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佚著和傳記材料的發現

曹雪芹的佚著和傳記材料的發現

曹雪芹的佚著和傳記材料的發現

曹雪芹

從曹雪芹死直到現在,除《紅樓夢》以外,我們連他一首完整的詩也沒有發現,根據記載及傳說,曹雪芹是會有些書畫和詩文留傳下來的。《紅樓夢》的研究者,從書中涉及內容的廣泛,如繪畫、醫學、建築、烹調、小手工藝等等,也自然要推測作者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除了寫小說,他還一有其他方面的藝術才能。這次的發現證實了這種設想。

這次發現的材料,一部分是曹雪芹的佚著《廢藝齋集一稿》的大概內容,另一部分包括《集稿》中《南鷂北鳶考工志》的彩繪風箏圖譜摹本、用詩的形式寫時扎繪風箏的歌訣、《考工志》的自序、董邦達為《考工志》寫的一篇序言,曹雪芹一首自題畫石詩,以及敦敏的《瓶湖懋齋記盛》。這些材料都是《紅樓夢》作者逝世二百多年來在國內的首次重要發現,無論對於考訂曹雪芹的生平事跡,或研究他的思想變化,都有很大的幫助。

本文有如下內容:曹雪芹的佚著《廢藝齋集稿》;現存曹雪芹、董邦達和敦敏三種材料的原文及校補;曹著董序和敦記考略。

第一部分  曹雪芹佚著《廢藝齋集稿》的大概內容

這部包括曹雪芹八種著作的孤本雖不可見,但我們得知它的大致內容,也是幸事。關於手稿怎樣在抗日戰爭時期時淪陷區被發現,又怎樣在抗戰勝利以後被一個日本商人帶定的經過,有親見這部手稿的一些人知道一些情況。以下我根據部分手稿抄存者的追憶,把發現這部《集稿》的經過,略加說明。

抗日戰爭時期,大約在1943年,抄存者原在北京的北華美術學院讀書,習繪畫和雕塑。當時有個日本籍教雕塑的教師高見嘉十,抄存者是他的學生。他們偶然談起中國的風箏,高見氏表示願意與抄存者合作編印一部風箏譜,並由抄存者到各圖書館借這一類書籍。在他們研究的過程中,抄存者自己也向以制風箏著名的趙雨山、關廣志、金鐘年等人學習扎糊風箏。

不久,高見氏從另外一個日本商人金田氏那裡,借到了一部手稿.據說,那個日本商人是從清皇族金鼎臣手裡以重價買來的。這部手稿叫做《廢藝齋集稿》,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所著。由於抄存者當時不知道曹雪芹的遺著流傳極少,故對這部遺稿也並未注意。僅僅根據高見氏的意見,把其中關於風箏的部分,描摹下來;其餘的幾種,都忽略過去了。

據說,那個日本商人金田氏很看重《集稿》。當他們描摹其中講風箏的部分時,每天他都親自把書送來,坐待描摹到二定時間,又拿回去。為了怕損傷原稿,他還限制用鉛筆描。這項工作進行了一個多月。描摹的工作完了之後,金田氏就把《集稿》收回。1945年,日本帝國主義投降後,金田氏杳無消息,雪芹這部孤本遺稿,也就不知下落了。

《廢藝齋集稿》包括八種曹雪芹的稿本,分訂為八冊,大小相當於現在的十六開本。據抄存者說,除講做萊的一部分字跡是另一個人寫的外,其餘的七卷,都是一個人的筆跡,估計可能是雪芹的親筆。首卷有不少旁人寫的序,筆跡各不相同。他只記得並抄下了董邦達為《南鷂北鳶考工志》寫的一篇序。各冊書端還有不同筆跡的批語,其中也有董邦達的,旁人的,抄存者回憶不起來了。現將八冊內容,略加說明。

第一冊是關於金石的,講怎樣選石,怎樣制鈕,制印,刻邊款,講刻的技巧、章法、刀法等等。此外還有彩繪的圖式,抄存者曾描下幾個,惜已遺失。

第二冊題箋為「南鷂北鳶考工志」,是講扎、糊、繪,放風箏的。其中有各式風箏的彩圖,有用詩的形式寫的扎、繪風箏的歌訣,還有雪芹一篇自序和董邦達一篇序。關於這一冊,我將在本文第二部分中介紹。

第三冊是講編織工藝的。抄存者說,他還存有「鴛鴦戲水錦」的圖案。據他的回憶,當時讀了雪芹自序和其他人的序言的印象,這部手稿是曹雪芹為了盲人編寫的,他還親自教會了幾個盲人,其中有的並以精於這種手藝,見稱於當時.

第四冊講脫胎手藝。把人物塑就,再製成陰陽模子,使盲人用紙漿做各種形態的脫胎,然後由有眼人來幫助彩繪,即為成品。現在抄存者還保存一個摹制的為做風箏用的脫胎窵頭。

以上三、四兩冊的工藝,都需要有眼睛的人幫助。

第五冊是講織補的。

第六冊是講印染的。

第七冊是講雕刻竹製器皿和扇股的。

第八冊是講烹調的。楊嘯谷曾把這部分抄下若干條。

以上這八冊稿本,除抄存者描繪、抄存《南鷂北鳶考工志》的風箏圖式、歌訣和曹雪芹的自序、董邦達的序外,其餘的七冊都已不詳知其內容。《南鷂北鳶考工志》寫成的年代,將在本文第三部分中略考,其餘七種則無法知道。講烹調的一冊,據抄存者說,原稿的筆跡顯然不同,或非雪芹自抄。講烹調和講金石的兩冊,估計應該是他早年的作品。據敦敏在《瓶湖懋齋記盛》中說,至乾隆二十三年(戊寅,1758)曹雪芹已經窮到「饔餐有時不繼」、賣畫維生的地步,他似乎不會再講求「飫甘饜肥」者流的那些閒事,也不會再搞士大夫那套玩藝兒了。此外,從他的思想變化過程來看,織補、印染、雕刻竹器,脫胎工藝等冊,大概是在遷居、西郊後寫的,很可能是寫《考工志》前後完成的。

曹雪芹這八冊稿本,除烹調外,如制風箏、編織,脫胎等手藝,都可以說是十分有用的工藝美術.但他之所以寫《南鷂北鳶考工志》則是由幫助瘸子於叔度而擴大到其他「廢疾無告」的人們。他寫編織、脫胎等工藝的書,也是為了盲人謀一生路免得使他們學那些算命、占卦之類騙人的把戲。這些行為及其意義,對研究曹雪芹思想的變化,是很重要的。

關於《廢藝齋集稿》,我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

第二部分  現存曹雪芹董邦達和敦敏三種材料的原文及校補

這裡包括現存這次發現的幾種新材料的原文。其中曹雪芹的自序因當初抄存者是用薄紙雙鉤描摹的,年久紙脆,損失了許多字和個別句。風箏歌訣和自題畫石詩是完整的。董邦達的序文有抄脫的字。敦敏的文章缺後半部分,現存部分也因蟲蛀損失了許多字、句。

為了便利讀者,我加上一些校補。已損壞的字和句的校補用方括號「[  ]」表明;補不出的,用「□」號表明,圓括號「(  )」裡面的話是我加的注;如系原注,則用「[原註:……]」表明。有的地方,雖知其大意卻不能隨便加的,也用「(此處似應做:……)」表明。個別地方讀者都可知其大意,也就不予校補了。我校補之處,很可能有錯誤,希望讀者們指正。

一  曹雪芹《南鷂北鳶考工志》自序、歌訣和自題畫石詩原文校補

先把曹雪芹的遺著抄錄並校補如下。

(一)《南鷂北鳶考工志》自序:

「玩物喪志,先[哲]斯語,非僅警世之意也。[夫]人為物慾所蔽,大則失其操守,小則喪其廉恥,豈有志進取之士,所屑為者哉!

