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兄和曹雪芹（二）
三
當弄清楚《 風月寶鑒》 舊稿作者石兄是曹荃次子（？竹村）, 同時基本上確定畸笏實即曹頫\化名以後，對於曹雪芹本人的問題，是需要重作研究了。這裡我僅能提出以下幾點看法：第一，雪芹確是曹寅的孫輩：( 1 ）從年令來看，雪芹即使是癸未（1763 ) 「年未五旬而卒」，其生年殆不能更早於1715 , 他約比石兄（？竹村）小二十五歲、比曹頫\小十五歲以上，該是曹荃諸子的侄輩。（2 ）化名畸笏的曹頫\可以「命芹溪刪去」天香樓文字，足證曹頫\是他的長輩。（3 ）雪芹好友敦誠的詩中自注「寅織造」系雪芹「先祖」。（4 ）這部具有自敘性質的小說主人公寶玉（石兄〕 ，裕瑞說過「尚系指其（雪芹）叔輩某人」。第二，但是，雪芹根本不是曹寅曹荃的嫡系子孫。這可以從避諱問題上看得很清楚。上面已經指出石兄諱「寅」８ ，與此成為鮮明對照的是雪芹不諱「寅」。小說中除二十八回之「唐寅」外，「寅」字凡三見：
第十回張太醫為秦氏診病時說「……肺經氣分大虛者，頭目不時眩暈，寅卯問必自汗，如坐舟中……」
第十四何秦氏五七正日上，鳳姐「至寅正，平兒便請起來梳妝。及收拾完備，……已是卯正二刻了。」
第六十九回天文生對賈璉說，尤二姐「明日寅時入鹼大吉」（從庚辰本）。
五十二回脂批特地點明作者諱「寅」，可是在此前後，作者顯然毫不諱「寅」。若謂以上三處之「寅」，或可仿二十八回人名之「唐寅」避諱書為「寅」，這是說不過去的。肺虛晚間盜汗必於寅卯間，似不見於通常醫書（我查過一些），即使有所根據，此不過小說耳，寫「亥子之交」必自汗亦無損於文義；寫平兒於卯初請鳳姐起來，這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合適的，至於二姐入殊，更何必「寅時炒始「大吉」哉叉有關秦氏之死及二姐文字是經過雪芹大刪大改過的。就書中所有的這三處「寅」字來看，雪芹是明目張膽不諱這字的。如果他心中有諱「寅」的觀念，這三處完全可以免用「寅」字，是根本無須寫成「寅」字的。倘若雪芹確是曹寅兄弟的嫡系子孫，五十二回既已有脂批為之點明避諱，那他更應在上述三個無關緊要的地方避諱了。由此看來，雪芹非曹寅兄弟嫡系是清楚的。而這並非孤證。靖本十三回秦氏死後設壇於「西帆樓」一段朱眉．
何必定用「西」字」？！讀之令人酸鼻！，
這條用「反問式感歎句（？！）」的過來人身份批語，明出於丁亥夏批過「麝月僩僩無語，含人酸鼻」的畸笏（即曹頫\）之筆。化名畸笏的曹頫\因其家有西堂、曹寅自號西堂掃花行者，連見個「西」字也會酸鼻子，可是雪芹原先卻偏書「西帆樓」！可以作為參證的是甲戌本第二回雨村談到賈府「後花園」時朱旁批云：
「後」字何不直用「西」字？－ 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
這就說明了奉命刪改「西帆樓」醜事的曹雪芹，不是主動地而是「被動」諱「西」字的。這和對於「寅」字一樣，雪芹心中原是並無忌避的。若謂雪芹是曹寅兄弟嫡系，豈有其父叔輩諱「寅」忌「西」而承重孫對其先王父反而無所避忌之理乎！當弄清了石兄（？曹竹村）和畸笏（曹頫\）的問題以後，再看上述避諱情況，可以完全肯定曹雪芹決非曹寅兄弟的嫡系孫子。
把雪芹說成是曹寅嫡孫，濫觴於胡適。胡適在論斷小說作者的問題時，進行了賈府和曹家世系的類比．他一把曹寅夫婦誤為小說中的賈母夫婦，二又把曹頫\誤為曹寅次於並相當於小說中的賈政（這一來，短命而死的曹顒「自然」就相當於五十歲左右的賈赦了，豈非奇談），這樣，在書為雪芹「自敘」的前提下，則「自然」只能是曹頫\之子，曹寅嫡孫而不可能是其他了。紅學家們儘管在批判胡適的主觀唯心主義，可是，在沒有一絲半毫材料或線索的情況下，硬把曹寅－ 曹頫\－ 曹雪芹聯成一條直線，。當一系列內證外證證明舊稿作者石兄另有其人、畸笏實即曹頫\，而雪芹實非曹寅兄弟嫡系以後，這種用賈雨村向賈政自稱「宗侄」的「聯宗」方式來考證雪芹家世的情況，是可以到收場的時候了。
