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縱橫談 (一)

《紅樓夢》縱橫談 (一)

《紅樓夢》縱橫談 (一)

曹雪芹

《紅樓夢》就像一棵樹,看完了這本書,這棵樹就種在心裡了,種在腦子裡了。然後慢慢地長出枝杈,長出葉子來,開出花來,一夜沒見,又開出一朵花來,又一夜沒見,又長出一個枝杈來。這樣的書非常少。 各種各樣的人生,千奇百怪,各種故事都可以在《紅樓夢》裡找到某種比照,或者是反面的,或者是對比。

人生性

人生性是我獨出心裁的一個詞兒。我們喜歡看一部文學作品,特別是長篇小說,原因說來不過有兩條,一是文學性,一是人生性。文學性包括得很多,包括作者才華、作品風格,以及人物描寫、情節安排、故事結構、遣詞造句、語言運用等等。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具有人生性,也都具有文學性。文學性也離不開人生。但是有一類作品,看完了之後,能讓你感覺到它描述的是活生生的人生,是血淋淋的人生,是充滿著血淚又充滿了各種美好事物的人生,以至於你會忘記了它是一部小說,忘記了它是一個作家寫出來的,而就像面對真實的生活一樣。

自古以來就有這樣的例子,清朝就有由於讀《紅樓夢》得精神病的,這是事實,歷史都有記載的,讀完《紅樓夢》,他就整天惦記林黛玉,整天惦記晴雯、芳官等等,得了精神疾患,於是家裡人就把《紅樓夢》燒了,患病者就在那兒搶天呼地的:為什麼燒了我的林黛玉?為什麼燒了我的晴雯?不吃不喝,最後就死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的1977年,中國還發生過一件事,還不是《紅樓夢》這部書,而是越劇《紅樓夢》,有一對青年男女,他們的愛情不是特別順暢,但也沒有碰到太大的問題,看完了越劇《紅樓夢》以後太難過了,覺得天下有幾個有情人能成眷屬?有幾個男女愛情能給人帶來幸福?愛來愛去最後能得到什麼?以致最後雙雙殉情。當然這是很極端的例子,我們也非常不希望出這種事。但這就說明,《紅樓夢》能夠給人一種人生的悲涼感、荒謬感和罪惡感,曹雪芹就寫到了這種程度!

魯迅先生說《紅樓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在美麗的一磚一瓦一石一柱之上,在美麗的風景之中,處處透露著悲涼。

《紅樓夢》一開始就告訴讀者,這一切都已經不存在了,都已經過去了,只剩下了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只剩下了一塊石頭,是這塊石頭上記載著這些往事。它先宣佈那些人物的已經死亡、消失,再寫那些人物,而且從頭到尾,中間不斷地提醒讀者這種死亡和消失,生怕你會忘記這個人物已經死亡了。為什麼老在「玉」上做文章?為什麼老在「一僧一道」上做文章?就是要告訴讀者這個現實世界是虛無的,是轉瞬即逝的,一切的美貌都會消失,一切的青春都會淹沒,一切的富貴榮華都會無影無蹤。我想來想去還是用「悲涼感」這個詞兒來描述《紅樓夢》好,本來可以用「虛無感」這個詞兒,但《紅樓夢》又沒有真正做到 「虛無」,因為還有一塊石頭,石頭上還有記載,記載中還有故事,而且仍然讓人看了之後感覺到是那麼悲哀。

記得五十年代我二十多歲的時候,一個食堂的做飯師傅,他就告訴我說他不愛看《紅樓夢》,他說不愛看,實際是對《紅樓夢》的表揚。因為他說他看《紅樓夢》看到榮國府被抄家那一段,實在看不下去,太痛苦了,太難過了,以至於飯都吃不下。

而且,中國的小說一般是教化性的,所以真正寫到罪惡,而且又不是真正的特別壞的人的罪惡,並不多。但是《紅樓夢》裡卻充滿著罪惡。譬如說賈寶玉,賈寶玉本人就充滿著罪惡。一開始就說他辜負了天恩祖德,他也是公子哥兒,同茗煙鬧書房的時候,那種強梁,那種不講道理,見到一個稍微漂亮一點的,不管是男性女性,表現出來的那種輕薄;還有回去的時候叫門,開門慢了一點兒,開門的是襲人,襲人是對他最好的人,他既接受襲人的關愛,接受襲人的引導,而且賈寶玉同襲人還有試雲雨情的關係,卻仍然照著襲人就是一個 「窩心腳」。再比如說王夫人,她的罪惡就更大了,但王夫人似乎是無懈可擊的,怎麼看也不像一個壞人,她是為了維護封建道德,為了維護男女之大防。但王夫人手底下又有多少條人命啊?金釧是被她迫害死的,司棋是被她迫害死的,晴雯是被她迫害死的……所有這些無一不充斥著罪惡感。至於《紅樓夢》裡的那些男人,那些下三濫的行徑,就更充滿著罪惡。像賈雨村,剛開始還想搞點 「廉政」,但如果要搞廉政的話他這官就沒法做了,經過手底下人對他的 「教育」,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紅樓夢》能將罪惡感寫到這種程度,正如柳湘蓮所言:賈府裡除了兩個石獅子以外都是不乾淨的,都是骯髒的。

