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和《女才子書》

曹雪芹和《女才子書》

曹雪芹和《女才子書》

曹雪芹

 曹雪芹「博學強識,疏通知遠」,從《紅樓夢》裡,可以窺知他幾乎無所不通,無所不曉。研究曹雪芹者,都認為他得力於「雜學」。

《紅樓夢》對文化的繼承是多方面的,幾乎牽扯到所有的姐妹藝術。《紅樓夢》問世後,便有人指出它是「反《金瓶梅》」。為曹雪芹寫評語的脂硯齋,曾經透露《紅樓夢》與《金瓶梅》及《女仙外史》有關的一些消息。但對這項研究工作,不管從縱的方面,還是從橫的方面來說,都僅僅是個開始。

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夢研究》、《紅樓夢簡論》及其他論文中,曾指出《金瓶梅》這部明代長篇小說,對《紅樓夢》有直接的影響。孫遜和陳詔同志,也認為《紅樓夢》「首先在題材上繼承了《金瓶梅》所新辟的境域,繼承了它所深化了的現實主義傳統」。並說:「《金瓶梅》只是一部駭人聽聞的封建階級的罪行錄,而《紅樓夢》才是一首無比深沉優美的從生活中抽出的詩。」

專家們、評論家們,對《紅樓夢》和中國長篇小說的繼承關係,已經做了一些可喜的工作。但《紅樓夢》與中國古典短篇小說的關係,還沒有觸及到。

現在,就我個人的看法,略談一些《紅樓夢》和《女才子書》中間的關係。

《女才子書》作者,自署「鴛湖煙水散人」。鍾斐序文中,說作者是徐秋濤。從書中內證,可知徐秋濤是吳人,平生未曾離吳,寫書的地方是泖上(松江)之蜃閣。據林辰考證,成書約在順治十六年。其中還有一段公案,尚待解決:徐秋濤是否如他自己所說,寫成《女才子書》即擱筆,未寫其他作品?他如此說是否故作「狡猾」,施展障眼法?又如《賽花鈴》、《夢月樓情史》等書,是否也出自他的手筆?這些問題一時都很難作出結論。

我以為:《女才子書》是受《唐才子傳》的啟發而寫的。《唐才子傳》是元代西域詩人辛文房撰寫的唐詩人傳記。傳成凡二百七十八人,又附錄一百二十家。見於正史的,只有百人,其餘都是由他採集得來。妓女、道士等也收入。不過《唐才子傳》是小傳性的,《女才子書》則是以小說筆法來寫的。

在卷首,辛文房交待:他認為「天下英奇,所見略似,人心相去,苦已不多」。因而希望別人在他成書以後,也能廣收博采,「庶乎作九京於長夢,詠一代之清風。後來奮飛可畏,揚激百世之下,猶期賞音也」!用這話,描繪出他寫書的動機和目的,還對後來者寄予希望。

「賞音」也就是心靈共感的意思。千年之下,「賞音」對促進寫作還是很有魅力的。不難看到,喚起徐秋濤寫《女才子書》,「賞音」也不失為一個因素。辛文房曾提到過「上漢仙侶,幽閨綺思」等篇,要「別總論之」,而刻行諸本,人們發現,其中「隱逸仙釋及名媛諸傳,仍依時次」。這也很可能觸動徐秋濤,按辛文房的體例,要為自身所處的時代名媛「別總論之」具體化。他出示給鍾斐時曾說:「這是我的近作《名媛集》……」足可說明這一點。

至於「體例」,確乎是和《唐才子傳》也幾乎一脈相承的。這就不去說它了。

現在,讓我們來談談《女才子書》和《紅樓夢》的某些關係,這只是我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

《女才子首卷》,作者道:「余夙負情癡,頗酣紅夢。雖淒涼羅袂,緣慳賈午之香;而品列金釵,花吐文通之穎。仍近世所聞,得十二女子,無慚閨秀,足抒芳毫……」

徐秋濤,以「情癡」自命,以「紅夢」自許,又以「夢亦可憑」自況。但他明白告訴讀者,他品列金釵,十二女子,是他親聞,不是親歷。這和那些自命風流,賣弄幾首艷詩俚曲的「說部」,有極大的不同處。可惜我們對他的生平所知太少,一時很難對他的思想、成就作進一步的探討。

