然這裡沒有寫得什麼出色之處,但那些朝廷儀注,自非親見親聞者寫不出。高鶚既非皇親,又非國戚,從那裡有這一番經歷?所以可以斷定這是曹雪芹的原稿。

緊跟著賈母教把寶寶搬出大觀園,正象徵著樹倒猢猻散,鼎盛的當日已經完全過去了,與「省親」之後,緊跟著寶玉他(她)們被搬進園去,又是一強烈對照,這也不會是補者所能安排的。

第九十六回  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洩機關顰兒迷本性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紅樓夢》第一回裡的詩說到「一把辛酸淚」,而能使讀者體會到這一點的,老實說,還是在這後四十回中的第九十六回、九十七回、九十八回,連續三回,構成淒慘苦楚的文章,真的:「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一些否定後四十回的,也不能不同情這三回的故事情節。  

    中國傳統小說中,從來沒有寫過一個三角戀愛的故事一一當然,《紅樓夢》的中心重點不是寫一個三角戀愛故事一一,更沒有一個傳統戀愛故事的結局象《紅樓夢》三個主要人物的結局,真的: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前八十回洋洋數十萬言,到這裡才達到高潮。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

    前八十回中,史湘雲是僅次於寶、釵、黛三人的重要人物。而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自首雙星》,更以很明白的伏線,預示著她與寶玉似將有密切的關係。而這裡卻把史湘雲如此草草結束了,這是過去一些論者所不滿的。但是,前八十回中,從十二釵冊子起,關於湘雲孀居的預言和伏線,也是再三出現,非常明白。所以,「伏自首雙星」到底是什麼意思,作者對這人物的命運究竟打算怎樣安排,仍然不清楚。今本後四十回這樣結局,也很難斷言就一定完全違反作春的原意。過程是寫得草草,這也可能是原稿殘缺過多,補者也只能補上這一點。

    這裡也開始安排探春的結局,寫得也很草草,情形大約與寫湘雲結局相似。但這一篇書札,必然不是原稿,而為補者手筆。《紅樓夢》後四十回有一通病,每一書札函啟,都充滿了駢儷濫調,這是前八十回所沒有的。而且這些書函,在表現人物和結構故事上,都沒有什麼必要。很可能是補者的自我賣弄,或者雪芹碰到這些地方,都還缺著在那裡,不得不由補者來補全。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深結恨

          悲遠嫁寶玉感離情

第一百一回 大觀園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

程甲本第一百回裡:

       無奈紫鵑心裡不願意,雖經賈母、王夫人派了過來,自己沒法,卻是在寶玉跟前,不是噯聲,就是歎氣的。寶玉背地裡拉著他,低聲下氣要問黛玉的話,紫鵑從沒好話回答;寶釵倒背地裡誇他有忠心,並不嗔怪他。那雪雁雖是寶玉娶親的那夜出過力的,寶釵見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賈母、王夫人將他配了一個小廝,各自過活去了。

程乙本把「寶釵見他心地不甚明白」改成為「寶玉見他心裡不甚明白」。這改得很不合理。且不說寶玉一向尊重女兒,不肯幹這樣的事。而且丫環的指配,當然是由奶奶、太太們管,哪有年輕的爺們管起這種事來?何況此時寶玉也是「心地不甚明白」的時候,又怎麼能知道雪雁是「心地不甚明白」呢?

    程甲本第一百一回鳳姐夜遇秦可卿鬼魂之後:

       賈璉已回來了,只是見他臉上神色更變,不似往常。待要問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問,只得睡了。

這三個「他」字都指鳳姐,鳳姐剛剛遇鬼,故「神色更變」,鳳姐「素日性格」剛強好勝,賈璉所深知,故「不敢突然相問」。程乙本卻把「只是」二字改成「鳳姐」二字,原來指鳳姐的三個「他」字,成為指賈璉而言。這就使並未遇鬼的賈璉,莫名其妙地「神色更變」,使深知賈璉「素日性格」、玩賈璉於股掌之上的鳳姐,忽然對賈璉如此戰戰兢兢,改得非常沒有道理。

    以上兩例,都是甲本原文不誤,程、高印行乙本時沒有理會原文之意,改而反誤。如果他們就是後四十回的續作者,自己改自己的文字,怎麼能發生這樣的紕繆呢?由此可證甲本不是程、高的偽續,而是作者曹雪芹的殘稿。

