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及曹雪芹有關文物敘錄一束

《紅樓夢》及曹雪芹有關文物敘錄一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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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

近年來,關於我國古典小說名著《紅樓夢》並其作者曹雪芹的文物,陸續有所發現。本文擬就其中尚未正式發表或未經普遍知聞的幾種,試作簡要敘錄,供大家研究參考。

傳世文物和考古發掘有其情況上的不同之點。它們發生真偽可靠性問題的情形要多一些,又不同於地下文物出現時往往可以是成批、成組、成套的一種存在,而更多的是零星而孤立的東西。換言之,其所以能被保存流傳下來,偶然性更大。這就使研究者在掌握它們與其他事物之間的聯繫上,要困難得多。這樣不但在估計文物價值時不是那麼一目瞭然、片言可決,而且還會導致不同看法,一些專門性較強的商榷常常伴之而生,這對廣大讀者群眾說來,有時不是那麼迫切需要或便利接受的。實事求是地看,這原本也是考察過程中的一種正常現象,是非正誤,只有在充分討論之後才會益趨明確。但本文只是一般報導性質,盡量避免多所枝蔓。至於文內所提供的一些個人的看法,由於難免還有表面性、片面性,因而縮小或誇大甚至講錯了文物的價值意義,都是十分可能的。希望讀者審辨取捨,並予指正。

以下試就五項文物加以敘錄:一,板本,二,筆山;三,圖章;四,硯石,五,畫像;附錄一項。畫扇。

一  板    本

「板本」,借其通用泛義,實指寫本。解放以來《紅樓夢》乾隆寫本的發現最為豐富,蔚為大觀(已各有文章介紹,今不縷述)。但是最為難得的恐怕還要數最後在南京出現的一部。因為此本曾藏於靖氏,所以姑簡稱之為「靖本」。

靖本有兩個特色;一、它保存了很多不見於其他諸本的朱墨批,見於他本的,也多有文字異同;二、小說正文也有獨特的異文.附帶可以提及的,靖本裡面還偶然保存了另一「夕葵書屋本」的過錄殘頁一紙,也有一定參考價值。

靖本原書,筆者未及目驗,即因不慎而遭迷失,幸而由毛國瑤先生將不見於戚本的批語都忠實地摘錄下來了。本節敘錄,一則在介紹梗概,二則也為向有關方面請求留意調查它的下落,希望還能找到,使它發揮應有的作用——或者引起此本的目前保存者的重視,作出報導。

靖本一如其他抄本只存八十回為止的「前半部」,中缺第28、29兩回,(第30回殘失三頁),實存七十八回。分釭為十厚冊,而又系由十九小分冊合裝而成[1]。每分冊皆有「明遠堂」及「拙生藏書」篆文圖記。書已十分敞舊,書葉中縫折處多已斷裂.字跡亦多有蠹損及磨失之處。

從書中情況看,第17、18回在庚辰本原為相連的一個「長回」的,此本已經分斷,但分法與戚本不同,這一點和另外一二處痕跡,說明此本年代可能比庚辰本略晚,而早於戚本。又其間有三十五回(11,19—21,25—27,31—36,38—40,44—46,5l—52,55—62,68—77)全無批語。緣故未易遽斷,或者可能是有所集抄拼配的一個本子。就它17、18兩回部分而言,說「比庚辰本略晚」,蓋是,但又有比庚辰本為早的個別跡象(詳下)。這些矛盾現象,說明配抄的可能要大些。

所存四十三回的批語,有眉批、行間批、句下夾注批、回前回後批等不同,朱墨雜出,有一條竟是用墨筆將硃筆(文義未完)塗去。文字錯亂訛誤較甚,有些竟難尋讀。情況是出於過錄無疑。

摘錄者當時只以戚本對照,錄出了為戚本所無的批語共計一百五十條。這些,當然有一部分是雖為戚本所無而另見於他本的,但是文字時有異同,又常有比別本多出的字句。所以其價值並不因別本有之而減低。摘錄者十分忠實仔細,錯亂訛缺,一一照舊,連細微的蟲蛀磨損等處也都標記說明。因原本迷失,這些摘錄便成為很可寶貴的資料。

批語因校讀不易,尚需多加研究。本文只簡介幾個較為明顯的要點,不作詳盡的論列。

批語有時就小說塑造人物的成就,加以揭櫫。例如:

「阿鳳三魂已被作者勾走了,後文方得活躍紙上。」(第3回)[「三魂」下,別本有「六魄」字,「勾走」別本作「拘定」]

「五笑寫鳳姐活躍紙上。」「何如?當知前批不謬。」(第5回)

表明批者很能鑒賞作者寫王熙鳳這個典型形象的異常出色。可以說作者真是把鳳姐寫活了!