風箏於玩物中微且賤矣;比之書畫無其雅,方之器物無其用,業此者歲閒太半,人皆鄙之。今乃嘵喋不休,鉤畫不厭,以述斯篇者,陡深有所觸使然也。

曩歲年關將屆,臘鼓頻催,故人於景廉[原註:字叔度,江寧人,從征傷足,旅居京師,家口繁多,生計艱難,鬻畫為業。]迂道來訪。立談之間,濁然涕下。自云『家中不舉爨者三日矣。值此嚴冬,告貸無門。小兒女輩,牽衣繞膝,啼饑號寒,直令人求死不得者矣!』聞之愴惻於懷,相對哽咽者久之。

[適值]斯時,余之困憊久矣,雖傾囊以助,何異杯水車薪,無補於事,[勢]不得不轉謀[他]處,濟其眉急。因挽[其]留居[稍待],以期[謀一脫其困境之術]。夜間偶話京城近況,於稱:『某[邸]公子購風箏,一擲數十金,不靳其值。似此可活我家數月矣』。言[下]慨然。適予身邊竹紙皆備,戲為[老於]扎風箏數事,(據抄存者近告此處有『稱貸兩日,摒擋所有,僅得十金』十二字。)遺其一併攜去。

是歲除夕,[老]於冒雪而來,鴨酒鮮蔬,滿載驢背,喜極而告曰:『不想三五風箏,竟獲重酬,所得當共享之,可以過一肥年矣。』

方[其]初來告急之際,正愁無力以助,其間奔走營謀,亦殊失望,愧[謀求]無功,不想風箏竟能解其急耶?[因]思古之世,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今[則]如[老]於其人,一旦傷足,不能自活,其不轉乎溝壑[也]幾[希]。

風箏之為業,真足以養家乎?數年來老於業此已有微名矣[原註:識者皆暱呼之以『於瘸子』]。歲時所得,亦足瞻家[自給],因[之老於]時時促余為之譜定新樣。此實觸我[愴感],於是援筆述此《南鷂北鳶考工志》,意將旁搜遠紹,以集前人之成,實欲舉一反三,而啟後學之思。乃詳察起放之理,細究扎糊之法,臚列分類之旨,縷陳彩繪之要,彙集成篇,[將]以為今之有度疾而無告者,謀其有以自養之道也。時丁丑清明前三日芹圃曹[霑]識」。

(二)《南鷂北鳶考工志》裡畫風箏的歌訣共有四十餘首,現僅在我所見到的十餘首中選錄兩首:

1.比翼燕歌訣:

「比翼雙燕子,同命相依依。

雄羽映青彩,雌衣耀紫暉。

相期白首約,互證丹心誓。

展眉喜興發,顧眄神彩奕.

喁喁多深情,綿綿無盡意。

引領矚遐觀,襟懷猶坦適。

為築雙棲室,擷取連理枝。

卜居武陵溪,仙源靡賦役。

相敬誠如賓,真情非偽飾。

偕隱豈邀名,澹泊實素志。

連夜新春南,花開不違時。

牡丹已葳蕤,紅緣交相輝。

彩蝶翩翩來,迷花不知惜。

綿衣紈褲者,儘是輕薄兒。

恥與儕輩伍,聯袂去雲霓。

曹雪芹原在此歌訣題目下,自注畫法云:

「畫時左青右紫以為地。色紫者在前,青者居後。青者眉作桃紅,目潤水緣。紫者眉做翠綠,目潤桃紅.余皆依此,互易其趣,不必拘泥。兩翅內羽,不論畫何花樣,應以不違其時,尤須力求淡雅,不宜過艷。尾下各翎,乃交錯筆法,前後深淺,亦須留意,不可倒置」。

2.半瘦燕畫訣云:

「新燕至秋羽初豐,貌似少年弱冠容。

黃口猶存童稚意,青衿色具成人形。

神凝兩目澄秋水,氣貫雙眉聳劍峰.

世事未諸多稜角,胸懷坦蕩喜爭雄。

清晨戲蝶翻花圃,黃昏逐蝠入雲層。

邀集新雨覓仙境,會同故友訪武陵。

奮翼千仞衝霄漢,展翅萬里乘長風。

宇內翱翔無所羈,明春北返憶歸程。」

曹雪芹在這首歌訣的題目下面,也有關於畫法的自注云:

「法以佛青為底,槐黃襯之,配以紅、緣、湖、紫色等,宜力求鮮明奪目」。

(三)曹雪芹的自題畫石詩:

「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

溯源應太古,墮世又何年?

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天。

不求邀眾賞,瀟灑做頑仙。」

這是曹雪芹《紅樓夢》之外的一首完整的詩。

二  董邦達為《南鷂北鳶考工志》寫的序文校補

董邦達為《南鷂北鳶考工志》所寫的序文如下:

「嘗聞教民養生之道,不論大術小術,均傳盛德,因其旨在濟世也。扶傷救死之行,不論有心無心,悉具陰功,以其志在活人也。曹子雪芹憫廢疾無告之窮民,不忍坐視轉乎溝壑之中,謀之以技藝自養之道,厥功之偉,曷可計量也哉!

觀其名是書之為《南鷂北鳶考工志》也,不曰譜而日誌,曰考工,是則不欲攘他人之功,其自謙抑也,可謂至矣。稱南北而略東西者何耶?寓緯於經也。蓋扎、糊、繪、放四藝者,風箏之經。是書之作,意重發揚,故能集前人之成。撮要提綱,苦心孤詣,以辟新途,而立津梁,實欲啟後學之思。誘導多方,慘淡經營,更變常法,而為意匠。所期者,舉一反三,不使囿於篇章。其為人謀也,可謂忠矣。

斯書也,所論之術雖微,而格致之理頗奧。所狀之形雖簡,而神態之肖維妙。觀其以天為紙,書畫琳琅於青箋;將雲擬水,魚蟹遊行於碧波。傳鉦鼓絲竹之聲於天外,效花雨紅燈[之趣]於空中。其運智之巧也,可謂神矣。

愚以為濟人以財,只能解其燃眉之急,濟人以藝,斯足養其數口之家矣;是以知此書之必傳也。與其謂之立言,何如謂之立德。已卯正月孚存董邦達序。」

以上這兩篇序言,大致完好,只是個別字、句殘缺。

三  敦敏的《瓶湖懋齋記盛》殘文校補

《瓶湖懋齋記盛》是敦敏的原題,署名做「懋齋敦敏記於瓶湖邁廬」。記前有小序,小序雲。

「《南鷂北鳶考工志》一書,為余友曹子芹圃所撰,竊幸邀先睹之快。初則驚其丹青之妙,而未解其梅思之難也。既見實物,更訝其技藝之精。疑假為真,方擬按圖索之,乃復顧此失彼。神迷機軸之巧,思昧格致之奧矣。於是廢書而歎曰:『斯術也,非余所能學而知之者也。』及觀其御風施放之奇,心手相應,變化力千,風鳶聽命乎百仞之上,游絲揮運於方寸之間,壁上觀者,心為物役,乍驚乍喜,純然童子之心,忘情憂樂,不復知老之將至矣。

芹圃引言曰:『玩物喪志,』概(當作『蓋』)恐溺之者移易性情,而發此深慮之語也。

戊寅臘月廿四日,董公孚存亦蒞斯會,感而為序。謂余曰:今日之集,固乃千載一遇,雖蘭亭之會,未足奇也。』矚余制文記其盛況,[嗟](左面剩一口字)余才疏學淺,譾陋無文,每有句讀之失,難免魯魚之訛也。余嘗與過[公子]龢曰:『若敬亭得與此會』而撰斯文,[庶](剩左下角一二筆)不致掛一漏萬矣。』茲勉述之於後。」

接著的便是「記」的殘文:

「□□□□之□(殘劃少許,似『秋』字),先是,□(似『母』字)舅鈕公自閩反京[原註:七月會公初度,親友多往賀者。世家子弟,[鮮]衣華服,與公酬酢,[諂]語佞色,公甚厭之;顧余曰:『富貴而驕奢,未有不敗者,[反]不如布衣之足以傲王侯也』。],獨以所得藏畫出示,而真偽莫辨,囑余擇所善者,即以為[貺] (原殘,有『貝』旁)。

爰思鑒別字畫,當推芹圃;又且久未[把]晤[原註:春間芹圃曾過捨以告,將徙居自家瞳。值余赴通州迓過公,未能相遇。],苦念綦切,乃往訪其新居。幾經[詢問](『問』字有左下旁),始抵其家[原註:[其地]有小溪阻路,隔岸望之,土屋四[間],斜向西南,築[石](我經實地調查後,其地舊屋,多壘石為壁。)為壁,斷枝為椽(『椽』字有『木』旁),垣堵不齊,戶牖不全,而院落整潔,編籬成錦,蔓植祀籐□□□□□,有陋巷簞瓢[之樂],得醉月迷花之趣。循溪北行,越[石]橋[乃達]。],扣籬[至再至三],俄頃一老媼出應曰:『[客人] (均有微痕可辨)其[訪]雪芹耶?』余曰:『然』。媼曰:『[彼] (有雙人旁下面一直)為人邀去,多日未返家矣。』媼自稱白姓,得雪芹顧恤,相處如一家人。[原註:殷殷[延余]人,問所從來,余以情告。]遂留名帖,請代致意,悵然而返。