第一百二回  寧國府骨肉病災祲

         大觀園符水驅妖孽

這一回也是比較短的。敘探春遠嫁,甚為草草,寶釵前去相看,只說:

飯後到了探春那邊,自有一番慇勤勸慰之言,不必細說。

試看第五十六回寫探春與寶釵對話,何等細緻。現在是將久遠分別的時候,為什麼倒只籠統地用「一番慇勤勸慰之言」八字就抵擋過去了?大概這是作者準備補充還沒來得及補充的,等於一個故事提綱。其所以這回篇幅較短,正以此故。

第一百三回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

《紅樓夢》後四十回中,夏金桂的故事佔了不少篇幅,把一個封建社會大商人的女兒描繪得淋漓盡致。她有本書中王熙鳳的身份,也有《金瓶梅》中潘金蓮的性格,正是這類家庭出身的人物,當是作者有意安排的。

第一百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癡公子余痛觸前情

從倪二一點小事,引出張華,由過去一些似乎已經完了的事,轉而導致將來賈家被抄之由,這樣安排,自然非曹雪芹想不出。第一百五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在上回末尾,是這樣寫的。

       那夜寶玉無眠,到了次日,還想這事,只聽得外頭傳進話來說:「眾親朋因老爺回家,都要送戲接風。老爺再四推辭,說不必唱戲,竟在家裡備了水酒,例請親朋過來,大家談談。於是定了後兒擺酒請人,所以進來告訴。」不知請何人?下回分解。

可是這回開頭卻這樣說:

    話說賈政正在那裡設宴請酒,忽見賴大急忙走上榮禧堂來,……

與上回全不銜接,上回還說:「不知所請何人」,而這裡已經「設宴請酒」,顯然中間缺少一段,可見這裡原是雪芹殘稿,整理的人沒發現這裡存有漏洞,或認為雖有漏洞也不大,故遺而未補。如果說後四十回全是程、高的續作,那麼,甲本發生這樣的漏洞,而且乙本仍未修訂銜接,情理上是說不通的。

    「查抄」一段大可注意。「籍沒」這種事,過去史籍中不知記載了多少,但查抄的具體情況,任何書中都沒有記述過。只有《紅樓夢》這一回,是唯一留存於記載的可貴史料。描寫的這麼詳細,氣氛這麼生動真實,自非身經其境者,或經常聽身歷者反覆敘述的人不辦。而高鶚既未被查抄過,亦沒有去查抄人家的機會,怎麼能寫得出來呢?此可斷定為雪芹原稿。

第一百六回  王熙鳳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

這一回中寫到賈璉與鳳姐:

        且說賈璉打聽得父兄之事不大妥,無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兒守著鳳姐哭泣,秋桐在耳房抱怨鳳姐。賈璉走到旁邊,見鳳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時也說不出來。平兒哭道:「如今已經這樣,東西去了,不能復來;奶奶這樣,還得再請個大夫瞧瞧才好啊!」賈璉啐道:「呸,我的性命還不保,我還管他呢!」

封建統治階層的這種夫妻關係,完全建築在金錢勢力上,一朝金盡勢消,就會拉下臉來,誰也不認得誰。

    這裡也寫出賈母禱天之詞:

        「皇天菩薩在上,我賈門史氏,虔誠禱告,求菩薩慈悲。我賈門數世以來,不敢行兇霸道。我幫夫助子,雖不能為善,也不敢作惡。……」

上一回中,薛蝌打聽到賈府被彈劾的罪狀:使平安州虐害百姓;強佔良民之妻為妾;包攬詞訟,放利盤剝,……這些難道不是「行兇霸道」?難道能算「為善」?這一回緊跟在上一回之後,寫出賈母這一套呼天搶地的美化自己的言詞,這就更顯出他們的無恥和偽善。這是貶斥,是揭發,豈是象高鶚之類的人所能寫出來的。

第一百七回  散余資賈母明大義

           復世職政老沐天恩

有些人認為「復世職」、「沐天恩」與賈氏家產無恙,富貴榮華綿綿不絕,都不符合「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的預言,是後四十回最要不得的地方。這種指責當然也不為無理。但我們已知後四十回的回目是曹雪芹手定的,程本未出之前已經全載於八十回本上。那麼,這「復世職」「沐天恩」就也是原回目上已經有的了。程、高即使作偽,也不敢在這關鍵性的回目上作偽,否則何以取信於熟知後四十回回目的讀者?按照今本的寫法,就是寫出了一個封建大家庭在一場外來的衝擊之後,家庭內部一些複雜的矛盾集中爆發,每一個家庭成員的面目和他們之間的利害關係被揭露得一清二楚。這樣寫也是很有意義的。