第三，這裡，不免有人要問：時人，為什麼許多去雪芹未遠的乾隆會把雪芹誤為曹寅之子呢？例如，不脫文人習氣愛吹點牛皮說「大觀園即余之隋園」的袁牧，說雪芹是曹寅之子，這倒不足為怪，可是，作為常州派經師的宋翔鳳也說雪芹 「實楝亭先生子」，而宋說又可能來自作為雪芹好友敦誠的師友輩（參見周汝昌《 曹雪芹》 27 頁，注１ ），這怎麼解釋呢？要知道石兄《風月寶鑒》舊稿，在由雪芹批閱增刪之前（或者是雪芹最初只據舊稿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尚未大拆大改之時）．它就已經在一些人中間流傳了。確鑿的內證是第八回作者自畫「通靈寶玉」圖式前之自我聲明：
……故今只按其圖式，無非略展放些規矩，使觀眾於燈下醉中可閱。今註明於此，方無「胎中小兒口有多大，怎銜得此狼犺蠢物？」等語謗余之談。（引文據較早出的戚本）
半文半白似通非通而又夾用吳語詞彙的這段話，不會是藝術語言大師雪芹，而必是自稱「不學無文」的舊稿作者石兄之筆。他要在這裡忽然插入一段自白，顯因這部作品的舊稿曾經人們看過，有的穿長袍馬褂的先生閱後發出「謗余之談」，於是石兄特地出來合亟聲明如上。石兄（？竹村）的《風月寶鑒》 舊稿既曾流傳於外，人們認為作者「實楝亭先生於」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人們不太知道這部舊稿此後由雪芹重新修改的創造過程，石兄又己遁入空門，而小說《 楔子》及早期脂批中又屬提雪芹之名，出於習慣相傳和不知內情的雙重原因，於是乎把其實已經是巧手翻新的《 紅樓夢》 作者曹雪芹，說成是曹寅之孫，這就不足為怪了。第四，曹雪芹既非寅、荃兄弟嫡系之孫，那麼他的嫡親父祖是何人呢？答案是有待繼續查考。在目前史料不足的情況下，存疑。－ 只能採取這樣實事求是的態度。
不過，為了提供線索，這裡不妨附述一下鄙見以資探討．第一，被敦誠說成為「曾隨先祖寅之任」又有「秦淮殘夢」可憶的曹雪芹，殆不可能是豐潤祖籍的曹氏後人，因為房份隔得太遠了。第二，雪芹也不可徒出於曹爾正－ 曹宜這一支，曹宜的年令（當生於1682 年，卒於1735 年以後）及其官運亨通的身世和雪芹的破落家世對不上頭。第二，在族大人多的曹家世系中，雪芹的父祖不是絕無蹤脅可導的。根據生於1620 的曹璽及生於」632 的孫氏這對夫婦年令的懸殊來看，曹璽還該有個原配才是多又據熊賜履文載：曹璽死後的五個月－ 康熙廿三年（1684 ）南巡到南京時，皇帝曾「親臨其署，撫慰諸孤」來看，曹璽除一女和寅、荃兩子外，還該有個元配所生的兒子才是９ ，若然，則雪芹父祖是否出於這一支呢？這就是個可以探討的問題十 。再比如說，曹璽和爾正兩兄弟年令相差二十三四歲左右，曹振彥是否還有個其名不彰或先卒的老二呢？這也是無妨考慮一下的。
不過，在重新探索雪芹家世的時候，除了必須徹底撇開胡適的《 紅樓夢》 乃雪芹「自敘」說以外，我以為把現有材料加以全曹甲等章所容考寒，這是十分重要的。比如說，從小說系雪棄「自敘」出發，去推想乾隆初年曹家必有一個什麼「下降中的上升階段」、當有一女為乾隆妃子，因而認為雪芹家破敗在乾隆四、五年，而似乎又與什麼「弘皙案」有關，這一彷彿言之成理的說法，不但大前題錯了，並且是撇開歷史基本事實而不顧的。可以肯定說，即使讓弘歷大帝起死回生，他也礙難承認自己曾納過一個什麼曹寅家的曹佳氏為妃的。查弘歷生於康熙五十年（1710） 八月，雍正五年（1727 ）大婚，時年十七。在此之前，年事尚幼，怎麼可能去選已為雍正所不滿的曹寅家之女為妃呢，在此以後，曹家抄沒，怎麼又去選已成罪孥的曹佳氏入東宮為妃呢？不寧唯是，稱「賈妃」為「先姊」的畸笏應生於1701 左右，他和其姊之間尚隔著一塊「石頭」( ？竹村），則其先姊生年不會晚於1700 甚至更前；亦即是說畸笏的這位姊姊實長於弘歷十二歲以上（最低估計）。而弘歷踐祚時年二十五歲，這位頗有「風流天子」雅名的乾隆皇帝，豈有剛一即位就去晉封一個三十七歲的老太太為自己的賢德淑妃之理乎！下降中的曹頫\家可能因此而如「烈火烹油」得以「上升」乎！《 紅樓夢》 系雪芹「自敘」的大前題既然錯了，又益以小說去求證歷史，而論歷史之時又連乾隆皇帝的生年婚年及當時曹家具體處境亦不一顧，歷史證據之不足又加上豐富的想像，這是不是鑽進九曲十八彎的牛角尖中去了呢？