又月餘,芹圃[未](有上端可辨)至。渴念不已,策馬再訪,遇白媼於門,而謂余曰:『何不巧之甚耶!前數日,雪芹回,見君名帖,欣然謂老身曰:與君為知交,久擬謀面,因友人邀做臂助,未容抽身,事畢即將進城回[拜]也。想亦未料及君主再至。兩日前又去其友人處矣。』[稍坐後](『後』字有左及右下殘、跡可辨),假紙筆留書[訂](『言』旁中間二橫不可見,『口』字余第一筆)邀[原註:時白媼煨芋以餉,並緬述徙此經過。初,媼有一子,襁褓失怙。夫家無恆產,依十(只存直下一小截)指為人做嫁衣。兒已弱冠,竟染疫死。[彼遂](『彼』字有第一筆及末筆,遂字只剩末筆之小截)傭於大姓,不復有家矣。去冬哭損雙目,[乃致]被辭,暫依其甥。既[無]醫藥,又(有下半截)乏生資,已瀕絕境.適遇雪芹過其甥處,[助以]藥石,今春漸能視物矣。因聞雪芹又[將遠](此字有左邊一半)徙,媼[乃挽](此字有由左至右下半截)人[告之]:願(此字存左側大半及『頁』字邊之末一筆)以其[塋](?『土』字余末二橫之尾端)側之[樹],供(此字只餘下半)[雪芹]築[室),[其]工(餘下半)既竣,[雪芹]以一室(余上面之『』)安白媼。[媼]且泣(余『立』字下半)且言,復云:『雪芹初移此間(余左邊一半),每有人自京城來[求]畫。以是,裡中巨室,亦多求購(余左邊之半)者。雪芹(余『卄』上半)固貧,饔飧有時不繼,然非其人雖重酬不應也。橐有餘(余右邊下半)資,常[濟]孤寡。老身若不過雪芹,豈望存活至今也!』聞白媼言,愈思與芹圃一面,以慰渴念,[而]動定參商,[緣]會不偶。),久之亦無裁答。

入冬。雨雪頻仍,郊行不便。適過公惠[賜]墨寶,[懸之]懋齋,以光[蓬壁]。[又]敘及藏畫事,公曰:『既不得晤雪芹,何不求[董公孚存]鑒之?』余曰:『瑣層細事,未便瀆(有右半邊)神董公。』[過公]曰:『為汝家惠哥學畫事』豈少煩董公耶?』余曰:『[為]此事久擬備筵謝董公。今者即煩吾叔代為邀請,敬俟孚翁休暇[日)以(余左半)[上下泣]期[於]先時見告,容作籌[備也]。過公曰:『何必令汝破費!』余曰:『非僅為鑒別字畫也。』遂允為轉請。

臘(余『月』字左下段)月二十日,得過公示,已代約於二十四日□時,(餘下半段),著余備帖往肅董公。翌日,睛暖如春,比年此月酷冷,而今歲獨燠。[晨起]信步出城,擬購南酒,遴選數家,均未中意,復前行至菜市口,見紙店,遂購宣紙[數張],方出肆門,忽聞喧笑聲甚稔。尋聲眺視,竟是芹圃,為人堅要小酌(此字缺右半邊,但余『勺』下一鉤),力辭不得。兩相爭議,路人為之(左足右寧)足。乃趨前呼之,其圍始解。芹圃[不]覺喜甚,謂余曰:『兩承惠顧,失迎是歉。』此番入城,已擬拜晤,不意邂逅於此,何遇之巧也!』邀飲者復與[芹]圃[約期]而別。

芹圃挽余行,且告曰:『往歲戲為於景廉扎風箏,後竟[以]為業。嗣復時時相要,創扎新樣。年來又促我逐類定式,撰而為譜,欲我以藝活人也。前者同彼借家叔聽寓寺宇,扎糊風箏,[是以]家居時少,以(余『??』字)致(余『文』下端少許)枉顧失迓也。』余亦以前情告之。復將此來為選購南酒(余上半端)[以備]宴請董公事相仁告],芹(缺『』頭)圃曰:『坊間無佳釀,友人[饋](此字左邊余半個『食』字),[余]遠年貯酒數壇,現存叔度處,同往取之可也!』

言已,挽(余『』上端)我西行,至一舊裱糊(只餘『米』字)[鋪前],芹圃方欲啟門,而叔度已拄[杖]出迎矣。相見[喜甚]。芹圃以巧逢告之。叔度烹水瀹茗,以余屬(只餘上半『屍』)芹(只餘半個『卄』之第二筆上小截)圃而去。方擬挽之,去已遠矣。

叔度寒士,貧而好客,芹圃出其所[著之]書示余,甫[閱]其[圖](只餘左上方少許),[便]覺(缺上端)絢麗奪目,人物栩栩,光[明]曝照,曾所未睹。正驚㤞(缺左半邊)間,叔度已購來鮮魚餚酒,欣然謂余曰:『君與芹圃交厚有年,亦知其擅南味否?今者不成(只餘最後一二筆)敬意,實擬邀君之惠,煩芹圃做魚下酒,藉(缺『』頭)飽口福也』。余曰:『使君[破費],[我](『我』字只餘左邊下半截)心何安?誠所謂卻之不恭矣』。

叔度[復]將芹圃為其所紮風鳶取出,羅列一室,四隅皆滿,致無隙地,五光十色,蔚為大觀(此四字每字皆只殘存一二筆),[因]問(只存左右兩直和中間口字末筆)何時設肆於此?叔度云:此鋪(缺左半邊)系其友所遺。今者亡友物故,家人扶櫬南返,囑其代為照看也。更招(只餘才的下半邊)余等至[復室],移桌[就座],置杯箸,具餚酒,[盥]手剖魚,以供芹圃烹煎。[其]間(缺上半段)為余縷述昔年芹圃濟[彼]之事,言下猶且[咽哽](此字只餘『更』字下半),[唏噓](此二字各剩一口字)不能自抑。[復]謂(缺左半)余曰:『當日若非芹圃救我,則(我則二字均缺右半邊)賤軀膏野犬之腹也久矣!』芹圃亟止之曰:『適逢其會(此三字均只餘一二筆),無足掛齒。何況朋友本有通財之義,今後萬勿逢人便道此事也。』叔度曰:『受其惠者,能不懷其[德]乎?如我之貧,更兼廢疾,難(缺右半)[於]謀(左右各缺下半)生(缺二、三、四筆)矣。數年[來],賴[此]為業』一家幸無凍餒。以是欲芹圃定式著譜,庶使有廢疾類(缺右半)[余]者,藉以存活,免遭伸手告人之難也。」芹圃曰:『叔度推己及人之見,[余深]然之,非過來人詎能若此深切也?』

[余憶]前(缺上半段)時白媼之言,今者叔度之訴,則芹圃之□□□□(大致是『義行高矣』之意)。叔度(只剩右上角)趣而言曰:『我得異味,不忍獨享,願與知友共之,是亦推[已]及(缺上半段)入之謂歟?』[相與大]笑移時。