《女才子凡例四則》很可能是徐秋濤自擬的,說這書「足使香閨夢寂,可醒閒愁」,「以軼事幽蹤,點次成編」。這與曹雪芹的自敘,說「只願世人當那醉余睡醒之時,或避世消愁之際,把以一玩」的口氣,頗為相似。本來這種平常文字,人云亦云,誰都可能隨手拈來,但和「金釵十二」、「夢亦可憑」等聯繫起來看,就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徐秋濤說他年輕時,曾乘白雲,到了高山「園嶠」,躡而窺之,則從瓊樓桂殿看到玉函金筒之文,乃袖之而歸。當即《女才子書》了。

人聞此說,未免既妄且誕。但作者自云:「顧以五夜藜窗,十年芸帙,……豈今二毛種種,擾侷促作轅下駒,不猶之乎遐想仙境,而十洲三島,有必不能已者。回念當時,激昂青雲,一種邁往之志恍在春風一夢中耳。」如今「弦冷高山,於期未遇,弊裘踽踽,抗塵容於圜闠之中,遂為吳儂面目」。於是援筆作書,「乃得為風月主人,煙花總管,檢點金釵,品題羅袖」。

《紅樓夢》緣起青埂峰下一塊女媧補天遺石,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抄下來便是一部《石頭記》。又曾數次改名:《情僧錄》、《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等,都是它的別名。而《女才子書》也曾有過《閨秀佳話》、《美人書》、《情史續傳》等幾個書名。這能說是一種巧合嗎?

兩書都想使閨閣昭傳,又都著眼一個「情」字。在這方面,他們都有相通相承的蛛絲馬跡供我們索尋。《女才子書》對「閨閣名媛,已經載之史傳者,雖美弗錄,唯以軼事幽蹤,點次成編」。並稱「稗史至今日,濫觴已極,唯以唐人筆墨,另施面目。海內巨眼,自應賞鑒」。「以彫蟲余技而譜是書,特以寄其牢騷抑鬱之慨耳」。他的生活經歷,當然不能和曹雪芹相比,由於未能平步青雲,拘拘於「轅下駒」的命運,驅使他用藝術來發洩自己的思想感情,用小說寄托胸中塊壘,這創作動機,便和曹雪芹有相同的地方。

《女才子書》作者自稱為「情癡」,「然於桃葉之下,未嘗涉跡」。在這裡,他表明自己的「情」,不是卑俗的「情」,所歌頌的「情」,則是和「才、識」聯結在一起的。他對於紅拂、文君的行為,極口稱讚。分析他們「行權私匹,固難與道學言,即歆慕之者,亦不過重其情而已矣,而不知其奔也,以才識而佐其情也」。這些論點,不難看出他思想的一個方面。特別是對他所處的時代來說,具有不容忽視的價值。

在卷八《郝湘娥》中,記湘娥詠《虞美人》詩:

莫笑重瞳霸業湮,

漢家遺跡已無存。

寧知不及原頭草,

直到於今喚美人。

這和《紅樓夢》六十四回中,黛玉寫的《五美吟》中詠虞姬詩來對看:

腸斷烏騅夜嘯風,

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

飲劍何如楚帳中?

兩詩都是歌頌虞姬不單重情,而且有膽有識,勝過項羽、黥布、彭越等「鬚眉人物」千萬倍。

湘娥的詩,不能即斷為徐秋濤的手筆,但他欣賞她的見解,是無可置疑的。通過這些,我們進一步理解到,徐秋濤願做風月主人,絕不是為了玩弄女性;願做煙花總管,絕不是為了逞「一時之欲」。他提倡愛情要以才識做基礎,所以他為自己的書定名為《女才子書》。他認為配得上「美人」稱號的,也不能單以貌做唯一標準,必須有內在的東西,才能進入他所評選的美人行列。他在《鄭玉姬》中,借王百彀之口,為「美人定案」的標準:「夫所謂美人者,有情、有才、有韻,三者缺一不可,而豈一端之美,足稱絕色」!