第一百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這是賈母第二次為寶釵作生日,上次是大觀園鼎盛時期,今天是賈府抄家之後,那是黛玉生前,這是黛玉死後。在那次作生日演戲,惹了黛玉生氣,致寶玉寫了一首偈語又填了一首詞,那首詞是: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現在看來,正是為「瀟湘鬼哭」的內容作了註腳。這種前後照應,巧妙而又自然,應是曹雪芹的原稿。

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俞平伯《紅樓夢研究·後四十回底批評》也承認「五兒承錯愛」一節是「較有精采,可以彷彿原作的」,而我則直認這是原作。從這回裡,我們也可看到高鶚的文筆與原作的文筆是相差多少。甲本這回裡說:

    那五兒自從芳官去後,也無心進來了。後來聽說鳳姐叫他進來伏侍寶玉,竟比寶玉盼他進來的心還急。不想進來以後,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重,看著心裡實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的豐致;又聽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和寶玉玩笑都攆了,所以把這件事擱在心上,倒無一毫兒女私情了。

乙本卻把「所以把這件事擱在心上,倒無一毫兒女私情了」兩句改為「所以把那女兒的柔情和素日的癡心,一概擱起」。還有:

一則寶王抱歉,欲安寶釵之心;二則寶釵恐寶玉思郁成疾,不如稍示柔情,使得親近,以為「移花接木」之計。於是當晚襲人果然挪出去。寶玉因心中愧悔,寶釵欲籠絡寶玉之心,自過門至今日,方纔如魚得水,恩愛纏綿。

當然,「寶玉因心中愧悔,寶釵欲籠絡寶玉之心,自過門至今日,方纔如魚得水,恩愛纏綿」

這幾句開始是重複,下來也不甚銜接,程乙本竟改成「這寶玉固然是有意負荊,那寶釵自然也無心拒客,從過門至今日,方才雨膩雲香,氤氳調暢」。

程乙本的兩處改動,自然是高鶚手筆無疑,把很有含蓄的語言,改得顯露過火,使人覺得肉麻可厭。從這裡我們也可分辨出哪些是原文,什麼是補筆了。

這回裡賈母給寶玉漢玉塊一事,毫無意義,此玉又不是什麼稀罕物兒,且與故事無干,可有可無,故頗可能是曹雪芹自說要「刪」而未及刪的一部分。但在程、高整理時,被保存下來。

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

    秦可卿之喪,比起史太君之喪,當然是小事了,那時鳳姐協理寧國府,是怎樣的指揮如意,八面威風;今日雖是抄家之後,但仍是一件大事,可是鳳姐已經「力詘失人心」,調度不靈了。這回是作者特意的安排,也是準備使鳳姐「歷劫返金陵」,不是什麼人可以續得出來的。

第一百十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伙盜

秦可卿究竟怎麼死的?據脂硯齋批,謂《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回,由其勸告而作者刪去。因之,今本秦氏之死,似乎只是長期臥病所致。但作者又好像有意留下破綻,讓細心的讀者去翠索,就是可卿病重,醫生預言危險期在明年春分,而仔細一排算,可卿之死實際上已過了兩年,早已過了醫生所預言的危險期,可知別有死因,並非因病。到了死訊傳出,又特地寫賈府上下「無不納悶」,即以點出這裡面有問題。但無論如何,表面上並沒有寫出她是上吊而亡。偏偏這一百十一回裡寫出:

    ……只見燈光慘淡,隱隱有個女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鴛鴦呆了一呆,退出在炕上坐下,細細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裡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麼到這裡來?必是來叫我來了?他怎麼又上吊呢?」

不獨點明秦氏,並且說明是上吊死的,也說明秦氏之死,鴛鴦確不知其上吊而死,可以說《紅樓夢》第十三回寫可卿之死,撲朔迷離,打下了一個啞謎,直到這一百十一回,才把謎底揭出來。如果這後四十回是高鶚他們續的,他們哪裡敢這樣寫呢?這又是後四十回確實據有曹雪芹殘稿的一個鐵證。

第一百十二回  活冤孽妙姑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賈母出殯,賈政等聽到家中被劫,都預備回來,大家辭靈之時,趙姨娘中邪所說一番話,程甲本是不通的;到乙本時,把它照字面改順,而仍然含糊不清。從這裡也可證明高鶚不是由著自己的意思在寫在改,而是有曹雪芹的殘稿在限制著他,他不得不盡量遷就原稿,詳見前文,這裡不重複了。

