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故居的問題
第一五○期《明報月刊》登載了黃震泰先生編撰的《曹雪芹故居之發現》一文。《明報月刊》編者將該文航寄給我一份,要我對此事討論一下。其實,這篇文章在發表前,已蒙黃庚兄寄來一份影印稿本,得以先睹為快。黃庚兄與我是近三十年的老朋友。黃庚君尊大人,黃震泰醫師,多年來追查曹雪芹故居的發展情形,常由黃庚兄的來信中得知,此次所列出的若干照片,黃庚兄以前也曾寄給我。我除了萬分驚喜以外,偶爾也提出一點問題,互相討論。我此文所將提出的幾點,也是不久前與黃庚兄在信函中討論過的。
說來有趣,近二三十年來許多致力於研究《紅樓夢》的人,並不是文學家。然而他們一旦攪上了這個題目,便鍥而不捨,窮追到底。黃震泰醫師就是一個好例子。黃醫師從事這項研究已經有將近二十年的歷史。紅學家大概都還記得,在1963年初有許多紅學家訪問北京西郊一位名叫張永海的老人,得到若干關於曹雪芹的傳說。這位張姓老人,就是首先由黃醫師訪查到,然後走告各位紅學家。這次北京西郊舒宅壁內發現題字之事,尚未見內地的報章雜誌報道,黃庚兄之文發表後,料想經手調查的文物管理處不久將會向外公佈研判結果。
據我看,這個坐落在北京香山地區臥佛寺東南一公里左右健銳營正白旗西南角路北門牌三十八號的舒宅,很可能真是曹雪芹當年的故居之一。過去有許多文字記載與口碑資料,不約而同的指出雪芹晚年的居所是在這一帶。敦誠的《贈曹芹圃》一詩中,說「日望西山餐暮霞」。張宜泉的《贈芹溪居士》詩中也說「結廬西郊別樣幽」。吳恩裕提到有些讀者來信告訴他,幼時曾聽人傳說雪芹當年的故居。滿州趙常恂小時聽同學說,雪芹是住在西郊健銳營。上海曹未風說,1930年曾在北平西郊紅山口過去的鑲黃旗營聽當地人士說,曹晚年即住在那裡。吳恩裕查《大清會典事例》,發現健銳營駐地原名紅石山。二人不約而同的指證一地。此外,還有許多人傳說雪芹住在臥佛寺附近,也正是此一地點。最後又由張永海老人道出更具體的傳言。雪芹曾住過健銳營正白旗的營區,若干年以後又遷居於鑲黃旗營區。張永海還能指出這兩個居處的方位。其第一個舊居,在地藏溝口一棵古槐附近,房子後面是當年正白旗存放檔案的檔房。現在發現壁間題字的舒宅正在此處,門前有一棵老槐樹,後面就是檔房。一切吻合。
支持舒宅是雪芹故居最有力的證據是那一副對聯。張永海以前就向大家說過,雪芹的至友鄂比曾送給他一副對聯,其文如下:
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有;
疏親慢友,因財絕義世間多。
現在舒宅壁間的題字中果然發現有這麼一副對聯,不過字句略異,以菱形排列寫出:
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少;疏親慢友,因財而散世間多。真不錯。
「因財而散」雖然不如「因財絕義」妥切,「天下少」則比「天下有」合乎對仗原則。「真不錯」想是後加的。其實,這幾個字的出入,正增加了這副對聯的可信性。如果兩者一字不差,我反而不太敢相信了。哪有口頭傳說,歷數代之久,而竟能一字不差呢?