對人物性格,也有所分析,如云:

「安分守己,也不是寶玉了。」(第9回)

批者的觀點,並不全和作者一致;但這類地方,多少總顯示出他還是能夠欣賞寶玉這個人物「不安分守己」的一面,這在乾隆時代,就有它的歷史意義。

批語對於文筆手法,也有所體會,如第3回一條,說:

「文字不反,不見正文,似此應從《國策》得。」

批語對於曹雪芹原書八十回以後部分的情節,提供了更多的新的線索。例如第8回,批「好知運敗金無彩」這句詩,說道:

「伏下文,又夾入寶釵,不是虛圖對的工。」

這比他本多出三個字,使我們更清楚地知道,原書後半部寫.寶釵,還有「運敗」時「無彩」的情事和經歷,而不是象高鶚偽續所寫,只是由於寶玉出家而成為實際上的孀居而已。第79回批《芙蓉誄》時說:

「觀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試觀《證前綠》回,黛玉逝後諸文,便知。」

這再次證明,批者已看到原書後半部成稿,黛玉早逝,略如,晴雯,已無疑義。同時,陡我們在已經得知的幾個後半部原稿回目之外,又知道了有《證前綠》這樣的回目。

第4l回一條批尤有新內容。在敘及妙玉不收成窯杯時有眉批云:

「妙王偏辟[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顏固能不枯骨□□□」(所缺三字.前二字磨損不清,似「各示」二字,末一字蛀去)

這一條批語,後半錯亂太甚,校讀已十分困難。今姑暫擬如下:

「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勸懲,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豈不哀哉!」

或者可以校讀為:

「他日瓜洲渡口,紅顏固口屈從枯骨,不能各示勸懲,豈不哀哉!」

姑不論畢竟應當如何校讀為是,總之我們得以窺見作者原書寫妙玉這個怪僻人物的奇特結局的一點影響。她後來可能是流落到了瓜洲(別本有一條批語涉及鎮江,鎮江與瓜洲隔江相對,不知其間有無關係)。勸懲一詞,一般作「懲勸」,是「懲惡而勸善」的意思[2]。妙玉這個人物,脾氣怪僻,可以說有其缺點,但絕談不上「惡」字,從小說並批語的觀點來說,對她主要是同情和惋惜,而並非加以譏彈,當然更談不上什麼要去「懲」她。因此,「懲」字不像是對妙玉本人而言的,或者是妙玉對於別人的行為表示懲勸。至於「屈從」云云,可見她到底逃不脫那個濁惡社會環境給她安排的悲慘命運,故而批者發出哀哉之歎。詳細情節,雖無由得知,但是無論如何不會像是高鶚續書所寫的那樣輕薄不堪。高氏之所以那樣寫,除了他的不學之外[3],還在這種地方反映了他自已的精神世界的低下。

對後半部寶玉因抄家入獄而引起的若干情節,批語也偶然提示了線索。第24回一條批語云:

「醉金剛一回文字,伏芸哥仗義探庵。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復不少,惜不便一一註明耳。——壬午孟夏。」

「芸哥」指賈芸,「探庵」當指於獄神廟中探望在監禁中的寶玉、鳳姐(或言菴、廟當指兩處。今不贅)。原來在小說原著中,賈家諸人為非作惡的種種罪狀暴露之後,寶玉、鳳姐亦被系獄。先隨寶玉、後隨鳳姐的丫環小紅,其時已嫁賈芸,而賈芸與街坊倪二(醉金剛)有交,所以夫妻二人商定,浼求倪二,通過倪二的朋友——在監獄看管的某人,而前往探看,並由他們共同設法,加以解救。「仗義探庵」,就是指的在「樹倒猢玀散」的情勢下,只有他倆肯於出面(這件事,在甲戌本、庚辰本脂批中亦一再有所提及)。稿小紅同時(或先後)去「探庵」的,還有一個早年被逐的小丫環茜雪。因為庚辰本第20回批語曾說:「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又第26回亦言「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茜雪所嫁,疑即監獄看管人。這些情節,當然在高氏續書中是連一點類似的影子也看不到的,對於倪二、茜雪、小紅這些人,他也根本無所交代。

靖本中與此一情節相關聯的還有一條批語,文云:

「應了這話固好,批書人焉能不心傷。獄廟相逢之日,始知『遇難成群,逢凶化吉』實伏線於千里。哀哉傷哉,此後文字不忍卒讀。——辛卯冬日。」

此處所指系第42回中劉姥姥為巧姐取名時,曾說過:「或一對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難成群,逢凶化吉,都從這『巧』字兒來。」這條批所顯示的,當然不再直接與茜雪、小紅等人有關;所說的「獄廟相逢」,顯然是指劉姥姥與鳳姐、巧姐而言,然則應是劉姥姥也曾設法趕到獄廟,與她們見面。後來她將巧姐從「狠舅奸兄」手中救往鄉村,當是這些情節喲進一步演變發展。

批語透露原書情節的,還可舉一條為例。第67回回前批云:

「回撒手乃已悟是雖眷念卻破此迷關是必何削髮埂峰時緣了證情仍出士不隱夢而前引即秋三中姐」

文字錯亂已甚,初步校讀為:

「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雖眷念,卻破迷關。是何必削髮?青埂峰證了前緣,仍不出士隱夢中;而前引即[湘蓮]三姐。」

校讀當然未必都對,但大意可窺。這是說,到原書結尾時,有所謂《懸崖撒手》一回書(此又見別本批語),寶玉的結局,就是由湘蓮的出家作為「引子」而預作暗示的。「青埂峰證了前緣」,亦即上文已然引過的「試觀《證前緣》回,黛玉逝後諸文」的《證前綠》回目。

凡此種種,從曹雪芹原著來說,固然不一定都屬關係最為重要的章回,但是,無論如何,它們卻是作者精密構局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且拿高氏續書來相比較,便可見二者之差異是如何巨大,這充分說明高氏並未得見批語所提供的種種線索。他自稱曾經經得原書八十回後「殘稿」而加以「補綴」的說法,也不過是一種作偽的托詞而已。

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是,這個第67回,除戚本系統的本子外,其餘各脂本皆缺。已有研究者指出這一回書是另外一個人的「偽作」。筆者同意這個說法(認為第64、67兩回或為脂硯齋補作)。可注意的是戚本雖有此回,卻無批語。而靖本不但有了本回的正文,而且還有了四條批語(此四條皆殘缺錯亂特甚)。因此,從靖本來研究第64、67兩回的「真」「偽」,以及補者究系何人的問題,也可望有些新的幫助.