從這方面,也看到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時,是融會不少前人的作品,以為己用。並且根據他的認識,重新作出適當的估價,才能超邁前人。

當然,如果僅從這些方面來考察《紅樓夢》和《女才子書》,兩者有某種相通的地方,是遠遠不夠的,更重要的是從作者思想的影響和發展,來加以考察。

釣鰲叟對《女才子書》卷九《王琰》的評論說:「自世風日下,而賢能才節往往不鍾於男子,而鍾於婦人,……」在以男性為中心的宗法社會中,能發這種議論,能寫這樣的小說,自然不可等閒視之。徐秋濤還有個觀點,認為史家異口同聲說,因為西施而使吳國傾覆,因為昭君而殺畫工。這都是為亡國解嘲罷了。後來曹雪芹把這思想大大發揮,並且成了曹雪芹一生的「偏頗處」。

對婦女問題,明代李贄,最稱卓識,他為婦女講道,士紳誣告他男女混雜,有乖禮法。有司以此定他為「淫僧」。這不但壓服不了他,他反而大聲疾呼道:「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他站在卓文君這邊,認為「使當其時,卓氏如孟光,必請於王孫,吾知王孫必不聽也。嗟乎!斗筲小人,何足計事,徒失佳偶,空負良緣,不如早自抉擇,忍小恥而就大計。《易》不雲乎: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同明相照,同類相招。雲從龍,風從虎,歸鳳求凰,安可誣也!」他為卓文君辯護,而自己卻為人所誣,投獄而死,但他視死如歸,至死不悔。

徐秋濤借幻庵評語,表現出同樣的見解,認為:「苟奉倩謂:婦人,才智不足論,當以色為主。此語陋甚!」他評點古來美人,「有足思慕者,共得二十六人。卓文君、崔鶯鶯、關盼盼、步飛煙、霍小玉、朱淑貞」等人,都名列「同榜」。這些人都是觸犯道學家尊嚴的,都是名教的罪人。而徐秋濤對她們寄以「思慕之情」。他認為:「古來名妓,有足當美人之目者,共得六人。古來婢妾,有可為美入主次者,共得四人。」這對《紅樓夢》中寶玉「家鄉的」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是否也有某些影響呢?因為我們看不到曹雪芹的「情榜」,但這正、副、又副的三段分法,恐怕多少也有些關聯吧?

徐秋濤借友人月鄰之口,來評《女才子書》道:「膽識和賢智兼收,才色與情韻並列。雖雲十二,天下美人,盡在是編矣。」這可以說是該書的結語。他把婦女的品格,分為三種。依他看來,賢、智為上,膽、識次之,情、韻又其次。「兼是數者,而又才色並絕,斯則希世而不能一見,所謂聖之時也。」就這點來說,對曹雪芹也不無影響。《紅樓夢》中,稱紫鵑為慧,湘雲為憨,探春為敏,平兒為俏,晴雯為勇,尤三姐為情,香菱為呆,迎春為懦,寶玉為情。在未寫完的稿中,對黛玉的判詞,則是「情情」,也

是以才情等做標準來劃分明。不過,我認為徐秋濤也有其局限性,比如,他把賢、智列為第一等,而對才、智的內涵成分,因襲的觀念又佔了很重的比例。曹雪芹則把比重放在情、韻上面,把賢、智也給予更複雜的內容,如許襲人為賢,以寶釵為智。對賢、智有他獨特的評價,決不把賢、智奉為最高標準。道學的賢,他更是深惡痛絕。和徐秋濤的標準也大大不同。徐秋濤的賢,譬如包括「不妒」之類的內容,還未曾擺脫舊思想的羈絆。曹雪芹則和他相反。寫黛玉硬是善妒,所以授人以「小性子」的話柄。可是黛玉的個性,也正在這裡突出得最鮮明。

李贄說:「求豪傑必在於狂狷,必在於破綻之夫。若皆鄉願之徒遂以為聖人,則聖門之得道者多矣。此等豈復有人氣者,而盡指以為聖人,益可悲矣夫。」把這種觀點借來,用在分析《女才子書》和《紅樓夢》的人物形象及精神世界上,就可看出曹雪芹和徐秋濤也有這種認識。他們所描繪的藝術形象,也大都符合這個標準。但是,徐秋濤的筆墨未曾放開,這正反映出他的思想也未曾放開。可是,表現在曹雪芹身上,就不僅是放開,而是超邁前人,獨步古今了。

我們知道,曹雪芹可以稱得上雜學家。本來中國古代思想分類上,就有「雜家」這一流派。明清之際,「雜學」這一門,又極突出。曹雪芹的「雜學」實際上是和「時文」對舉的,並不能用字面來測度它。那樣就會造成錯覺,以為駁雜不純就是雜學。雜學家既是對抗時文的,當然也必然無意科舉了。他們的精力也必然轉向另一方面,用各種知識來豐富他們的精神世界。