第一百十三回  懺宿鳳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癡郎

我和大家一樣,感到這回和下一回寫鳳姐之死,不符前書,「一從二令三人木」的預言。姑無論「一從二令」該作何解,而「人木」為休字,是明明白白的。前書鳳姐動輒以「休了我」挾制賈璉,賈璉亦曾背地發怨言,說總有一天他要把鳳姐這個醋罐子打個稀爛。這些也是屢見不一的伏線。「哭向金陵事更哀」,也顯然是生休之象,非死訣之形。今本卻如此結局,實在差得太遠了。但是,這說明了什麼呢?是否如某些人所說,說明這是高鶚的偽續呢?我以為恰好相反。高鶚如果是偽續欺人正應該踩著前八十回的步子,一步也不敢走錯,豈有撇開前書那樣明白的預言和伏線,而費力不討好地另行安排這麼一個結局之理。這個結局與前書的預言伏線明顯不符,正是有曹雪芹的原稿在,高鶚只好照樣保存下來的又一鐵證。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返玉闕

  這回篇幅也比較短,顯然也是作者預備「增」而沒來得及的.

第一百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前面我們已多方論證,後四十回主要是根據曹雪芹原作殘稿。但程偉元、高鶚自己也明明說過曾「略為修輯」,那麼這「略為」裡面,當然就大有出入。例如本回中就有他們「修輯」的痕跡。紫鵑一見甄寶玉,書中寫道:

       內中紫鵑一時癡意發作,因想起黛玉來,心裡說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時,就將那甄寶玉配了他,只怕也是願意的?」

黛玉一生,除寶玉外,紫鵑可以說是第二個知己。寶黛愛情是怎麼一回事,為紫鵑所深知。而這裡忽作此以貌取人之想,真乃奇想!紫鵑焉能如此?定可相信這是補者「修輯」進來的。

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

「悟仙緣」一回,重複了第五回「神遊太虛境」故事,用意似是在結束全書之前,回頭加以照應。實則太無此必要,蓋意境既不新奇,思想亦未能突過前回,大類畫蛇添足,似是仿作。

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

第一百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這兩回顯然是為趕著結束《紅樓夢》十二金釵而安排的,雖然倉卒之中,大致是都完結了。

第一百十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這是否定後四十回的人們著重指摘的一回,他們認為:

       …...」這明是高鶚先生底見解來了,所以終之以「中鄉魁」、「延世澤」等等銅臭話頭。一一俞平伯《紅樓夢研究·辨後四十回底回目非原有》

但是我們已經證明後四十回的回目是曹雪芹第五次修訂全書時已經「纂成」的,而「中鄉魁」、「延世澤」既明見於回目,那麼這些也就是曹雪芹的安排,不能說是「高鶚先生底見解」。至於這些是否「銅臭話頭」,也還大可商量。回目已經明說,寶玉並非通過「中鄉魁」

而走上他素所反對的「國賊祿蠹」的道路,相反地,倒是如書中所寫,以此為「卻塵緣」的一個步驟,向黛玉實踐了「你死了,我做和尚去」的誓言。而且,寶玉所捨棄的,並非一個一敗塗地的家庭,卻是一個「沐皇恩」而又「延世澤」的家庭,這就更見出他的訣絕。我們聞不出這裡有什麼「銅臭」。特別是寶玉辭家那一段,句句沉痛,句句訣絕,而以寶玉仰天狂笑說:「走了,走了,別胡鬧了!」來結束,更是驚心動魄,一字千鈞,非曹雪芹寫不出。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這一回裡敘到賈政:

       一日行到昆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

這是賈寶玉最後的形象。他已沒有一句話,他的話在狂笑出家門時已經說完了。此時他已是與人世訣絕之身,只是離家時未曾辭父,還有這麼一點「塵緣」,需要來此一「卻」。這一「卻」之後,他與這個人世就再也沒有任何一點關係,留下來的只有賈政面前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而已。的確描繪的不同一般,構想清奇,只有曹雪芹才能有這樣手筆,絕不是象程、高輩所能想像到而寫得出的。

    最後用賈雨村碰到甄士隱結尾,照應了前書第一、二回,尤其末後一詩: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這和第一回。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汨。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前後照應周到,詩也純樸有真情,兩首顯然同出一手。