第22回回末有一條批云:

「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

此批雖見於他本,但是抄脫了「補」字,得此意義始明,蓋過去有人以為作者寫小說不待寫完一回即中斷,而另寫他回,——必無此理!「未補成」,是當時因故殘失了尾頁,需要重補整齊。這「一字之差」,所關卻非常重要。

此外,幾條有用的批語可以一提。第22回有一條墨筆書云:

「前批[按指前面的一條朱批]知者聊聊(寥寥),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更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

此批當出「畸笏」之手。筆者過去認為畸笏亦即脂硯化名,今據此批,知所揣蓋誤。杏齋一名初見。我曾疑「杏」是「松」(松的異體)字抄誤(別本批語中曾見松齋一名),但不敢斷言;後得楊霽雲同志及日本伊籐漱平先生的意見,都表示了這種看法,可謂不謀而合。因附書於此,以供參考。

第13回「彼時闔家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疑心」句下,有小字批云:

「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常村。」

此常村蓋即脂批中曾提到的雪芹之弟棠村其人(常,或系抄誤,或系用《詩經》「常棣」字樣而故書為「常」)。由此可知批語中夾有棠村的手筆(儘管條數恐不會太多)。

與此相關的,尚可舉二條。其一,同回回前批云:

「此回可卿[托]夢阿鳳,作者大有深意,……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由此得知原稿刪去的有「遺簪」「更衣」等文字,曾寫及賈珍與秦氏的醜事。

但「天香樓」一名,靖本正文卻作「西帆樓」,並有批云:

「何必定用西字?讀之令人酸鼻。」

這恐怕足以說明靖本此回還保留了某些原稿的痕跡,而後來作者索性就接受批者意見,連「西帆」二字也改去了。  (摘錄者於另一處也偶然提供了小說正文的異文,可惜他當時沒有全部細校)。

第4l回有眉批云:

「尚記丁已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

丁已是乾隆二年(1737),丁丑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丁丑仲春」和前文所引「辛卯冬日」(乾隆三十六年,1771),都是不見於他本的作批年月。謝園一名亦初見。這些,對於考察《紅樓夢》及批語的寫作時間,曹雪芹的交遊活動等,都有一定的幫助。

第80回夏金桂為香菱改名,「菱角誰聞見香來著?!有眉批云:

「是乃不及全兒,非聞煦堂語,更難揣其意。然則余亦幸有雨意期然合而不□同。」(後半似可校讀為:「然則余亦有幸,兩意不期然而合,□同。」)

煦堂一名,亦初貝,可備探討。

第5回寫寶釵,「人多謂黛玉所不及」句下,有一條少字夾批,自「此句定評,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起,至「皆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止.此批亦見戚本,而戚本卻除「此句定評」四字外,自「想世人目中……」以下,都誤抄為正文了。此為由靖本可以校正戚本的例子。

第53回回前有批云:

「祭宗祠,開夜宴,一番鋪敘,隱後回無限文字。亙古浩蕩宏恩無所母孀兄先無依變故屢遭不逢辰心摧人令斷腸。積德子孫到於今,旺族都中吾首門,堪悲英立業雄輩,遺脈孰知祖父恩。」

「恩」下隔數字又有「知回首」三字。此條亦可與戚本相證;戚本只存七言絕句(文字格律,較此為正確,今不繁引),而且又繫在第54回之後。戚本的很多題詩(亦有詞曲),有人懷疑時代較晚或他人所加,今得靖本互證,足以增加其為原批可信的程度。更重要的是,批語指出,鋪敘宗祠夜宴等「盛」景,目的還是在於反跌下文,為後半部情節柞映照。

第18回也有一條與此不無關聯的長批,文云:

「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才一旅,項籍用江東主子弟,入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崖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頭會箕斂者,合從[縱]締交;鋤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是知併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乎,山嶽崩頹,既覆危亡之運,春秋迭代,不免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淒滄(愴]傷心者矣!大族之敗,必不致如此之速,特以子孫不肖,招接匪類,不知創業之艱難。當知瞬息榮華,暫時歡樂,無異手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豈得久乎?戊子孟夏,讀虞亡庾)子山文集,因將數語系此。後世子孫,其毋慢忽之。」

這種批,內容比較複雜。一方面表示了封建階級對其沒落命運的悲哀,一方面又反映了當時的統治集團內部的種種矛盾爭鬥,其所謂「匪類」,不是指一般意義的「壞人」,而是指足以使他們捲入皇室爭位這類事件的漩渦中去的人事社會關係。如果只是一家一族之事,就不會引錄像庾信《哀江南賦》序文中的那樣的話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問題,此批(以及還有一些類似的)還是值得注意的。

第10回一條眉批說:

「吾為趨炎附勢、仰人鼻息者一歎!」

第2回亦有眉批云:

「罵死世人,可歎可悲!」

第54回批「那男子文章滿腹卻去作賊」云:

「文章滿去贓腹作余謂多」(似應校讀為:

「文章滿腹去作賊,余謂多多」!)