時叔度將湯海來,芹圃啟[其]復碗(只餘左上半),以南酒少許環澆之,頓時鮮味濃溢。惹□□□□,誠非言語所能[形容萬一]也。魚身剺痕,宛似蚌[殼],左(缺上半段)以脯筍,不復識其為魚矣。叔度更以箸輕啟魚腹,曰:『請先進(缺上半)此奇味,則[一斛](『斛』字只存『角』旁下端)明珠,璨然在目,瑩潤光潔,大如桐(此三字皆缺多筆)子,疑是(缺下半)崔(缺右上)卵(缺右半)。比(缺右上)入口中,□□□□。復(缺上半)顧余曰:『芹圃做魚,與人迥異,不知北地亦有此烹法否?』余曰:『曾所未見,亦所未聞,□□□□也。第不知芹圃何(缺左半)從(只剩右上角一筆)設(只剩右半邊一、二筆)想(缺『木』)?定有妙(缺左半邊)傳(只剩右邊一二筆),願聞其名。』叔度日;『[此]為(缺左右上半)『老蚌懷珠』,非鱖魚不能□其變□□□(似殊字,但缺左邊第一筆和右邊一、二、三、六各筆)□若(缺上半)有鱸魚,又(缺右半)當更勝一籌矣。』余曰:『江南佳味,想亦以此為最?』芹圃[曰]:『敵謂江南好,恐難盡信。余豈善烹調者,亦祗略窺他人些許門[徑],君即讚不絕口,他日若有江南之行,遍嘗(缺右半)名(上、下均缺)[饌],則今日之魚,何啻[小]巫(缺上大半)見大巫矣。』余方默思[其言],叔度日:『莫使菜涼味變也。』相與大嚼,言笑(缺右半)[歡甚]。爰將(缺上半)邀請董公鑒畫[定]於二十四日(缺半邊)口[時工事(只餘末一筆),告[知]叔度,並請過合作陪。叔度固辭曰:『余今憔悴不如販夫,[若]使(缺左右上端)我列[君家]盛(缺上半)宴,(毋乃)不(缺上大半)倫。』余曰:『董公高義,素重後學,[獎]掖(斜缺上半邊)提[攜],不以□□□□也。』叔度欲言,[芹]圃[止之]曰(缺左上端):『恭敬不如從命也。』酒(內東外門)飯罷,已逾□[時],[遂]挽芹圃[過捨]盤桓,攜其貯酒同返。臨行再邀叔度,更請以風鳶相假,欲得董公觀賞之,並使家人同開眼界也。芹圃曰:『微末小技,何譽之甚耶?若以佐興,或可博人一笑耳。』叔度曰:『芹圃所紮人物風箏,繪法奇絕,其中宓妃與雙童兩者,則為絕品之最,特什襲藏之,未敢輕[出]示人(此二字均只餘一、二筆)。今已不及趕赴東城(缺左半),[詰](只餘右半邊,似吉字缺左半邊)朝往取,再行送上,定邀董公讚許也。』余(只剩最後一點)[遂]拜謝盛情,與芹圃賃與(缺下半)載(斜缺右上半)風(余左上角)鳶(缺右上半)南酒而歸。是(剩最後一筆)以得快讀[其]書(缺上半)。

[二十]四日晨曦甫(缺右下半)[上],人(餘下部少許)聲已[喧],[忙](餘下部幾筆)於除舊迎新也。民諺曰:『二十三,趕小年;二十四,寫大字』,視為吉辰。萬戶千家,春聯爭奇句,桃符競新文。此風尚自宮掖間,每歲是日,詔善書者入值,為諸宮所書楹聯,以迎新春。供奉事畢,御[賜](余右半邊)有差,給假□□□,□(當是『若干日,歸』四字)家(只餘邊及右下)理年事矣。夜來口聞禁中□□□□(末字余左下一二筆)早預遺人奉迓董公,命(缺上端)輿去訖,欲(只餘左大半右少許)將所[借]風鳶,陳於中庭,苦無掛處。思之再三,未得其法。乃就芹圃而問之;如其教,以長繩三列,佈於簷下而懸(余左上大半右一二筆)之,恰(缺左邊)可盡陳無遺。[原註:『余遇此細事,竟為所困,則芹圃[與我](余左下二三筆),智愚之間,真不可以道里計矣』。]時芹圃正忙於烹魚,家人亦從而學焉。[原註:『固知今日(此四字各余左邊少許)筵間之味,無一可與相比者。芹圃云:『將以助興,盛情未可卻也。』]

約當辰正,過公[至,問余曰:]『孚翁已先至否?』余曰:『尚未,已命[轎](剩左缺右)車往候矣。』過公將[書]畫付余曰:『真偽未敢妄斷,宜待董公鑒之。』

言已,入中[庭],遽然而問曰:『何為購(缺右大半左下半)得(缺右上方)若許風鳶?』余曰:『此皆芹圃之作,借自於叔度處,為請董公賞(缺右少半邊)[鑒]者(者字缺中間一大塊)。』語未畢,過公指(缺下邊)[宓妃]而詫曰:『[前立]者誰耶?』余應曰:『吾公視其為[真]人(只餘下二筆少許)也乎?實亦風箏』。過公就前.審視良久,謂(缺左下少半右下多半)余(缺上半邊)曰:『嘗聞芻(缺上半)靈偶倆之屬,與人逼(缺左半右下半)似(缺左半)者(缺下半),不可邇於寢室,防不祥也。倘系夜間,每能嚇人致疾。』余曰:『敬聞命。願俟董公審(只有上端一二筆)[閱後],當(缺右上)即收之。』

過公問:『何時得晤芹圃?今日能來否?[余曰]:『前(缺左右上)日巧遇,已邀同來捨;現於後(缺左大半右下半)室(缺左右上端)做(缺『文』旁)魚,將以助興也。』遂肅過公入見。

芹圃方以蓮心浸醉□,過(缺左多半右少半)公曰:『芹圃多才,素所聞矣,尚不知精於烹調也!』因以前日所食異味相告,過公欣然(只存上端少許)[曰]:『今(缺左半右上半)日可雲幸會矣!……」

這是一篇很生動的記雪芹事跡的材料,可惜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只此而已。據抄存者說,此文下面還有敘述董邦達到懋齋後,同雪芹論畫,看雪芹放風箏的技巧,當雪芹判斷下午必有風而應了他的話時,董歎惜地對雪芹說:「杜少綾贈曹將軍詩有句雲。『試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令人嗟歎!」他又當場為《南鷂北鳶考工志》題籤,並答允歸後給它寫一篇序言;以及他因對雪芹讚佩之至,竟說:「今日之集,固乃千載一遇,雖蘭亭之會,未足奇也!」等等場面的文字。

第三部分  曹著董序敦記考略

一、關子曹雪芹的幾種佚著

(一)關於《南鷂北鳶考工志》。曹雪芹這個名字同扎、糊、繪、放風箏聯繫起來,大家一定感到愕然。其實,我們只要細讀一下《紅樓夢》七十回描寫放風箏的一大段文字,就不會覺得奇怪了。那段文字雖然沒講到扎糊、繪畫風箏,但那裡所談的風箏種類,卻是可以和《南鷂北鳶考工志》裡的圖譜印證的。我在得到這部分材料後,訪問了北京的風箏專家,據他們說,《紅樓夢》講放風箏技術的那段文字,是十分內行的。放風箏不是簡單地放起就了事。複雜的風箏不但它本身有著精巧的結構,而讓那些精巧結構起作用,還有待於放風箏人的技術。「風鳶聽命乎百仞之上,游絲揮運於方寸之間」(敦敏語,見他的《瓶湖懋齋記盛》),風鳶的「聽命」,完全在於放風箏人的「揮運」。據看過《記盛》已佚部分的那個抄存者說,曹雪芹的這種技術,曾於乾隆二十三年臘月二十四日在宣武門裡結了冰的太平湖上當著董邦達、過子龢、端雋、於叔度、敦敏、敦惠表演過。

曹雪芹不但精於扎、放風箏,而且自乾隆二十年以後,也就是通過於叔度以扎風箏為業傳播他的風箏譜以後,直到解放前,北京著名扎風箏的幾家用的都是他的圖式。以前那些粗糙的舊式扎法和畫法,就居於次要地位了。由於過去搞這一行業的人中,有的雖知曹雪芹之名而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有的後來已根本不知道圖譜的創始人,有的則以曹雪芹的圖譜為家傳秘本而不肯示人,所以沒有人知道北京的風箏業一直流行的是曹雪芹的風箏樣式。據現在初步瞭解,除《南鷂北鳶考工志》可能是曹雪芹自己抄的定本已被金田氏買走以外,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抄本有。(1)於叔度家傳下的本子;(2)哈魁明家傳下的本子,(2)敦惠的後人金福忠家傳的本子,(4)趙雨山家傳的本子,(5)陳氏本。據抄存者說,以上幾種抄本中有一種似尚可蹤跡求之;其餘大都散伕。我們現在只有依靠1944年抄存者摹繪的這一部分材料,來考見《南鷂北鳶考工志》的面貌了。