這回裡薛姨媽指定香菱為薛蟠媳婦,這段俞平伯認為高續書的一個重要證據。俞平伯認為香菱受夏金桂的壓迫折磨而死,在第五回冊子上原有「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鄉」這樣的明文。續書人不解,以致搞錯(《紅樓夢隨筆·香菱地位的改變》)。

其實,事情恰好相反。「一從兩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鄉」這樣的明文,高鶚水平再低,也不至於看不懂。如果他真是要偽續欺人,正應該按這個明文預言,寫香菱被金桂折磨死或毒死,才合情理。而他沒有這樣做,卻使香菱結局與前面的明文預言大不相符,這是為什麼呢?很簡單,他所得到的曹雪芹殘稿就是這樣寫的,他沒有辦法改變,如此而已。由此可知,「芳魂返故鄉」是曹雪芹第五次刪改《紅樓夢》開始時安排的,而香菱最後竟成為薛蟠的媳婦,則是尚未經第五次增刪的第四次原稿的情況,怎麼能指為「續書人不解,致使搞錯」,而強定為高鶚的續書呢?但一百三回回目上又明明說「施毒計金桂自焚身」,可見今本金桂那樣的結局,也是雪芹的安排。那麼,他打算把香菱的結局改為死於金桂之手時,究竟是打算寫成金桂毒死了香菱,同時不慎也毒死了自己呢?還是另有我們想像不到的安排呢?這就無從推斷了。

這回裡寫到襲人嫁玉函一事,的確有點草草收場,沒能表達出兩個人的思想活動,在結束時有這樣一段文字:

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宇,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高鶚續書的依據》中曾有這樣一段議論,他認為:

高氏在第一百二十回,  明點「好一個柔順的孩子」正是照應冊子上所謂「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惟他以襲人不能守節,所以貶在又副冊中,實在離奇得很。冊子中分「正」、「副」、「又副」,何常含有褒貶的意義?高氏在這一點上,卻真是「向壁虛造」了。

我認為俞先生的看法未必恰當。我也不迴避「向壁虛造」的嫌疑。我覺得寫襲人嫁蔣玉函一段,正是雪芹殘稿,而這段偏偏可能是脂硯看過的。「看官聽說……」一段文字,則是脂硯的批語,混入正文。因為在事後夾注議論,全書實無此例。如果說高鶚有意續書作偽,他也不會違反前書之例,忽然來這麼一段,以露破綻。只有看作誤入正文的批語,最為合理。至於這正冊、副冊、又副冊原是按身份地位來區分,並無褒貶之意。這也是對的。但脂批的見解本來就不太高明,其中誤解原作之處正多得很哩。

除了從故事情節方面可以看出後四十回是曹雪芹的殘稿外,我們還可以從一種寫作形式,來證明後四十回是根據曹雪芹殘稿整理而成的。

這種形式,就是在敘述一段故事之後,接著用「正是」二字,再接著是兩句詩語,如第二回:

誰知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便生一子;又半載,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作正室夫人。正是: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    

又第二十六回:

原來黛玉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這一哭,那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正是:

花魂點點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深。

又第二十八回:

    ……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這段悲傷!正是:

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這種形式,在前八十回中是少見的。但中國過去寫作小說,這是一:種經常使用的形式,像《忠義水滸傳》就是這樣,相距不遠的地方。便使用兩句或四句一首的詩語,《三國演義》、《西遊記》也都採用這種形式。可見曹雪芹寫作初稿時,必然也是套用這種形式。而在後來兩次、三次、四次、五次修改過程中,他覺得這種寫法沒有什麼必要,便陸續把它們刪掉,而止少數保留下來。  

但在第八十回之後,我們卻發現好多處使用這種形式,如第八十五回寫到賈政升任郎中,賈政謝恩、給宗祠磕頭、拜客等事,書中這樣寫:

    這裡接連著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攘攘,車馬填門,貂蟬滿坐,真個是:

    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

又如第八十七回,寫黛玉獨坐,看到寶玉當日送來的絹子,剪破的舊香囊、扇袋並通靈寶玉上的穗子等物,雪雁送小毛兒衣裳來時,看見黛玉手中卻拿著兩方帕子,上邊寫著字跡,在那裡對著滴淚呢。    』

    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又如第八十九回,寫寶玉去看黛玉:

    但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意雲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別無花朵;腰下繫著楊妃色繡花綿裙,真比如:

    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還有在第八十九回上:

    次日,黛玉清早起來,也不叫人,獨自一個呆呆的坐著。紫鵑醒來,看見黛玉已起,便驚問道;「姑娘怎麼這樣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鵑連忙起來,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對著鏡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珠淚兒斷斷連連,巳濕透了羅帕。正是:

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第九十回還是接著第八十九回的故事,也有這樣一段:

    鳳姐因叫紫鵑,問道:「姑娘也不至這樣,這是怎麼說:你 這樣嚇唬人!」紫鵑道:「實在頭裡看著不好,才敢告訴的。回來見姑娘竟好了許多,也就怪了!」賈母笑道:「你也別信他,他    懂得什麼?看見不好就言語,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懶腳懶就好。」說了一回,賈母等料著無妨,也就去了。

    正是:

    心病終須心藥醫,解鈴還是繫鈴人。

從第九十回之後,一直到第一百十九回,重又出現引詩為證的形式,這裡寫的是寶玉辭家去應試:

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娘兒兩個倒像生離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那裡來的,直流下來,幾乎失聲哭出。但見寶玉嘻    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而去。

正是:

走來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從上面所摘錄的一些材料來看,無論是前八十回中的,還是後四十回中的,顯然都是中國小說傳統寫法的因襲,完全不是有什麼必要。中國長篇章回小說,起源於話本,而這種「正是」之後引兩句詩的形式,正是說書人常用的。曹雪芹的長篇小說,本來已經突破了「話本」的傳統。但這個突破,仍是一個過程,是在他「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十年辛苦不尋常」的過程中逐步完成的。可以想像,他最初「纂成目錄,分出章回」時,一定大量採用了這種「正是」之後引詩兩句的形式。但他後來幾次增刪,覺得這些是多餘的,便逐一刪去,只是偶然留下刪除未淨的幾處來。

上面所說,並非主觀臆測,而是有列寧格勒《紅樓夢》抄本為證。潘重規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在香港《明報月刊》八卷十一期所發表的<讀列寧格勒《紅樓夢》抄本記>中說:  

     還有,我們知道影印庚辰本原缺第六十四回,是用已卯本:的補抄本來填補的。現在蘇聯抄本的第六十四回,回目、《幽淑女悲題<五美吟>,浪蕩子情遺九龍佩》,……回末作:「正是:只為同枝貪色慾,致教連理起戈矛。」這種……類型,乃是早期《紅樓夢》的形象,以後才逐漸刪改淨盡的。  

他的看法和我一樣,也把這種引詩為證的形式,定為曹雪芹早期撰寫《石頭記》的形式,但卻不知道正是由於這種形式,證明了後四十回中保存了大部分曹雪芹的原稿。道理很明白:如果後四十回完全是高鶚的續作,他要麼大量地普遍地採用這種形式,要麼完全不用,決不會突兀地只在那麼幾處用出來。現在我們認為,後四十回中這幾處「正是」,顯然是由於曹雪芹殘稿中就有這刪除未淨的地方,高鶚不過保存原樣而已,這就沒有什麼奇怪,完全可以理解了。

  總之,可以肯定後四十回回《紅樓夢》第一回敘述本書的寫作經過: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是實錄其事,絕無傷時誨淫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聞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

這段話當然是作者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開始增刪時寫出來的。由此可見,《紅樓夢》>的第四稿已經基本完成,而在這第五次動筆增刪之前,作者又對全書整個故事作了安排,編定了全書的回目,並且把正文按回目分列清楚,以便進行最後的定稿。只要稍微細讀上引文字,就知道所謂「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甲戌本第一回脂批),是指第五次增刪未成而言(大約只是增刪到八十回),並不是說八十回以後根本未曾寫出。

    那麼從這裡我們可以相信,不論曹雪芹這一次增刪《紅樓夢》工作進行到什麼程度,前八十回也好,後四十回也好,不論是已經增刪定稿還是沒有來得及增刪定稿,這一百二十回回目,是已經有了的,是曹雪芹自己「纂成」的。

    第一個擺印出版《紅樓夢》的程偉元,在《紅樓夢》序言裡也說:

……原目一百廿卷,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書,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筍。……  

   可見他看到的八十回本《紅樓夢》,是有全書一百二十回的目錄的,他不是得自傳聞,所以他一則曰「原目」,再則曰「既有百二十卷之目」。並且他數年以來,陸續「積有廿餘卷」,又「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筍」,然何以知其「接筍」,是必有後四十回目錄在,否則又怎麼可以知道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是怎麼相銜接呢?    