這一類批語,似也都流露出批者對於封建社會中的某些醜惡現象的一定程度的不滿,可以合看。

最後,可附帶一提的有兩點。一是靖本首冊封面下粘一長方紙條,左下方撕缺,尚可辨為「丙申三月□錄」字樣,上有墨筆所寫曹寅題《棟亭夜話圖》七古詩一首。這可證錄者已知《紅樓夢》作者與曹寅有世系關係。另有一單頁紙條,據發現者雲在靖本中夾存,其首行書「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之一」字樣,次錄一條脂批(亦見甲戌本,但文字有少數異同,茲不繁引)[4]。

夕葵書屋是吳鼒的書齋名。鼒字山尊,全椒人,也是乾嘉時期的一位詩文書畫俱能的著名文士。他晚居揚州,據說靖本原藏者的先人八旗某氏,因罪由京遷揚,和吳鼒有所交遊,所以靖本中才會有了這一頁殘紙。吳鼒富收藏,精校勘,又是八旗詩匯《熙朝雅頌集》的主要編纂者,其中竟然選錄了有關曹雪芹的詩篇,我看很可能與他的編輯有關。他所收藏的《石頭記》,亦必非一般常本。這個本子也不知存亡若何。深盼此本和靖本都還有再現之日。

順便指出,本文目的只在初步介紹文物資料,希望借此可以窺見小說原著情節發展及結構呼應的某些概況,並明瞭程、高二人所謂「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所購全書」「今得後四十回合成完璧」等語為斷不可信。至於對原稿情節意義如何評價,當然是另外的一個問題。我們引錄這些資料,也並不等於肯定這些批語的立場觀點、思想感情,這要嚴加審辨抉擇。《紅樓夢》小說,反映了深刻的階級鬥爭的內容,少數統治者殘酷剝削壓迫大批奴隸,這些奴隸也通過不同方式向統治階級進行鬥爭。書內所寫,統治者的迫害逼死了很多條人命這一事實,就充分說明了階級鬥爭的十分尖銳激烈。另一方面,奴才也就隱藏在奴隸的中間。正如列寧在《紀念葛伊甸伯爵》中所指出的那樣:「意識到自己的奴隸地位而與之作鬥爭的奴隸,是革命家。不意識到自己的奴隸地位而過著默默無言、渾渾噩噩的奴隸生活的奴隸,是十足的奴隸。津津樂道地讚賞美妙的奴隸生活並對和善的好心的主人感激不盡的奴隸是奴才,是無恥之徒。」林之孝夫婦是大管家,是監管奴隸的頭子,是奴才典型。其女兒小紅,自幼養成巴結「主子」的性格,才會到監獄去探看他們。簡單指明這類問題,是要提請讀者注意,不能因為看小說而站在寶玉、鳳姐的立場,甚至發生例如.曾經有過的「丫環慰主」「文情淒惋」之類的錯誤看法。(其餘如批語所宣揚的消極虛無的思想、傷悼悲歎的感情無不有其階級內容,茲不一一分析詳述了。)然而我們又要看到,原著的寫這些,卻又另有一層用意,即到後半部中所有人物的原來身份地位都發生「大顛倒」的現象,而絕不是象高鶚,變盡手法,始終要讓賈家「沐天恩」「延世澤」。這一點也是應當分疏清楚的。

二、筆    山

筆山是舊日文人案頭的文玩之一種,除銅瓷製作之外,玉製的多出雕工,石製的則取天然形態為上品。這件筆山屬於後一類,質地系黃蠟石。長五寸。有製作精美的舊紫檀座。

筆山底面略呈新月形,刻有雙行十四字,豎讀,文云:

「高山流水詩千首,

明月清風酒一船。」

下方刻一長方印記,文曰「曹霑」。據此,知是曹雪芹遺物。

這一聯二句的字體、刻王、文義,都有一些特色。

字體是篆書,而又不是較常見的小篆(秦篆)體,乃是舊時分類中的所謂「古文奇字」(大篆)體。此體的特點是時時與秦篆的結構小異,並且起筆落筆都作尖鋒,即有別於一般所謂真「玉莇篆」的入筆收筆都不出鋒而卷毫作圓筆。所見清初時期柳如是、李漁等人的硯銘,其時篆書風格,都與此有相近之處。再從書法藝術上看,筆致挺拔灑落,沒有某些寫篆字的那種匠氣和江湖庸俗氣。印記作陽文體,有邊框,意度是略參古鉥印,也不純是秦篆漢篆之法。

七言聯文,並沒有特別需要多講的,簡單闡釋一下。「高山流水」當然是用「伯牙鍾期」的故典,這雖然是音樂之事,但我國詩歌自古就是音樂文學,所以例得援用。「明月清風」該是運用《南史·謝譓傳》「入吾室者,但有清風;對吾飲者,唯當明月」的話頭(這是謝譓表示自己「不妄交接,有時獨醉」);但是從「酒一船」來看,很可能是兼取蘇東坡《前赤壁賦》之意,因為賦中所寫的是「泛舟」之遊(或解「船」為酒器名,疑未必確),而「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並且「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於是飲酒樂甚」,又說「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風,與山問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過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此據墨跡本)從這裡不但可以印證曹雪芹平生嗜酒善詩的事實,也可藉以窺見他的人生哲學和處世態度的一面。他的這種人生觀,一方面繼承了蘇東坡這類士大夫消極思想的因素,一方面又包含著他自己不肯與清代統治集圓、達官貴人們同流合污的有意義的內容。例如,「詩千首」是暗用晚唐詩人杜牧「淮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的句意[5],他之標榜「詩干首」,就是向當時的帝王將相們示傲。所以,他的詩酒,用舊式術語說,是「寄托」;用現代話說,就是他是用以向封建統治集團表示抗議的手段。這一層意義,是不容忽視的。