徐秋濤大概是個落第舉子,紫袍朝服對他已經無緣,因此,他也追慕屈子之後,以香草美人來寄托自己的情懷。在明末清初,蘇杭一帶,紡織業甲冠全國,市民思想正在抬頭,對徐秋濤亦必有所推動。當時,湯顯祖的劇目頗為盛行。小青這個人物,是湯顯祖引為知音的,名流學士,浩如煙海,而湯顯祖獨矚目於小青。徐秋濤說:「情之一字,能使人死,即不死,亦使人癡,大都閨閣尤甚。」小青並非情死,而是以死向舊禮教拋擲了投槍。因為杜麗娘是想像中的人物,而馮小青則是現實中人物。《女才子書》把小青列為第一,表現了作者的卓越才識,否則也就寫不出《女才子書》了。書目次第,是他自己擬定的。後來的版本,有的把郝湘娥放在首位,看來也絕非作者本意。

無獨有偶,小青在曹雪芹心目中,也佔有重要地位。他和脂硯一點兒都未曾迴避《紅樓夢》曾直接受到《牡丹亭》的影響這個事實。

曹雪芹和徐秋濤對馮小青的態度,得到一個交點,也就是他們在「賞音」方面,起了共鳴。

在對小青的評價上,徐秋濤認為:「千百年來,艷女、才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他把小青的遭遇,比作屈原,說:「馮生之前身似楚懷王,妒婦之前身似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姬病日苦,益明妝靚衣,又似當年汩羅將沉,猶餐英而紉蕙也。……三閭求之於世人,不得,而索之於雲中之湘君。湘君女子也,因想輪結還現女子身而為小青。……」

他把小青比作雲中君,使我們不能不想起晴雯來。晴雯的嵌宇格,又恰巧有個「青」字。寶玉對晴雯之死,也是把她的遭遇比之於屈原、賈誼,而使晴雯化為芙蓉女神,將和日月同輝!

《女才子書》作者對婦女充滿同情,他把封建桎梏下女性的身世,有意和自己的遭遇聯繫起來,對男人主宰的世界著實看穿,才執意作書,寫出「吳儂面目」,實際上也是為自己畫像。他用「十年」寫成《女才子書》,也是為「結一天極想於無何有之鄉」。至於個人「雖既蓬頭攣耳,躑躅泥犁,可以無憾」。全然不怕傖父含譏屠沽起誚。「當將若輩置於煙濤孤島之間」,「而使排激澎湃之聲以移彼之冥悟」。這種憤世疾俗的「宣言」,振聾發聵的氣勢,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精神,應使《女才子書》在我國文學史上得到應有的地位。

目前,我還沒有掌握曹雪芹讀過《女才子書》的直接材料,僅從內證發現一些有關聯的印證。曹雪芹會看到很多前人的作品,但他無須向讀者交待他曾看過什麼人的作品,受過什麼人的影響。不過,就我看了《女才子書》的感受來說,總甩不開它們有某些繼承關係的聯想,這就引起我非要把這點出來不可。我想不妨再舉一例,以做本文的結束。

小青臨死之前,召畫師為自己寫照。寫畢:「攬鏡細視曰:『得吾形似矣,猶未盡我神也。』故置之。畫師遂又凝神極巧,重寫一圖。小青又注目熟視曰:『神是矣,而豐態未流動也,得非見我目端手莊故爾。』矜持如此,乃令置之。覆命捉筆於旁,而自與老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或撿書帙,或自整衣褶,或代調丹碧諸色,縱其想會。須臾圖成,果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

但是,那真正畫出神采流動的第三幅,竟然未曾傳世,人所得見的,只有第二幅。「但不知第三幅更復如何!」

這種藝術表現手法,在造成懸念的同時,觸動人的想像力,使人們在想像中,得到小青活脫脫的形象……因為「意態由來畫不成」,讀者只得在自己心目中把人物塑造出來。

在《紅樓夢》中,有脂硯一條眉批,說他多年訪求名手,欲得林黛玉畫像,可惜都未成功。忽然,有一天,有人攜來一幅畫,他見了認為滿意,但因索價太昂,深悔沒有買下,不知已流傳到何處了!

這種批語,也起到增強正文藝術感染力的作用,使人看到此處,不由掩卷遐思,在想像中,為林黛玉畫出既真實又理想的形象來。

1984年7月22日大暑

1題解:《女才子書》是春風文藝出版社根據大連圖書館藏本,由馬蓉同志校點於]983年9月出版的,本文即以此版本為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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