    程偉元的話本來很清楚,但是,他已經被「新紅學家」們控告為作偽欺人,因此,他這些話是否可信,後四十回回目是否出於曹雪芹之手,也就成了問題。在這裡,我們倒是可以替他找出一位強有力的證人,就是那個也不相信程本後四十回的裕瑞。裕瑞《棗窗閒筆·程偉元續<紅樓夢>自九十回至百二諸家十回書後》說:

    所藏抄本八十回書,及八十回書後之目錄,率大同小異。

可見他看過不止一家所藏的《紅樓夢》載有「八十回後之目錄」,而且曾經核對過,結論是「率大同小異」。但是,他並沒有說程本後四十回是程、高二人所偽撰,只說是他人偽撰以欺程偉元,程、高二人是受騙之後,又使謬論流傳。那麼,這也就間接證明了:程偉元擺印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的後四十回回目,與裕瑞所看到的「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書」所載的後四十回目錄,同樣是「大同小異」。裕瑞的意思,正是說偽作者按照當時愛好此書的人們所共知的後四十回的回目,偽撰出後四十回來,這才騙得了人,也就騙過了程、高。否則,裕瑞就會指出程本後四十回的回目與他所見的「諸家所藏抄本」都不一樣。這個證據之所以強有力,就因為出自根本不信程本後四十回的人之口,他當然不會幫程偉元說假話,也不會輕易放過任何足以否定程本後四十回的證據。

《紅樓夢》的回目,顯然是有了正文之後,才編得出來,而不可能先有目,後有文。我們肯定了後四十回回目是曹雪芹擬定了的。也就肯定了後四十回必然已有未定稿,已經經過四次增刪,只是第五次增刪還沒有增刪到罷了。所以,程偉元所說數年以來所積的廿餘卷與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很可以相信是真的。從今本後四十回的內容來看,主要故事顯然是有曹雪芹的殘稿作根據,不是他人續補得出來的,但也有些地方與原作相差太遠,應是程、高補綴時所羼入。

我們試從後四十回的內容具體分析一下哪些可能是曹雪芹原稿,哪些可能是程、高所補綴的。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遊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後四十回底批評》中,認為四美釣魚一節是「後四十回中較有精采,可以彷彿原作的」。這種看法很難令人同意。我深感到寫四美釣魚,完全不能使人明白何所取意,且無「占旺相」的內容,與回目不符,所以這應該是有補筆??囁入的殘稿。

下面接著是《奉嚴詞兩番入家塾》,故事發展突兀,且賈政亦無甚「嚴詞」相責,只不過念頭一動,把寶玉找來,分付「送他到家學裡去」一句淡話,硬把寶玉再行送入家塾完事。

估計第八十一回中,只有曹雪芹少量殘稿作根據,另外一些是補綴者添進去的。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賈代儒當然是一位八股腐儒,曹雪芹既然在這裡安排他「講義警頑心」,恐怕未必是簡單的借「好德如好色」來賣弄一番八股說教,而且「警頑心」僅僅使「寶玉覺得這一章有些刺心」就完事,這使「頑心」如何能「警」呢?

這裡寫襲人也不像前八十回的襲人,形象竟類趙姨娘,寫送蜜餞荔枝的婆子也不像寶釵所差使的人,因為寶釵是一個「全大體」的人,怎麼會差這樣一個語言造次之人?    

看來這裡只有雪芹一些簡略的殘稿,大部分應是被人加工補成的。

但「驚惡夢」一場,則斷然不是任何人能補出來的,「賈母呆著臉兒笑」,這是黛玉夢中所見賈母的形象,也就是平日黛玉深藏內心的對賈母的觀感,寫得何等深刻!夢中的黛玉,「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咱們各自干各的了。』」這一段何等細密周折!下文黛玉拚命放聲大哭,一直到紫鵑叫雪雁叫人去,寫黛玉之心,紫鵑之情,淒涼宛轉,和前八十回是一致的。

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這是八十回以後寫得比較整齊的一回,筆致與前八十回連貫成一氣,應該是沒有什麼別人添補的地方,像:    

    那黛玉閉著眼躺了半晌,那裡睡得著,覺得園裡頭平日只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聽得風聲、蟲鳴聲、鳥語聲、人走的腳步聲,又像遠遠的孩子們啼哭聲,一陣一陣的聒噪的煩躁起來,……

等等,這一段寫病人的心情,真切纏綿,比起第二十三回在梨香院角聽唱《牡丹亭》曲子一段,何嘗減色?    