至於刻工,題記者曾加說明,略云:「豐劃精工,深刻如《玉版蘭亭》,乾隆工也。」  「當日工值廉,今則不可計算矣;今每字需三十金,亦不逮乾隆工也。」據此,知刻工很高(拍照時為了字跡清晰,採用了填粉的辦法)。唯題者意謂字乃倩工所刻,我個人的看法,有可能即曹雪芹所自書自刻。有些線索說明,曹雪芹不止是小說家、詩人、畫家,還是一位多方面的工藝家,而篆刻也是他喜愛和擅長的技藝之一。

印記是我們看到的曹雪芹唯一的一處正式「落款」。過去只有書面資料說曹雪芹「名霑」究未見另有任何參證。這顆印記是我們首次獲得的實物證明,是很值得一表的。

此件筆者未能目驗,敘錄是依據原件的照片並所附的題記。照片系友人投贈而來的。題記說:「一片通透晶瑩如凍石」。題記又說:「按此當是雪芹少年時文玩。」未詳所據。以意揣斷,可能即因曹雪芹中年而後生活貧困,似不容再有此等文物,故推以為少年時的玩好之品。這一點,我倒覺得也還難說一定。他後來貧困是事實,不過這種貧困和當時勞動人民的貧困畢竟不是一回事。再者,他在西郊的住處,根據文獻是「門外山川」,是「碧水青山曲徑斜」(他的朋友張宜泉寫過「輕移訪戴舟」的詩句,那時西山一帶水道足可行舟,與今日情況不同)。他又曾自述貧困中寫作小說吋的「瓦灶繩床」「風晨月夕」。因此,像「高山流水」「明月清風」這類詞句,把它們看成是詞章上的一種「陳言」(甚至是「濫調」),當然也可以;可是若看作是包含著雙關命意、為他的現實生活(包括思想態度)作山寫照的一個手法,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筆者傾向於後一理解,因而認為,這種文玩並不一定是曹雪芹少年時物,而更可能是他生活較後期的一種遺跡。

三、圖    章

石章一方,質地為淡黃壽山,正方(邊長2.8厘米),製作仿古璽印型,體甚區(厚僅0.8厘米,連紐通高1.8厘米),上有豎紐,穿孔以「貫綬」。刊陰文四字,文曰「快綠怡紅」。

從篆刻風格看,還是明末清初時代的意法,完全看不到象丁敬身、鄧石如等那些後起流派的影響。石質巳熟潤,稜角都很圓了,特別是字口兩邊的「崖岸」,都已凹下去。這種情況,只有古玉雕工的刀口處以及久經捶拓的古代碑刻字口處,才能看到類似的道理。以上各點,說明年代已相當久遠,若只是幾十年前的舊物,也難具有這種特點。鑒定者認為這種形制和篆法的舊石章,甚至有可能比曹雪芹的時代要早,而不會是相反。還有一點:「快」字的篆法並不合「六書」,而這種為配搭章法構局而不嚴守六書篆法的習氣,正是明清之際的標誌,而不是後來的跡象。

筆者原先認為秦漢璽印多為「方寸」制,一般較小者多見,這樣大的方印並不一定合古尺度。但後來見到一方周秦玉印,不但尺寸,連形制都幾乎完全相同,才相信是按古物製作,而非意造。也有可能這一製作即出曹雪芹手。曹雪芹擅長金石篆刻,這在筆山的銘記上已有證明了,而這顆石印,很有特色,或可印證他在這一方面的工藝材能。

本件筆者早年得於隆福寺故物攤,售者為一老年人,自言收之於旗籍某姓人,可惜當時未作紀錄,已經不能確憶了。

四、硯    石

小歙石硯一件,「脂硯齋」遺物,發現於四川,傳為清末端方舊藏,今歸長春吉林省博物館。筆者曾經目驗,物甚精緻。

脂硯齋至今不詳為何如人,亦不知其姓名,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艱辛過程中的一個關懷者和協助者,曾不止一次為小說作批語,乾隆當時鈔本流行時期就定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至程偉元、高鶚二人偽作後四十回續書、印成百二十回本,此名並原批逐漸不為人所知。過去胡適硬說「脂硯齋」就是曹雪芹的化名,並把「脂硯」解釋成為「那塊愛吃胭脂的石頭」。這件硯石的發現,根本駁斥了他的這種謬論。

硯石很小,微呈橢圓形,刻成果狀,上端兩個果葉左右分披,硯背刊有明代著名文士王稚登的一首五言絕句。硯右側面刊有關於脂硯齋的銘記。有朱漆匣,蓋內及匣底,均有鐫刻。

王稚登刻詩全文及上下款云:

「調研[硯]浮清影,咀(zǔ)毫玉露滋;芳心在一點,余潤拂蘭芝。素卿脂研。王稚登題。」

字作行草體,與所見王氏手跡筆法正同。素卿指薛素素,硯蓋內面刻有她的小象(工極纖細)。薛素素號素卿,是明代萬歷時期的名倡,擅長多方面的技藝,有「十絕」之稱,能走馬挾彈,以「女俠」自命,小字「潤娘」,又善畫蘭竹,王稚登詩末句指此。薛素所著《南遊草》,即王稚登序。