不過,雪芹為什麼要遷居健銳營的原因,還是未能徹底廓清。張永海當年就有兩種自相矛盾的說法。他最先說健銳營正白旗有曹家的祖產房屋,不過已有幾十年沒有人住過,雪芹回來時房屋已頹壞,他無力修理,只能將就住上幾年。後來張永海又改口說,曹雪芹是撥旗歸營,分配到的住房。現在據黃庚文中舒宅主人所述,似乎又有第三種可能。舒家在健銳營正白旗住了兩百年以上。早年在附近的人全姓舒,原姓舒穆錄氏,其六代祖姑母是敦誠、敦敏的母親。據愛新覺羅宗譜所載,敦誠、敦敏的父親是瑚填,嫡妻博佳氏,博壽之女。但其繼室則是舒穆魯氏,輕車都尉額勒渾之女。敦誠、敦敏皆為繼室所生。舒穆錄氏當系舒穆魯之另一譯名。舒宅主人的話似乎可信。如此,曹雪芹當年遷居健銳營也許是通過敦氏兄弟的安排,在其母舅家附近找的一個房子。
健銳營正白旗舒宅只是雪芹遷居西郊的第一處居所。如果張永海所記不誤,而曹未風在1930年所聞之言也有根據,雪芹後來又由正白旗營區遷移至鑲黃旗營區住了一陣。在這以後,雪芹又第三次遷居,搬到白家疃居住。據《南鷂北鳶考工志》中所載的敦敏《瓶湖懋齋記盛》中說戊寅(乾隆二十三年):
春間芹圃曾過捨以告,將徙居白家疃,值余赴通州迓過公,未能相遇。
敦敏由通州回來後曾兩度往訪雪芹新居,未遇而返。這是明確的文字記載,應該是可信的。事實上,這次健銳營正白旗雪芹故居之發現,不但與敦敏《瓶湖懋齋記盛》所言沒有衝突,反而提供了重要線索。我們都知道敦誠在《寄懷曹雪芹》一詩中寫道: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愧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以往,我們不知道這幾句話的確切解釋。它們顯示雪芹曾一度為某富家食客,但究竟在什麼年代,在何家為食客,則無從查考。乾隆末年曾有若干傳聞,支持此一說法。有人記載說《紅樓夢》著者曾為「京師某府西賓」,有人說「雪芹巢幕侯門」,甚至有人說雪芹落魄貧極時,曾存身於某王府之馬廄中。現在看來,這種種傳聞並非全無根據,不過是未能確指何時何府,而且略有渲染而已。
據我判斷,雪芹這段貧困潦倒,投奔巨室當食客的時期,就是從乾隆二十三年春遷居白家疃開始,直到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病卒這一段時間。而這家巨室就是怡親王。這要從白家疃號怡王府之關係,曹雪芹上世與怡親王之關係說起。
怡親王允祥是康熙第十三子,雍正即位,封怡親王,甚得雍正信任。怡親王卒於雍正八年五月,謚日賢。後來其子弘曉繼承王爵。《清史·允祥傳》中說他卒後——
白家疃等十三村民,請建祠。允之,拔官地三十餘頃為祭田,免租賦,命更定園寢之制,視常例有加。
這就是白家疃的賢王祠。據周汝昌考證,白家疃原本是允祥的別墅所在地。允祥生前常居此處,與當地百姓關係融洽,他常在雍正面前稱讚該地居民忠厚善良。允祥逝世後,當地居民乞建祠堂,詳情
如下:
尋議,白家疃等十村莊,具呈建祠之鄉民共三百餘戶,內有田土者甚少。查得此地附近有入官田土三十餘頃,需人耕種,不若將此數村人口酌量多寡,派撥地畝,令其世世管業,每年除辦祭物外,俾得均沾余潤,所有應納錢糧,永遠蠲免,庶於鄉民俱有裨益。從之。
於是白家疃一帶便被劃為以怡親王別墅及祠堂為中心的特殊官莊,差不多等於是怡王府的祭產。
曹家上世與怡親王允祥有密切關係。《清史·允祥傳》中說:
康熙三十七年,從上謁陵,自是有巡幸輒從。
由此可推斷允祥曾隨康熙南巡四次,每次都受到曹寅李煦的招待。雍正二年,有一條不記月日的曹頫\奏折,其後有雍正的御筆朱批如下:
朕安。你是奉旨交與怡親王傳奏你的事的。諸事聽王子教導而行。你若自己不為非,諸事王子照看得你來。你若作不法,憑誰不能與你作福。不要亂跑門路,瞎費心思力量買禍受,除怡王之外,競可不用再求一人托累自己。為什麼不揀省事有益的做,做費事有害的事?因你們向來混帳風俗慣了,恐人指稱朕意撞你,若不懂不解錯會朕意,故特諭你。若有人恐嚇詐你,不妨你就求問怡親王。況王子甚疼憐你,所以朕將你交與王子。主意要拿定,少亂一點。壞朕聲名,朕就要重重處分,王子也救你不下了。特諭。