《南鷂北鳶考工志》的內容大致是:董邦達的序,曹雪芹自序、關於扎、糊、繪、放風箏的一般理論,彩繪風箏圖譜,關於扎、繪風箏的歌訣,最後還有一篇附錄,即敦敏的《瓶湖懋齋記盛》。詳細的目錄和內容,都已無從知悉。

我們先談《南鷂北鳶考工志》的成書年代。

《南鷂北鳶考王志》何時成書?按曹雪芹的自序寫於乾隆二十二年(丁丑,1757)清明前三日,乾隆二十三年(戊寅1758)臘月二十日,敦敏在於叔度處看到的風箏書,就是《考工志》;董邦達在二十四日之會,也看到了這部手稿。可見全稿在二十二年初,當已完成。

曹雪芹何時開始寫《考工志》?寫的過程大約多久?自序說:

「曩歲……故人於景廉(裕案;即於叔度),迂道來訪。」

「數年來,老於業此,已有微名矣。」敦敏乾隆二十三年的《記盛》說:

「叔度……為余縷述昔年濟彼之事。」

「叔度曰……數年來賴此為業,一家幸無凍餒。以是欲芹圃定式著譜,庶使有廢疾類餘者,藉以存活,免遭伸手告人之難也。」

根據這些材料,可以得出下述近似的估計:

第一,雪芹初次以風箏的技術教於叔度,至遲當在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

理由一個是:乾隆二十二年雪芹說「曩歲」,於叔度二十三年對敦敏說「昔年」。照一般用法,此二詞都應該至少指兩年以上。另一個理由是;雪芹二十三年所說「數年來,老於業此,已有微名矣」,於叔度二十三年對敦敏說的「數年來賴此為業。」按取得「微名」的「數年」,起碼也得兩三年。故雪芹初教於叔度以風箏的技術,至遲當在十九年或竟再早一兩年。

第二,雪芹著手寫《考工志》不可能是在乾隆十九年,而須在二十年(乙亥,1755)到二十一年(丙子,1756)之間。

理由一:據自序,於訪雪芹是在臘月,倘是十九年臘月,則過幾天後就是二十年。估計於叔度初學扎繪風箏,短期內不會要新的風箏圖式。他要新的圖式,當在二十年的下半年。據雪芹自序說:「老於……時時促余為主譜定新樣,於是援筆述此《南鷂北鳶考工志》。」可知於叔度要圖式,雪芹才開始寫《考工志》。但於要時,雪芹不一定馬上就寫書,兩者中間應當有一段時間。那麼,雪芹開始寫《考工志》的時間,應該是二十年下半年,甚至二十一年初.那就是說,雪芹以二十年下半年開始寫《考工志》到二十二年的清明前三日完成,大約有一年到一年半的時間。從《考工志》中那許多複雜的風箏的扎糊、繪畫的圖式和有關的歌訣看來,這一工作是要較長時間的。董序中說雪芹「慘淡經營」,不會是沒有根據的。

理由二:《廢藝齋集稿》中有另外七種手稿。其中除了關於金石圖章和烹調的兩種可能是早年所作,但也需謄清抄錄到《集稿》裡去之外,其餘五種的編寫,也完全有可能佔十九年到二十二年這段時間。

我們還不要忘記:這段時間也是雪芹陸續寫《石頭記》的時間。十九年脂硯齋抄閱再評《石頭記》,二十一年脂硯齋三評《石頭記》。在庚辰本七十回末,有這樣一條備忘式的記載: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開夜宴,發悲音。賞中秋,得佳讖。」

是否雪芹由於插進了《考工志》的寫作,以及《集稿》的工作,而耽誤了寫《石頭記》裡的中秋詩?我看不但可能,而且必須這樣估計。批語中的「□□□,□□□」』也顯然是由於雪芹忙得沒有空寫足這準備用到回目中的「備忘錄」。

因此說,雪芹寫《考工志》所用的時間,實際上並不多。

在從十九年到二十四年(己卯,1759)初(董邦達寫序)這段期間,雪芹的生活怎樣?他和朋友們交往的情況怎樣?

關於雪芹這一時間的生活情況,我們首先談他的居處問題。

雪芹大約於乾隆十五年左右,從北京城裡遷至西郊香山鍵銳營。到乾隆十九年,他已鄉居四、五年。根據傳說,他初住香山四王府和峒峪村中間一帶地方,後來不知哪年又遷到香山腳下鑲黃旗營的北上坡。於叔度的家據敦敏的《記盛》說在北京東城,他初次去找雪芹求助,應該是到雪芹在香山的居處——峒峪村附近或北上坡。

《記盛》說雪芹於乾隆二十三年春曾去宣武門裡的槐園訪過敦敏,時敦敏有事去通州,雪芹可能是告訴了敦敏的家人說他將遷居白家瞳。敦敏在這年的八,九月間,曾兩訪雪芹於白家瞳的新居,亦均不遇。據敦敏說,雪芹的新居,是新蓋斜向西南的四間茅屋。

我得到敦敏《記盛》這部分材料後,曾於1972年10月24日訪問這個地方。其地距西直門約五十里,屬海澱分局溫泉派出所。從頤和園乘汽車沿途經紅山口、黑山扈、韓家川、亮甲店、太舟塢、黑龍潭等十幾個站,即抵白家瞳,再過苗圃一站,就是湯山溫泉。從頤和園出發後,這條路的左側為延綿不斷的山,至白家瞳便由南向北伸展下去;白家疃西口正是由南向北轉折的地方。山下有人工修整的一道長河。在汽車上看,沿途風景頗為秀麗。承當地有關同志的協助,使我得與三、四位八九十歲的老人談話,他們提供了有用的材料。據老人說;村西有一河灘,春夏之際有水,是從南山流下來的.這大概就是敦敏《記盛》裡所說的:「有小溪阻路……循溪北行,越[石]橋[乃達]」中的所謂小溪。「循溪北行」,大概乾隆間,從北京到這裡的路,緊靠山根,故敦敏騎馬,就必須沿「小溪』向北行才能走到橋這裡。石橋仍在,據老人說,是二百多年前的遺物。雪芹的四間茅屋故址,恰在越過石橋的地方。從雪芹的居處.西向半里許,有一突起的高山,樹木青蔥密茂,其上有娘娘廟。它的北側,還有二座突起較低的山,也有樹木。這兩座山的背後,還有與南面的山連接著一直伸向湯山方面去的遠山。據白家瞳生產隊大隊長說,這條山才是真正的「西山」。

以白家瞳村的實地情況印證雪芹朋友給他的詩,則知,敦敏詩「日望西山餐暮霞」是乾隆二十六年(辛己1762)秋往訪雪芹時寫的,詩中的「西山」正是指的這個山,描繪的是這裡的情景。張宜泉的《題芹溪居士》中說雪芹「廬結西郊別樣幽」,中的「結」字,過去「不求甚解」,現在才知道:是「自己蓋房子」的意思。正因為這樣,故知張詩也是在乾隆二十三年之後寫的。同樣,「門外山川供繪畫」,是描寫這裡而不是描寫鍵銳營一帶的景色。敦敏、敦誠乾隆二十六年來這裡訪曹雪芹留詩中的「滿徑蓬蒿」「薜蘿門巷」等詞句,都不是隨便說的,由《記盛》中「垣堵不齊,戶牖不全,而院落整潔,編籬成錦\,蔓植杞籐……」等句可證。雪芹在這裡的住的地方是在白家瞳村的最西頭,根據八、九十歲的老人所說早年河灘西面根本沒有住戶的情況來看,可知乾隆二十三年雪芹在這裡「結廬」的時候,這個地方的荒涼確可用張宜泉所說「寂寞西郊人到罕」來形容;而雪芹居處之西的遠山之下的一帶,也確有一片叢林。則可見張宜泉《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中的「有誰曳杖過煙林」句,也是寫的實況。特別是,敦敏乾隆二十六年所作《訪曹雪芹不值》一詩:「野浦凍雲深,柴扉晚煙薄,山村不見人,夕陽寒欲落。」可以說完全寫盡了曹雪芹白家瞳這個居處的自然環境。

雪芹二十三年蓋了這所茅屋,除了給那個白媼一間居住外,他的前妻所生之子也應該在這裡與雪芹同住,當時大概是五、六歲。雪芹續娶,也是在這裡。從二十三年起到二十八年(癸未1764)他的死,他一直住在白家瞳這裡。