「脂硯」一詞,本是專用於婦女的,不作別解。有人釋「脂」為「羊脂玉」的脂,指色白細潤的石頭,或說成是端硯的紅色斑「胭脂捺」,等等,都是錯的。如參看明末談遷《棗林雜俎》「彤管」一條雲,「(萬曆貢士蘭溪舒大猷之婦)陸靜,專工小詞,以脂筆書字,落紅滿紙。」就可以省卻許多無謂的風影之談了。

硯石側面刊有分書小字一行:「脂硯齋所珍之硯,其永保。」使我們得知這一「齋」名別署,即因收藏薛素脂硯而:起。刻字書法和刀法都很好,系乾隆精工。

這行刻字出於誰手,有不同解釋:一種看法認為即脂硯齋本人語氣,是自題;一種意見則以為是脂硯齋藏硯、曹雪芹代為題記。一時尚難遽斷。後一可能性較大。

不管如何,此人一直不肯顯露真實姓名。批小說以行世的這種行徑,在當時怕受人指摘輕侮(或牽涉其他關係),隱名猶有可說,若自藏小硯,原屬個人珍玩性質(即此,舊日鑒藏家也要千方百計地留下姓名,唯恐人不及知,很少例外),又非公開問世可比,而仍然如此「韜晦」,很使人奇怪。因此,脂硯齋其人的身份以及與曹雪芹的關係究竟何似,依然是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多材多藝」的「風雅」名倡,是明代封建社會的罪惡產物,這本來不值得加以稱說,但是乾隆時代的「體面」人物,卻也絕不敢公然表示對薛素素之流有所「賞識」,更不要說膽敢把「脂硯」一詞取為他的「齋」名了。只有在這一意義上來看問題,才可以有助於瞭解曹雪芹的這位合作者的為人,絕不是一個「正統」、「禮法」、「道學」、「名教」所能羈絆的腐俗之輩。實物的發現,或將有助於瞭解曹雪芹及脂硯齋協力創作的情況。

匣底刊有「萬曆癸酉姑蘇吳萬有造」:雙行十字。癸酉是萬曆元年,公元1573,距今整四百年,比曹雪芹時代也要早二百年,這種文物,對無我們具有幾千年文化歷史的中國來說,卻要算是「晚近」的東西了。

五、畫    象

原件系冊頁的一扇「對臉」雙葉,紙本,畫像居右扇,無襯景,人物是白描法,面部手部設淡赭肉色。姿式是坐象,左腿平盤,右腿豎曲,左手按左膝,右手拄地,正臉,些微偏向右方。長圓面型,豐頤。有須,頭頂微見髮際(清代人剃髮,留上額極寬)。素衫,編屨,是平居便服,或表野人逸士的打扮。畫法衣摺簡勁,鬚眉可數,神情疏秀,意致舒詳,實為佳作。

畫頁的左上方有題記五行,文云:

「雪芹先生洪才河瀉,逸藻雲翔;尹公望山時督兩江,以通家之誼,羅致幕府,案牘之暇,詩酒賡和,鏗鏘雋永。余私忱欽慕,愛作小照,繪其風流儒雅之致,以志雪鴻之跡云爾。雲間艮生陸厚信並識。」

文後鈐有「艮生」(朱文)「陸厚信印」(白文,左旋讀)二圖記。字跡行楷,略具歐體,亦有筆致。

這則題記是記敘曹雪芹的異常難得的文獻。今略疏文義如下:

「洪才」句,其意殆同「陸海潘江」、「文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之類,當然是指「文才」,但也可能所包較廣,例如兼指其他藝術材能;乃至「口才」(健談,善詼諧,「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逸藻」句,疑變用陸機《文賦》「浮藻聯翩,若翰烏纓繳而墜層雲之峻」句意,則是專指文筆的超俊而言。兩句是畫家對曹雪芹的總印象和概括題品。此類文辭,雖然例有誇飾,但畢竟也要有一定的事實基礎。於此,我們對曹雪芹的傑出的文藝材能增添了一些瞭解。

尹望山,即尹繼善(1696—1771),清代雍乾時期有名的八旗大官僚兼文士。他做兩江總督不止一次,結合敦敏、敦誠等寫贈曹雪芹的詩篇而考察,可以確定,尹繼善羅致曹雪芹到南京(清代兩江總督駐地在南京)做幕賓是乾隆二十四、五兩年(1759——1760)間的事情[6]。這項重要資料,解決了不少疑問。例如,有很多記載提到了曹雪芹是「某府西賓」和「曾游南京」的這類意思,過去一直得不到確解和明證,現在知道這些傳聞都是其來有自,不同憑空捏造(如林孝箕等吊曹雪芹詩有「依人左計紅蓮幕,托命窮途白木饞」等句;胡壽萱(女)《紅樓小啟》亦有「雪芹巢幕侯門」等語)。

題記的後半,談到曹雪芹的詩格,下了「鏗鏘雋永」四字的品目,是包舉音節和韻味而說的。最後的「風流儒雅」,表面像是在說人的「氣度風致」,實則也還是沒有離開文學主事,因為這是暗用大詩人杜甫詠及宋玉時所說的「風流儒雅亦吾師」的句意,將曹雪芹比為宋玉一流的人物,並貼切對他表示「欽慕」的一層意思。