寫到兩個內相來宣召賈母、賈政等人入內請安,這一些封建朝廷儀注,目非深為懂得而且見過者寫不出來。試想如高鶚這樣的人,他既非皇親,又非國戚,怎麼能瞭解到而寫出來呢?

因之可以肯定第八十三回是曹雪芹原稿,這回裡沒有什麼驚人之筆,但也沒有什麼敗筆。

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賈環重結怨

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閒征桅??煙詞》都是賈政考試寶玉文字,寫出寶玉是不受封建正統文藝思想束縛的,他有驚人的聰明,他能排斥腐陋的見識,表達出個人不同於一般的想法,但是這第八十四回卻大為表現賈政,讓他暢談起八股文章,發揮一套腐論。回目既云「試文字」,內容卻是老父說教,也是文不對題。很可能這是補者的手筆。

第八十五回  賈存週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

第十四回末、第十五回開始,寫寶玉路謁北靜王一段,把一個青年王爵寫得如何雍容華貴,那種不亢不卑的神情,如非目睹,焉能寫出。而這裡北靜王生日,何等大事,拜壽者卻好像只有賈赦、賈政與賈珍等五個人,毫無王府壽誕的氣氛,北靜王也孤孤零零穿著禮服,迎到殿門廊下。受禮之後,只留寶玉一人,在「一所極小巧精緻的院裡」「單賞的飯」,這簡直是以孌童相待了,寫得荒謬可笑,與第十四回、第十五回所寫對看,顯然這裡不是曹雪芹的筆墨。補綴者根本無法想像王府是如何慶壽,王爺又是怎樣款待他所欣賞的公府的公子。

賈政升了郎中,一則說寶玉「心中自是甚喜」,再則說「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試看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寶玉對於親姐姐晉封貴妃都是「置若罔聞」,何以這回對於父親升任一個郎中竟「喜」的如此?不過下文引用詩句為證,乃與第二回之體例相  似,寫演戲,以《冥升》預示黛玉早夭,以《吃糠》預示寶釵獨居,以達摩帶徒弟過江預示寶玉出家,這種伏線法是前八十回慣用的,這些當是曹雪芹殘稿。

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案牘

            寄閒情淑女解琴書

寫薛家行賄翻案,與當日打死馮淵揚長而去的氣焰大不相同。  總的來說符合「豐年好大雪」已開始走下坡路的趨勢,但此時是否  就下到這個程度,還可以討論。至於黛玉論琴一段,頗似迂儒說教,  哪裡會出自林黛玉的靈心慧口?這裡當有為人所補的地方。

第八十七回  感秋聲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前頭寶釵致黛玉一函一詩,詩還可以,而那一篇書啟,完全是  乾、嘉之際《秋水軒尺牘》一流的氣味,寶釵何至如此筆墨?函中感  情尤非寶釵素日所有。底下接寫紫鵑為黛玉預備「一碗火肉白菜  湯,加了一點兒蝦米兒,配了點青筍紫菜」,另外「還熬了一點江米  粥」,還有「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這一些,豈是黛玉所吃?豈是《紅樓夢》飲食?《紅樓夢》中只有酸筍雞皮湯(第八回)或火  腿鮮筍湯(第五十八回),不是碧粳粥(第八回)便是燕窩粥,也許就是  炒豆芽兒和稀粥(第四十五回),這才是曹雪芹給《紅樓夢》中人安排的飲食。以上斷非曹雪芹的筆墨。

寫黛玉添香一段,著墨無多,而淒清無聊之景,完全寫出,可與第二十六回「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一節筆致媲美。而這裡也用詩句為證的體例,是與第二回、第二十六回形式是一樣的,可證為曹雪芹原稿。

末後寫妙玉聽寶玉說「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一段與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兒理妝》筆致是一樣的。

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贊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僕

內容與回目相符合,但卻無甚意味,「贊孤兒」事或與後文有關,但只對上對於,何至誇讚如此?「鞭悍僕」一段,賈珍自是東府主子,何以忽然「過來料理諸事」?致生「鞭悍僕」之事。這兩段疑皆是曹雪芹尚未增刪之稿,故有如此情形。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第七十八回上已經說過:    

    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針線,因歎道:「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將秋紋拉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穀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

這裡何以又重複這故事起來,且變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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