下面我再談談這一時期雪芹的生活以及他和朋友們接觸的大致情況。

關於雪芹從乾隆十九年到二十四年的生活情況,我們所知極少。張宜泉給他的詩都不著年代,但可看出,有的顯然;是二十四年以後的作品。敦氏兄弟有關雪片的詩,大都在二十五年(庚辰,1760)以後。從乾隆十九年到二十四年這幾年內,只有敦誠二十二年從喜峰口寄給曹雪芹的那首長詩中有些雪芹的傳記材料。詩中追述他們多年前在右翼宗學裡的舊事,我已在有關「虎門」的考證中敘述。這裡只談他勸勉雪芹堅持郊居著書的幾句:

「勸君莫彈食客欽,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力著書黃葉村。」

這四句詩雖然足以說明雪芹在二十二年之前的生活是艱困的.卻沒有涉及具體的情況。現在賴有敦敏的《記盛》,我們才得知雪芹到了二十三年已經窮到賣畫維生「饔餐有叫不繼」的程度。然而,他卻不但堅持寫《集稿》和寫《石頭記》,而且他還幫助白媼,給她醫治失明的眼睛,讓給她一間房子住,又整月地離開家幫助於叔度扎糊風箏,並幫助其他雙目失明的人學習編織和脫胎的技術。他雖賣畫卻是「非其人雖重酬不應」的。

又據《記盛》得知乾隆二十三年臘月二十四日有這麼一次「盛會」。會裡接觸到的人們中,敦敏是老朋友,董邦達、過子龢、端雋等,大概都是初識的。敦敏的堂弟敦惠,應是早已見過了的。過子龢名叔平,是個老醫生,大概是個常出入於權貴之門的人物。敦敏稱他為「叔」,他可能是瑚玐的朋友。據說他的字寫得很好,曾給敦敏寫「懋齋」兩個大字,敦敏把它懸在堂上,頗得一些朋友的讚賞。據看到《記盛》巴佚部分的人說,董邦達在二十四日的聚會裡向大家說,他把過子龢給他的家人開的藥方,因為字寫得好,都一一保存著。端雋字穎夫,是個武人。二十四日那天的晚飯是他從外面叫的酒席在敦敏家請的客。敦惠是個瘸子,先學畫,曾屢求董邦達指教過。在二十四日的聚會上,由過子穌提議董邦達贊助,讓他跟雪芹和於叔度學做風箏,後來敦惠以此供奉內廷。他的後人就以風箏為業了。在北京風箏業著名的金福忠現已八十多歲,是敦惠的若干世孫,他家保存的風箏譜,就是敦惠得自曹雪芹的。

估計這些年間,同雪芹接觸較多的,應該是脂硯、畸笏二人,但沒有直接材料。脂硯齋己卯年有不少批語,這說明他們是有接觸的。又丁丑年春,畸笏在《石頭記》四十一回「妙玉送茶」一段上寫了一條回憶他同雪芹在乾隆二年(丁己,1737)往事的批語道:「尚記丁己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此批只見於近年發現乾隆夕葵書屋抄本《石頭記》(這個抄本應是靖應鵾的過錄本,但為說明其來源是抄自乾隆吳鼒的夕葵書屋原抄本的,故仍稱「夕本」。)殘存的批語中,而為甲戌、己卯、庚辰諸抄本所無。它說明這年的仲春,他們為了《石頭記》的手稿或謄清稿本,是有接觸的。

自序中提到的於叔度,是他較常接觸的人之一。但在曹雪芹的序和敦敏的《記盛》中,對他的事情,已經講得很清楚,這裡無須多說。我只根據看過《記盛》闕文的人和北京世代以風箏為業的哈魁明同志所說:於家最後一代是個女的,已死,據說於家還有於叔度傳下來的《南鷂北鳶考工志》的「于氏本」。估計此本若在,必有雪芹親自修改的筆跡。

(二)《考工志》裡的風箏歌訣,約存四十多首,我看到的有十幾首。我只選了比較能看出雪芹有些寓意的兩首。在風箏著色的歌訣中,有一語雙關的地方,例如《比翼燕歌訣》中說:

「相期白首約,互證丹心誓。」

是說燕子的頭是白色的,心是要用紅色來畫的,故日「白」首,「丹」心。此類例子很多,不一一舉。值得注意的是,雪芹在這種畫訣中,也還有另外一種寓意,如:

「卜居武陵溪,仙源靡賦役。」

之例。結合他在自序中所說的「古之世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今則這類人「不轉乎溝壑也幾希」等語,這些話就是與雪芹的政治思想有關的了。

最後還有一點,應該說明的:即雪芹之所以用「歌訣」的方式來講風箏的扎法和畫法,據業此者說,乃是因為一則,歌訣簡短比文字說明容易記,二則,雪芹既以風箏為窮人的維生技藝,歌訣的奧義就必須口授,使「行」外的人不能隨便仿製。故除歌訣外,還有用口語寫的說明,即「此中人語」。則雪芹之為所謂「窮民」設想,可謂至矣。

(三)他的自題畫石詩,不知寫於何年,但據詩中的詞意,可斷此詩必寫於他遷往西郊之後。這首詩是抄存者從他的外祖父富竹泉所著《考槃室劄記》手稿中抄出來的。富竹泉因其祖父盛紫川是清朝恭王府的管家,故得由某貝子家中看到此詩。原詩可能是寫在扇面上畫的石的上端。竹泉字稚川,作畫時署「金台三畏」。「富」是滿洲富察氏。竹泉女即抄?頰廡┌牧系某嬲叩納福昏殖瘢小凍袷蕁肺純杏小逗痛蠊墼熬棧ㄊ稀肥皇住5背醺壞募彝贍蓯前謾逗炻巍返摹?/p>

曹雪芹喜歡畫石,從敦敏乾隆二十五年《題芹圃畫石》中,「傲骨如君世已奇,瞵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看來,他是借畫石以抒胸中不平之氣的。

雪芹不但喜歡畫石,而且他以石自擬。知道這點的是脂硯齋。在《石頭記》第五回第一支《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句旁,批云:

「非作者為誰?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頭耳!」

甲戌本在「乃石頭耳!」句下,有墨筆批語道:  「石頭即作者耳。」此批雖是墨筆,因而當是年代較後的批,但可謂已得脂批本意。脂批又在《石頭記》第一回「無才補天,幻形入世」句旁,朱批云:

「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

這都是在說明《石頭記》的作者是以石自擬的。在這個意義上,談石的遭際是同作者的思想有密切關係的。正因為這樣,《石頭記》第一回便有許多地方「交代」這石的來歷。而「溯源應太古」、「墮世又何年」、「無材去補天」這些詩句,便都可以在下面這段話中,找到「來歷」: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

由於這段話是寫於較早的年代,而自題畫石詩則寫得較晚,故二者在思想內容上,有所不同。

二、關於董邦達給《考工志》寫的序

董邦達給《考工志》寫的序末署乾隆二十四年(己卯,1759)正月。他在二十三年的臘月二十四日同雪芹聚會時,不但看到雪芹的《考工志》並為它寫了一個書籤,而且還看到雪芹親自在太平湖上放風箏,雪芹的技巧之高,使他大為驚異。雪芹論畫,也有高見。雪芹又能做極好的菜,特別是烹魚。因此,董曾興奮地說:「今天的集會,真是千載一遇,就是蘭亭之會,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不但如此,他還讓敦敏撰文以紀之,可見他對雪芹是十分欽佩的。

按董邦達乾隆二十三年正做吏部侍郎,可能已兼管皇帝畫苑的事。他這時與敦敏這樣的宗室們接觸,並沒有什麼奇怪。因為敦氏因其五世祖英親王阿濟格事受皇帝苛遇冷遇的時候,已經過去了。阿濟格的墳墓,已於乾隆十一年(丙寅,1740)「特恩飭部,照親王園寢式重修」。敦誠在二十年獲筆帖式記名。據《記盛》,敦敏的堂弟敦惠為了習畫,也曾多次請董指點門徑。

董和雪芹當是初會,據《記盛》中記載,知董和過子龢都是聞雪芹名已久了的。

董雖是當時的顯宦,過也是個走上層路線的人,但對雪芹則似乎並沒擺什麼架子。《記盛》中說過子龢聽到雪芹在廚房做魚,便立即同敦敏去廚房看他。董在論畫時,也很尊重雪芹的意見。由此,似可推知:雪芹當時在上層官場中是頗知名的,這一點同以前有些人的設想不同。