原件為鄭州河南省博物館所藏。筆者曾經目驗,清晰完好,的系乾隆舊物,毫無問題。

附帶說明二點:有人因見畫像的「對臉」左扇是尹繼善所題的兩首七絕[7],而此二詩在尹氏詩集刊本中題目是題俞瀚(字楚江)小照的,故此主張畫像並非曹雪芹,而系「俞雪芹」。這其實是一種誤會,主要是沒有注意到幾個要點:1、俞瀚絕無別署「雪芹」之事,當時著名詩人袁枚和他熟識,只稱他為「俞楚江」,而卻稱曹雪芹為「雪芹公子」,不加「曹」字區別,足證當時並無「兩個」雪芹。2、尹詩所題的原是一幅帶有「雲樹」「青山」等「白門」「江城」「光景」作襯景的「行樂圖」,而不是這幅單人素繪。3、尹詩並無「奉題某人小照」的上款,只是應求題冊頁的人而自書已作的性質。4、對臉頁左右扇本不一定都有必然聯繫。而且5、俞瀚是浙江紹興孤貧之士,不可能與滿洲顯貴尹氏有「通家之誼」[8]。

對於江蘇松江的這位畫家陸厚信,至今尚未找到有關文獻記載。肖像畫家在彼時固然遠遠不如其他畫家那樣廣泛為人稱道,但也足見是一方之土,不聞於世。畫像出於陸筆,適足說明此項文物之真實可信,因為作偽欺人謀利的,總是要假冒大名氣的畫家,才能達到蒙蔽時人、取重當世的目的。所以,這是傳世的最為可靠的一幅曹雪芹畫像,畫像本身並歷附題識,俱甚寶貴。

關於曹雪芹這個作家的生平,我們所知極少,做幕的事實,說明了他何以有可能遠遊南京。尹繼善和他熟識,又可以說明他有可能和尹氏諸子和女婿永璇(乾隆的第八子)有直接或間接的交往。永璇素性「放蕩」,不循「正軌」,被指為患有「內病」,很為乾隆所不喜,嚴密監視他的行動。筆者認為,清人宋翔鳳等記載《紅樓夢》是由於乾隆在某人處發現此書、注意索閱因而「刪削不全」這一重要事態,就是指乾隆得知或看到永璇在閱讀這種「邪書」而大加注意,這就使得脂硯齋、曹雪芹在已經傳出八十回書之後,再也無法往外續傳了。這就是為什麼小說原著只有八十回傳世(不是七十九回,也不是八十一回,即並非偶然殘損之故)的真正原因[9]。

也曾有人致疑:曹雪芹出而為尹繼善做幕,這不是和他的生平不相調和了嗎?這需要對於幕府制度略有瞭解。清代幕府人員(俗稱「師爺」者是),多由「白身」「布衣』或連舉人都考不取的下層文士充任,他們的身份是賓師,招請者(俗稱「東家」)須師禮重聘,而絕不同於「上司下屬」的僚屬關係(清末張之洞廢幕賓制,重用科舉功一名人為「文案」,性質始變)。因此,幕賓們雖然客觀上還是為「東家」的政治利益服務,但他們並不屬於官僚的範圍。其次,「功名」得志的,大都是「空頭」家(所以曹雪芹通過小說人物而罵他們:「虧你還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而做幕的卻必須有真才實學。所以象曹雪芹,雖然只是個拔貢生,卻比那些狀元、翰林、進士高明得多。出而作事,給人做做「西賓」,並不算玷污了他的生平。這一點是應當加以說明的。

因此,本項文物所提供的資料,對瞭解曹雪芹及其作品的若干方面來說,都非常重要[10]。

《附    錄》

程偉元繪摺扇一面。虎皮宣紙本,完整新潔。畫為「米家山」法墨筆山水。有題記,字尚挺朗,間架微近李北海。文云:

「此房山仿南宮,非仿元暉之作。米家父子雖一洗宋人法,就中微有辨;為於煙雲縹渺中著樓台,政是元章絕處。——辛酉夏五,臨董華亭寫意。程偉元。」

鈐二小方印,文曰「臣」(白文)「元」(朱文)。自「辛酉』云云以上字跡略大,疑並此題記亦系照錄或套用董其昌題畫原語,而非程氏自作。辛酉當為嘉慶六年(1801)。

程偉元是《紅樓夢》板本史上的一個應當一提的人物,是他首次用活字擺印一百二十回,裝配偽續,冒充「全本」。其人生平如何,到目前為止,尚無可據文字發現發表(聞已有人加以研究)。今據此扇,知他不僅亦能文墨之事,而且還是「功名」之士。他的字寫得比高鶚要高明些,但不管字法還是畫法,都沒有什麼創造性特色可言。「臣元」的印記,更說明這不過是乾隆朝代的一個「正統」派小官僚,比如曹雪芹,他是絕不會刻用什麼「臣霑』的印記的.筆者也認為,曹雪芹作畫,也絕不肯照臨什麼董華亭。這點看似細微,實在重要。

與程偉元夥同作偽的高鶚,其人的思想意識,已有研究者加以論述。程、高一流人,其思想狀況與精神世界,可說與曹雪芹是迥不相侔,他們不可能對這部小說和這位作家有什麼比較正確深刻(即按當時的歷史條件來衡量的「正確」「深刻」)的理解,因而也就不可能續出比較符合原書精神的「後半部」。當然,從某一角度看,續書也自有其本身的一定意義。但是過去和朋友談論中間卻出現過這樣一種意見;認為一百二十回已經流傳了一百幾十年,是「既成事實」,「客觀存在」,簡直就已經成為一個「整體」,如對續書再有異議,就是一種「錯誤」云云。我始終認為,這種意見不符合毛主席所強調給我們指出的「對於具體情況作具體的分析」的這一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教導。如果「一百幾十年」的流行,就是作偽的合法化的根據,那末,魯迅先生說得好:「從來如此,就是對的嗎?」今附錄本件文物,意在給研究者提供一些線索資料,更好地分析原著和續書的作者的各種情況,故附說如上。