所傳奏之事是什麼,到現在還不清楚。但很明顯的,連雍正都知道怡親王允祥很愛護曹頫\。兩家也可以說是世交了。後來雪芹潦倒,極可能會投奔允祥之子弘曉。白家疃是怡王府的官莊。雪芹遷到自家疃不會是去務農,那麼可能是寄食了。馮其庸經過詳細研究比較,確證《己卯本石頭記》與《庚辰本石頭記》都是從怡王府傳抄出來的過錄稿本。這一點也表示雪芹晚年與怡王府確有不平常的關係。
黃庚兄大文中有一條線索,與此事有關。雪芹在健銳營的居處原名黃葉村。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看敦誠的詩句,就可以瞭解它的真正含義。敦誠在詩句中自註:
時余在喜峰口。
據敦敏的《敬亭小傳》,乾隆二十二年(丁丑)二月瑚玐司榷山海關,敦誠隨之前往,住喜峰口。次年(戊寅)正月,母喪。不久敦誠敦敏二人共扶櫬自榆返京安葬。敦敏《東皋集》序文說:
戊寅夏日自山海歸。
可知二人返京是在乾隆二十三年夏。前面提到過《瓶湖懋齋記盛》中寫明該年——
春間芹圃曾過捨以告,將徙居白家疃。
把這些時間線索配合起來,可以明顯看出,敦誠之詩是做於乾隆二十三年戊寅春。他聽到雪芹要遷居到白家疃投靠怡王府的消息,便立即寫了這首詩,勸他不要到怡王府去彈食客鋏,不如留在健銳營黃葉村繼續寫小說。
雪芹在北京西郊前後三次遷居的時間,大致可判斷如下。舒宅發現的題壁詩中有「丙寅清和月下旬」之署年,丙寅是乾隆十一年(1746年)。因此,雪芹當於此年前已遷入正白旗營區居址。如果張永海所記不誤,雪芹在此處住到乾隆二十年春天,便遷居不遠之處的鑲黃旗營區。最後於乾隆二十三年春天,再度搬家到西郊較遠的自家疃。另一可能是,遷居鑲黃旗營區之事不確,雪芹是從正白旗營房直接搬到白家疃的。張永海說雪芹從正白旗舊居遷走後,與一位老太太同住。《瓶湖懋齋記盛》中卻說,敦敏兩度到白家疃探望雪芹未值,只見到家中一位姓白的老太太。張永海所說的莫非就是這位白媼?
另外我想在此附帶討一下那只新發現的刻花帶漆的木箱。我認為這只木箱毫無疑問是雪芹的遺物。黃庚兄文中已提到筆跡相似之事,尤其是捺的寫法。如果我們再仔細對照箱上存物單與《南鷂北鳶考工志》雪芹自書序文可以看出,《南鷂北鳶考工志》中的「玩物喪主先哲斯語」「人為物慾所蔽」「以述斯篇者」,與箱上存物單中的「為芳卿編織紋樣所擬訣語稿本」中的「為」、 「語」,及「編」、「篇」的一半,純然是出於一人之筆。
我判斷這個箱子是雪芹夫婦所有,存放曹夫人的東西,存物清單則是雪芹親筆所書。「芳卿」是指曹夫人,就是雪芹繼室,敦誠詩中所提到的「新婦」。此女之名第一字是「芳」字。芳卿一詞就如同脂批中的「襲卿」、「顰卿」、「黛卿」、「寶卿」等稱呼。箱中所裝都是編織錦紋的圖樣。想來此女擅長編織,曾自繪圖樣。雪芹對此也有濃厚興趣,為她繪製彩圖,頗得婦唱夫隨之樂。雪芹晚景坎坷,夫婦兩人說不定還曾以此賺取收入。曹夫人的悼亡詩中「織錦意×X蘇女」句,當系指此而言。下半句則是自歎雪芹能幫她編織,而她卻無力幫雪芹續成《石頭記》之書。
據我看箱上題詞原為雪芹所作,而且是他贈給其繼室的詩句,「花國第一芳」含有此女名字中一個字,即「芳卿」是也。我甚至覺得這只箱子就是送給此女的結婚紀念品。「並蒂花呈瑞」應該解釋為新婚祝賀之辭。刻工大約是出於雪芹友人之手,故寫有「題芹溪處士句」字樣。所刻之畫的主題是蘭花,我頗信此女的名字就是芳蘭。「拙筆寫蘭」那一幅原也是雪芹為此女所繪。蘭石並畫那一幅則是代表兩人的結合。雪芹自命是石頭,曾有自題畫石詩如下:
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溯源應太古,墮世又何年。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天。不求邀眾賞,瀟灑做頑仙。
此箱上之蘭石圖表示蘭花在拳石之下得到保護,又獲得新的露華。
如果這些推測都不錯的話,他們結婚當在乾隆二十五年,庚辰。這點與其他文字資料也相吻合。
敦敏在乾隆二十三年兩度往白家疃訪雪芹未遇,只在家中見到一位白媼,末言有女主人,顯然雪芹此時尚未續絃。
看來雪芹與此女婚後感情甚篤,此女文才不錯,可惜命運多蹇,嫁後未滿三年雪芹父子相繼亡故,她變成了飄零的新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