董的這篇序言是會後過了年就寫的。在封建社會時代寫序,有時只是應酬。但董給《考工志》寫序,據那天會上的情況以及序言的內容來看,卻絕非一篇應酬文字。他把雪芹看得很高,認為雪芹「憫廢疾無告之窮民,不忍坐視轉乎海壑之中,謀之以技藝自養之道。厥功之偉,曷可計量也哉!」但他當然是聽過雪芹幫助於叔度的故事之後,也可能聽到敦敏所講他自己聞諸白媼的那些話之後,他才會感到:雪芹自己窮到賣畫維生,卻又拿賣畫得來的餘錢救濟旁人,而他所周濟的人,不僅僅是他的朋友於叔度,還有象白媼那樣以及白媼所說那些同他不相干的人們。這就不僅是同情某一個人,而是同情某一類人的問題了。董邦達久在宦途,卻能看出此點,因此才用他的話來稱頌雪芹這種「意在活人」的著作是「與其謂之立言,何如謂之立德!」的。做為一個所謂「讀聖賢書」的封建士大夫,他知道「立德」一詞的份量是很重的。

但是,在我們看來,對於一個具有反封建的叛逆思想的人的行動,用儒家這種首在維護封建社會及其政治秩序的「美德」來讚譽,是很不恰當的。儒家仁義道德這些東西,根本上都是維護封建制度的:即使是「立德」,那用意和後果,也是維護封建制度;而不是反對它、破壞它。這就是為什麼號稱「立德」的「聖人」和「賢人」之所以受到封建最高統治者的表揚和尊崇的緣故;同時這也正是我們反對用「立德」這些概念來讚揚曹雪芹的緣故。曹雪芹當然不是立這種「德」。這一點是應該注意的。

董邦達經過了二十三年臘月二十四日之會以後,對雪芹當有較深刻的瞭解,因而二十四年或再遲,可能有請雪芹去皇帝的畫苑任職之事,但被雪芹所謝絕。所以張宜泉《題芹溪居士》一詩中,才有「苑召難忘立本羞」這句詩。過去由於不知道雪芹與董相識,不好推斷;對張詩也不得其解。現在有了《記盛》的記載,此一久懸的問題,遂可告解決。

關於王岡為雪芹畫的小象問題,這裡多說幾句。胡適曾子1961年1月在香港出版的《海外論壇》第二卷第一期上有一篇《所謂「曹雪芹小象」之謎》的文章,駁我在《有關曹雪芹八種》中對小象的看法。他認為一、題象的人都是闊人,不見得是曹雪芹所能交往的;二、他認為那些題象詩的語氣「決不是那位『風塵碌碌,一事無成』晚年過那『蓬牖茅椽,繩床瓦灶』生活的《紅樓夢》作者」。吳世昌同志已寫一篇長文《論王岡繪曹雪芹小象——駁斥胡適謬論》。讓我在這裡再補充兩點理由。第一,據考乾隆二十七年恰是王南石旅居北京在董邦達門下做客的時候,他為董代作了許多供奉內廷的畫。現在既知道曹雪芹與董相識,則由董介紹而認識王南石,而王又在二十七年春為雪芹畫一小象,這就都成為意想得到的事情了。第二,題象詩在一個意義上同碑文一樣,大概總是要說些好聽的話的;絕不會把人家窮得吃不上飯的情況,寫在這種詩裡。在不很熟的人們之間,就更是這樣。試看即使熟到張宜泉那種程度,他的《題芹溪居士》(我已早在《有關曹雪芹十種》中,斷此詩為題雪芹畫像之作)一詩,也何嘗不把雪芹描繪得像個「高人」、「隱士」一樣?又哪裡看得出絲毫「蓬牖茅椽,繩床瓦灶」、「餐饔有時不繼」的景況?

三、關於敦敏的《瓶湖懋齋記盛》殘文

《瓶湖懋齋記盛》雖是金田氏買走的《南鷂北鳶考工志》的附錄,但據抄存者說,1944年抄錄時,他並沒有注意這篇附錄,也並不知道「敦敏」是什麼人,因此,根本沒有抄下來。抄存者於1972年給我看的《記盛》三頁殘文,據他說是他在1972年初借自敦惠的後人金福忠的。自敦惠於乾隆二十三年開始學制風箏後,他的後人即以此為業,直至金福忠仍以此知名。關於金福忠,本文前兩部分,都已談到,不再多說。

「懋齋」是敦敏的齋名。「瓶湖」其實就是北京宣武門裡西南城角的太平湖。敦敏的家「槐園」就在太平湖畔。

二十二年敦敏在錦州管稅務的事,到了二十三年的夏天,他從他父親的任所山海關回到北京。他曾在《懋齋詩鈔》的小序中敘述他這個時期的生活道:

「[戊寅夏](裕按:此三字是原稿本後貼上去的,不見於影印本),自山海歸,謝客閉門。唯時時往來東皋問。蓋東皋前臨潞河,潞河南去數里許,先塋在也。漁罾釣渚,時繪目前,時或乘輕𦨔一稿,蘆花深處,遇酒帘輒喜,喜或三五杯,隨風所之,到柳蔭,則維舟吟嘯,往往睡去,至月上乃歸。偶有所得,輒寫數語以適情,率以為常。……」

這是他在乾隆「庚辰」即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又原本原作「庚辰」二字。今影印本作「癸未」是後貼上去的。)追憶二十三年的情況時所記。這個早已式微了的貴族,放棄了小稅吏的職務,回到北京,仍然過著悠哉游哉賢介公子的生活。

二十三年春天,雪芹去訪他不遇,夏天他就往來於北京和東皋之間玩山游水吟風弄月去了。到了八、九月,他才為了請雪芹鑒別書畫的真偽,而去白家瞳訪雪芹。兩訪不遇後,遂改請董邦達。為了招待董邦達,他在臘月二十日出宣武門,買酒不成,又在菜市口巧遇雪芹,並在於叔度處,吃雪芹做的魚——「老蚌懷珠」之後,僱車載了雪芹送給他的南酒數罈和於叔度借給他的風箏,同雪芹回到他家。雪芹在他家一直住到二十四日參加那個聚會。

敦敏的《記盛》非常重要,它雖已殘缺不完,但它卻是二百多年來關於曹雪芹的很值得注意的重要而詳細的史料。敦敏的文字不怎麼高明,他自己也同過子龢說:「若敬亭(裕案:即敦誠)得與此會;而撰斯文,庶不致掛一漏萬矣。」敦誠的古文比他寫的好,但如果敦誠寫此文,他就可能為了求文章「典雅」而寫得十分簡古,那就反而會「掛一漏萬」,雪芹的許多事跡也就會「漏」掉了。

據原抄者說,在《記盛》「二十四日晨曦甫[上]」前面一段的末句「[是]以得快讀[其]書」句上,有這樣一條眉批:

「子明,余意前段可略去。」

這句話可能是敦誠後來看到敦敏原稿時寫的。因為在他看來,前段與聚會的本身關係不大,並且有些囉嗦。但也有可能是雪芹看過原稿後所寫,因為他可能認為文章的前段對他自己讚揚的地方太多了。據抄存者說:在日本商人買走的那部雪芹自己謄清本的《南鷂北鳶考工志》中,果然雖有《記盛》作為附錄,卻將此段刪去。

關於敦敏這篇《記盛》,我有如下的看法:

第一,《記盛》記的是乾隆二十三年臘月二十四日懋齋的聚會,本來是因為沒有請到雪芹而改請董邦達來鑒別書畫的。參加聚會的共七人,董邦達是主客,過子龢、端雋、於叔度都是陪客,敦敏、敦惠是主人。惟有曹雪芹地位特殊,如果先請到了他,他就是主客,就不會再請董邦達了。現在董邦達是主客,雪芹應該處於陪客的地位,可是我們讀了《記盛》的殘文,都會有個感覺;即敦敏描寫的中心人物是曹雪芹,董邦達反而處於次要地位。據抄存者說,他所看到過並用口語譯出已散失的那部分文字,記雪芹的事更多。可見敦敏是有意突出雪芹這樣一個人物,而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由於雪芹的言行本來就突出。「接䍦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乾隆二十二年敦誠《寄懷曹雪芹》),「可知野鶴在雞群」(二十五年敦敏《芹圃曹君霑別來已一載余矣……》),這些詩句,都可證敦氏兄弟一向認為雪芹的言行是突出的。

敦敏《記盛》中所要突出的究竟是什麼呢?主要是這棒一點:即他認為曹雪芹不但多才多藝,而且是一位有義行的人物。無疑地,敦敏對於雪芹的繪畫、做菜、扎糊繪放風箏,以及寫《石頭記》等等,都十分讚賞。董邦達之讚揚雪芹,主要也是由於有雪芹的那些言談和行動。但是最使敦敏欽佩的還是他所聽到的(雖然有的事情發生在多年以前):關於雪芹怎樣在貧困中,既以扎糊風箏的技藝救助於叔度,又撰寫《南鷂北鳶考工志》一書,把風箏的手藝教給其他「鰥寡孤獨,廢疾無告」的人們以便使他們有一個自活之術;關於白媼所說雪芹怎樣救她於雙目失明飢寒交迫的絕境;尤其是,白媼講的雪芹已到「鬻畫維生,饔餐有時不繼」的境地,他還每有餘錢,就「常濟孤寡」,而賣畫卻又「非其人,雖重酬不與!」對於這樣一個人,不僅敦敏,就是久在宦途的老官僚董邦達,也不能不肅然起敬,推重備至了!