此件筆者於前些年收之於新正期間的廠甸攤上,當時共有一大批單頁托裱的寫畫扇面,都是從清初順、康以至乾隆時期的著名文士之作,不少是難遇的名貴之品,因為收不勝收,便只取了這件與《紅樓夢》有點間接關係的程氏畫扇,從書畫來說,卻正是其中最不足取的一件。

[1]疑乾隆時代寫本皆四回為一冊,故八十同得二十分冊,戚本即如此。靖本或原亦二十小冊.又,甲戌本中凡所缺短,皆為四回或四回之倍數,可知此現象即因每失一冊,即適缺四回, 而胡適竟然以為甲戌本的情況說明作者當時寫書時即系有時眺過四回目而另起頭緒——意即甲戌本並非殘短,而系「原稿」情況。自古未聞有跳過四回、每跳必四回的寫作法,真可謂奇談。

[2]語出《左傳》成公十四年。

[3]高鶚之所以把妙玉結局寫得那樣不堪,主要是由於誤解「風塵骯髒違心願」。骯髒(kǎng zǎng),又作抗髒「婞直」之貌,即不屈不阿之義。與俗語借讀平聲、義同「腌臢」一詞者無涉,文天祥《得兒女消息詩》:「骯髒到頭方是漢,娉婷更欲向何人?」正謂堅貞到底,決不投降。乾隆時期用法,亦無變化。即如鄭燮《玉女搖仙珮》詞:「多少紅粉青袍,飄零骯髒」,李兆元《十二筆舫雜錄·春暉余語》引潘逢元《金縷曲》詞:「識得英雄惟俊眼,任風塵骯髒難拋捨」等句,皆寫封建社會地位身份低下的婦女,而不為環境所污之意。妙玉雖流落「風塵」,依然「抗髒」,絕非「腌臢」義。於此可見高鶚之謬。

[4]甲戌本中此批末署「甲午八月淚筆」,而殘頁夕葵本「甲午」作「甲申」,此皆輾轉過錄致生歧異,必有一誤.此處不多作贅論。

[5]從筆山所刻一聯上下句合看,又和杜甫《不見》[懷念李白]詩「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似有所關聯。按用聯語入於篆刻,亦明、清之際的風氣,可參看唐寅全集附錄引《風流逸響》記唐寅曾有「百年障眼書干卷,四海資身筆一枝」的圖章。其聯語風格,正有類似之處。杜牧詩原題:《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

[6]根據敦敏乾隆二十五年秋初懷念曹雪芹的詩句有「億昨西風秋力健,看人鵬翮快雲程」和「故交一別經年闊」等語義,可知曹雪芹赴尹慕是在二十四年秋季。當時敦敏至有羨慕之意,足見這在曹雪芹生平經歷中是一件特異的事情。但據同人同年九月所作另一篇詩,即可考見曹雪芹於二十五年重陽節左右便已回京了,大概他在慕僚中也不願久處,故此「拂袖」而歸。可參看筆者所著《曹雪芹》第24章。

[7]尹詩第二首:「久住江城別亦難,秋風送我整歸鞍。他時光景如相憶,好把新圖一借看 」詞義明白,是尹氏行將改任赴京、向南京及當時的俞瀚(他仍留南京,不隨同赴京)告辭惜別的意思。考尹氏「四督兩江」,唯次任、四任皆在九月結束(余二任則系春天離去);短任為期僅一二年,難云「久住」;次任為乾隆八年(1743)二月至十三年(1748)九月,四任歷時十餘年,止乾隆三十年秋。此二詩實系乾隆十三年秋日或三十年秋日之作,與曹雪芹不相涉。尹詩亦真跡無疑,我曾對照乾隆時袁枚所藏、題跋的一軸尹氏詩稿原跡,筆跡絲毫不差。尹氏詩集是他卒後別人為之編刊的,時有訛誤。

[8]俞瀚,紹興人,布衣,幼孤,寄養於舅氏,不見待,贅於岳家,後流落京師,由內務府金輝薦與尹繼善,最後賣藥虎丘而亡:所以他絕不可能與尹氏有什麼「通家之誼」。這種「通家之誼」,尹、曹之間卻完全可以說得上,今不繁述,只單一點供研究:尹繼善初為怡親王(胤祥)的記室;雍正皇帝在五年(1727)臘月將要對曹頫\拿問抄家之前,即曾將曹頫\一家交與悄親王「照看」(監管)。雍正曾指稱「況王子甚疼憐你,故朕將你交與王子」,說明胤祥一度成為曹頫\一家的「主子」。因此胤祥、尹繼善等人自苗雪芹童幼時即對他;有所認識。

[9]參看趙烈文《能靜居筆記》引宋翔鳳語,唯我跋《飲水詩詞集》語,又可參看蠻《小說小話》曾提《紅樓夢》「後編因觸忌太多,未敢流布」。

[10]另據此件的發現者原信報導說: 「……歸程道經鄭州,在河南省博物館見有裝裱甚舊的清代人物畫冊頁一部,凡數十人,其中有曹雪芹肖像(面部、手部均泛黑)和尹繼善詩共二頁,時以行程匆促,其餘各幅,均未詳看,究與此幅有無關係,不詳。……至於其餘各幅,可能為當時尹幕之人或有關者,……」所提情況,亦甚重要,但筆者數經設法覓看其餘各幅,竟未果。此一線索,尚待詳研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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