周汝昌先生在其《 紅樓夢新證》 中把乾隆二年「冊立嫡妃富察氏為皇后，冊封庶妃高佳氏為貴妃，那拉氏為嫻妃，蘇佳氏為純妃，金佳氏為嘉嬪。」以及乾隆六年「十一月，冊封金佳氏為嘉嬪，貴人海嘉氏為愉嬪，柏佳氏為怡嬪，葉赫勒氏為舒嬪。」… … 全都列入有關《 紅樓夢》 作者的《 史事編年》 ，這些史事說明了《 紅樓夢》 史事的什麼呢？說明了曹雪芹的什麼呢？這些乾隆時的史事又能說明乾隆壬午（1762 ）畸笏批語所說的「三十年前（雍正十年，1732 ）作書人」的什麼呢？根據小說和厲史去畫上等號的「事實」的某個方面或某一點（如乾隆納曹佳氏為妃）, 從而去進行假設，從而得出結論（如說曹雪芹家破敗與弘皙案有關之類），那是難以解釋或證實我們所未知的事實的。用這樣的方法去研究雪芹身世，我看是煮沙成饌，歷劫不成。
１ 《 楝亭圖》 納蘭性德跋語「時尚方資黼黻之華」、顧彩題詞「黼黻名臣」、邵陵題詞「黼黻 文章」等語．可參證。
２ ４ 均見吳新雷《關於曹雪芹家世的新資料補（l976年第二期《南京大學學報》 ）。
３見遼陽喇嘛園《 大金喇嘛法師寶記》 碑題名（1 978 年第五期《 文物》〕 。
５ 周汝昌先生主張賈府位於北京．因而認為內務府奏折中由曹寅修建的西花園位於北京．提不出任何理由及根據．按，康熙若要在北京修建一座西花園，逕命內務府辦理可也，何勞長年住在南京的曹寅？青內務府賬目中提到的「挖河、堆泊岸」, 「總共修造大小房屋四百八十一間、木橋六座、閘三座」，「買春夏聞懸掛之雨搭，簾子用銀八干八百二十四兩六錢八分」，以及羊角燈、青白石、亭子…… ，辱等．可以和小說寫到的園中景物互相對照意味。遺憾的是這部史料沒把這篇可供研究的賬單全部列出來．
６詳拙作《曹寅家世系述考》。
７本節所談曹順生年等等．均詳拙作《 曹寅家世系述考夢。查納爾蘇生於康熙廿九年（16 , 0 ）九月十一日．婚於康熙四十五年（1706 ）十一月廿六日．時年十七，曹佳氏所生長子福彭生子康熙四十七年六月廿六日，由此大致可以斷定：寅長女適納爾蘇之年（1 706 ）大約是十六七歲；故生年應為康熙廿九或三十年（1690 – l691 ）。據康熙四十八年（1709）承辦銅觸觔來看．曹順生年殆必在康熙廿八年或更前.
８ 按．補裘是在襲人因母病（終於死亡〕問家之時；書中對襲人家庭狀況敘寫又有不盡統一處（詳《舊稿與鐵稿情況探索》 ），而這段文字中又央著「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之類的吳語，它顯然是雪芹將舊稿剪裁潤色挪置於此的。故諱演」的實是舊稿作者石兄而非雪芹。
９ 本節所述曹家情況均詳拙稿《曹寅家世系述考》 ．熊文指《曹公祀崇名宦序》 ：槓諸孤」．意為眾孤。若璽只二子，這位康熙的老師當不至在此用此二字的。又．孫氏為康熙（生於順治十一年，1654 三月初八）奶母；長子曹寅生於順治十五年（1668）重陽節前．康熙是無法吃到孫氏生曹寅的奶的．故她應在1 604 即廿二歲前還生過一個頭胎才會作康熙奶姆，於此可見她嫁曹璽應在二十歲左右（周汝昌先生曾認為是廿五歲出嫁．是未考康熙生年而誤．）明代以來宮中生男例必用外間生女者為奶母．曹寅詩中又有「安侯姊丈」，可見孫氏奶康熙前．所生為女無疑．話此，若曹奎「諸孤」中確尚有長子．則很可能不出於孫氏而出於原配．由於孫氏的特殊身份，曹寅又是康熙寵犬．故曹璽原配所出長子其名不彰或先卒．均屬可能．
十 難以令人同意的只是機械地拿小說去考證歷史．進行刻舟求劍式的類比去做結論．但不排斥拿歷史和這部確具自敘性質的小說互相對照意味，作為參考．第二回寫冷子興歎道：「老姊妹四個．這一個小的又沒了」。但書中僅有赦，政、敏「老姊妹」三個：明寫四人而缺其一，何故？可供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