第二,《記盛》告訴我們許多新事實。除了由乾隆二十三年到乾隆二十八年雪芹是住在白家瞳外,他還告訴我們他的叔父住在寺院裡。為了放置較大風箏,他還給於叔度借過他叔父廟裡的住處。這一事實是重要的。裕瑞說《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原型是雪芹之叔脂硯齋,這話可信到什麼程度,當做別淪,但脂硯齋的生活相當落拓,則可無疑問。這些情況對我們今天研究脂評是很有幫助的。

第三,關於雪芹的其他技藝,《記盛》中提到了烹調的實踐,可以同《紅樓夢》中有關的記載,印證一下。關於扎繪風箏,《南鷂北鳶考工志》裡面已經言之甚悉;可惜的是《記盛》中描繪雪芹放風箏許多技巧的部分,已經殘缺。據現在北京扎放風箏的人們說,放複雜的風箏,技術問題是很重要的。此外,《記盛》還提到了雪芹對於風的預測,亦即關於氣象的知識,但也語焉不詳。

第四,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敦敏於乾隆二十三年兩次去白家瞳訪雪芹,只看到了白媼,既未提到雪芹那個「孤兒」,也未提及所謂「新婦」。我的解釋是:「孤兒」死於乾隆二十八年雪芹逝世「前數月」,敦敏往訪時,他當然同雪芹同住在白家瞳的新居。至於「新婦」就難於確切推測了。很有可能這位「新婦」是雪芹遷居白家瞳村之後過了些時才娶的。那就是說,敦敏在初次二次往訪時,雪芹家裡還沒有那位「新婦」。我們看敦誠甲申正月寫的挽曹詩句。「新婦飄零目豈瞑!」的口氣,則雪芹之續娶,在二十五、二十六、甚至二十七年,都是可能的。

在結束本文時,我說明一下:我這篇東西只是對這次發現的材料的初步介紹。鑒於這些材料關係到我們對曹雪芹的根本瞭解問題,我限於能力,只做了這樣一些工作:介紹原稿內容,校補原文字句以及略考曹雪芹、董邦達和敦敏寫這些東西時的一些情況。對於意義較大的問題,我沒有深入分析。希望在廣大讀者和研究者的共同努力之下,能夠繼續發現有關的新材料。經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大家的政治覺悟提高,新的發現是完全可能的。同時也希望研究者們對已發現的材料做進一步的研究,以便對曹雪芹這個偉大妳作家和《紅樓夢》這部現實主義的巨著,有更深刻的瞭解。

1972年11月,北京沙灘。

校  後  附  記

第一,本文排好後,承抄存者又見示一項材料。即《南鷂北鳶考工志》中之關於扎、糊、繪、放風箏一般理論的殘頁,原文如下:

「……觀夫史籍所載,風鳶之由來久矣,可征者實寡,非所詳也,惟墨子作木鳶,三年而飛之說,或無疑焉。蓋將用之負人載物,超險阻而飛達,越川澤而空遞:所以輔輿馬之不能,補舟楫之不逮者也。揆其初衷,殆欲利人,非以助暴;夫子非攻,故其法卒無所傳……」

這些話基本上是講風箏歷史的。但它們卻附在講一般理論的部分中,而這幾句話似乎還只是歷史敘述的一個開頭。估計下面還應該有風鳶真正起源的敘述,接著才能講理論.那麼《考工志》中講風箏一般理論這部分,有歷史的敘述,也有理論的闡釋,應該是一篇相當長的文字。

由這短短的一段話,可知雪芹對先秦諸子涉獵亦廣。尤其是他稱翟為「夫子」,也似可從側面窺測他對儒家的態

第二:本文初稿曾打印分送一些同志請指正。許多同志希望把未經選抄在本文中的風箏歌訣全部抄出。現將我所見到的繪畫歌訣(但不包括扎糊歌訣,因為不是內行人看不懂),補抄如下:

l.瘦燕歌訣。雪芹自注畫法云:「畫以煙黑為底,襯以嫩黃九幅,作大紅,配之以綠。腰間金環略以鵝色入黃,位於尾羽之端,和之以朱紅、石綠、石青、湖藍、淺紫等色,必使艷而不厭,繁而不煩。」

纖纖瘦燕舞臨風,竟掠翩躚上九重。

天際頻傳鈕鼓樂,雲端隱聞絲竹聲。

花雨陣灑仙凡路,紅燈遙映碧霄宮。

為貌嬌姿擬人態,須將意匠寫神形。

金盤舞起羽衣飄,錦繡仙裙束細腰。

萬縷情思雙髻上,一段風流兩眉梢。

盈盈笑含櫻口閉,脈脈情余比目意。

眉心夔紋翠點碧,眸外花顏紅潤玉。

鬢雲覆頸襯玉頜,細指捧心愈增妍。

紅巾一幅綴素錦,酥胸雙凸柳腰纖。

翡翠珊瑚鑲寶帶,霧𣪺冰綰束金環。

環帶錦飾三元壽,裙絛彩多藍紫繡。

福祿連綿繞仙桃,回紋萬轉玲瓏透。

樂奏歸風送遠曲,穠歌艷舞鳳笙倚。

錦瑟凝歇曲似終,絳幅繽紛舞又起。

仙袂拂雲翦翦飛,珠袖臨風飄飄舉。

胭脂霞帔石榴裙,紅映九霄晴空裡。

塵緣未盡一線牽,瑤池罷宴返人間。

誰道無方能持後,應許掌上看留仙。

2.肥扎燕畫訣。雪芹自注畫法云:「百福駢臻錦,彩蝶尋芳錦。法以靛青為底,嫩黃為襯,紅花綠葉,和以藍紫。」

大地春回景色妍,燕子報喜到人間。

畫擬人態形神備,筆法意匠體勢全。

廣額豐發腮含笑,眉梢上軒見喜顏。

紅潤眉心花綻蕊,綠泛眼朠葉鉤連。

兩目凝神須下視,一時洪福倒眼前。

頷如滿弓承雙頰,胸似銀瓶氣度軒。

蓄勢待發權在握,肘根腋翎必相銜。

兩筆皆尋膀線起,位在中央不可偏。

腰列紋錦即尾羽,上壽福祿在兩端。

二尺一節尤須記,尾翎似盆節下懸。

主尾展開八字勢,四翎適為一個寬。

兩膀畫作菱角形,眉領雙鉤月半圓.

鐵肩高聳凌雲志,一展遐齡可齊天。

翎如尺數各加十,上起中線下到彎.

羽內紋錦花一簇,紅桃綠柳色最鮮。

五福捧壽桃花辦,十綠全臻柳葉尖。

彩蝶雙雙飛上下,不負春光舞翩躚。

3.雛燕畫訣云:

雛燕如何來畫?擬人是眫娃娃。

肢短頭寬且大,尾小羽稀有差。

雙瞳澄似秋水,兩頰艷若荷花.

眉開眼裡含笑,黃口呢喃學話。

心頭潔白天真,胸中坦率無瑕,

孺慕情意拳拳,除此那有牽掛。

春末習步花叢,夏初學飛林下。

時伴彩蝶翩躚,偶隨鷦雀穿架。

捉捕螟螣蟊賊,巡田蒐苗護稼。

197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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