還有就是《紅樓夢》所表現的荒謬感,什麼事都是事與願違,特別是幾件大事。一個就是為秦可卿辦喪事,藉著喪事交了錢,捐了官給秦可卿的丈夫賈蓉;又是北靜王路祭;又是賈寶玉受到北靜王的賞識;轟轟烈烈,將一場喪事變成了一場沒落官僚的示威,真是荒謬絕倫,何況秦可卿的死還有諸多可疑之處。賈寶玉挨打也荒謬,賈政打得荒謬,非要把他打死不可。賈母一出來就更熱鬧,她一句話就讓賈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比他高一級的人出來了,賈政威風就沒了。到了搜檢大觀園,就更加荒謬,為了追查一個淫穢的工藝品搞抄家,鬧得整個大觀園殺氣騰騰,雞飛狗跳,整個都震撼了,但繡春囊到底是誰的?責任到底是誰的?沒有人出來負責。而且王夫人做這件事的時候充滿了一種道德責任感,好像維繫家國的道德面貌就靠此一舉。這就是《紅樓夢》所表達的荒謬感。

要是僅僅只有這一面還好說,我們可以認為紅樓夢是一部頹廢的作品,是一部悲哀的小說,但是不,問題是在充滿著悲涼感、屈辱感、荒謬感、罪惡感的同時,又有愛戀感和親和感。我想了半天,用什麼詞兒好呢?可以叫依戀,可以叫眷戀。我想《紅樓夢》還是講「愛戀」,因為不管講多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其中心還是講「情」,「情」在《紅樓夢》裡是難分難捨的,比生死還要強烈。賈寶玉畢竟是小說裡的中心人物,他不但對林黛玉是充滿了情的,而且對其他姐妹也是充滿了情的。這種情是真誠的。我無法用道德的觀念去分析,說賈寶玉愛情應該專一。他對林黛玉是真情,以至於紫鵑的一句玩笑話引發得他差點兒得了神經病,他對薛寶釵也有情,對史湘雲也有情,對晴雯也有情,對襲人也有情,對芳官也有情,對金釧銀釧也有情,他見一個, 「情」一個,都是為了「性」嗎?我想不能這麼理解。他對爸爸媽媽奶奶也有情,你能說這種情是假的?空虛的?荒謬的?不錯,最後這些 「情」都完了,都沒有開出花結出果來,是沒有結果的,但又是難分難捨、難以釋懷、刻骨銘心的,「到底意難平」。即便最後賈寶玉變成石頭了,整個賈府變成石頭了,整個世界、整個宇宙灰飛煙滅了,《紅樓夢》裡的這種愛戀之情依然瀰漫在天地間,瀰漫在宇宙中。

《紅樓夢》會讓你覺得是這麼親和,雖然它抽像地說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虛幻的,一切都是泡影,一切都要毀滅,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但是一進入具體的場面,一切又都是那麼可愛:一塊兒吃螃蟹,吃螃蟹不是空虛的,有沒有螃蟹吃感覺是不一樣的;一塊兒做詩;一塊兒說說笑笑。譬如說「蘆雪亭聯詩」,簡直就是一次青年聯歡節,也是一次詩歌節,即便是現在,倘若能夠參加這麼一次活動也是非常好的,既有美女,又有靚仔,又有美酒,又有烤鹿肉,外面天空飄著大雪,你一句詩,我一句詩,爭相聯詩,才思敏捷,詩作得非常好。所以說《紅樓夢》是充滿了生活的魅力。你會覺得空虛,但又覺得這種空虛很值得,因為它不是一開始就空,從空到空,而是無中生有,有再歸於無,不是從無到無。從無到無有什麼可說的?從無到有,從有到無,有就是無,有最後會變成無。「有」本身是非常可愛的,是值得我們為之付出一切的,是值得為之承擔對「無」的種種焦慮和悲哀的。即使感到種種焦慮和悲哀,也能覺得到此世界上走這一趟是值得的。

《紅樓夢》就是這樣,一方面給人的感覺很荒謬,很空虛,而另一方面,又是很真實的,很值得的。譬如賈寶玉,一個年輕人,體驗了那麼多愛愛愁愁,「享受」了那麼多女孩子對他的情誼,就是活十幾歲、二十幾歲也是值得的,不一定非得活一百零八歲。還有賈母,刻畫得很真實,栩栩如生,很容易為讀者接受。這是《紅樓夢》的人生性

總體性

有很多很好的小說最終只能算是行業小說。武俠小說是行業小說。《儒林外史》也是一部行業小說,寫當時讀書人的事。再比如農村題材、商業題材、工業題材、環保題材等等都屬於行業小說,凡是能夠用題材劃分的小說,一般都有點行業小說的痕跡,而《紅樓夢》是超行業的。不僅如此,《紅樓夢》最大的總體性,在於它超越了中國文學自古以來以道德教化為剪裁標準的觀念。在這裡,善和惡、美和丑,獸性和人性乃至佛性都是結合在一起的。沒有迴避任何東西。

解放以後,以毛主席為代表的新紅學側重於從階級鬥爭和社會發展的觀念去看《紅樓夢》,往往把人物分為兩類:一類是反封建,一類是封建的鷹犬。前一類是正面人物,如賈寶玉、林黛玉、晴雯等,後一類是維護封建道德和封建秩序的,如賈政、王熙鳳、襲人等。自古以來都有認為襲人是奸臣的看法,但產生這一觀點的時代就有問題,它所批評的,是襲人沒有為賈寶玉守寡,也沒有自殺以守住名節,又改嫁了,而且嫁的是一個戲子蔣玉菡,所謂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所以有的評者就將襲人視為奸臣,這本來就是靠不住的。但是我們細細看來,不管林黛玉還是晴雯,不能說她們沒有毛病,她們也有很討厭的地方。譬如說晴雯,有反封建的一面,但也有維護封建秩序的一面。我們知道,怡紅院的丫頭是嚴格分等級的,誰能夠做賈寶玉的貼身丫頭,誰能夠給賈寶玉倒水,誰能夠給賈寶玉鋪床,誰只能夠在院子裡掃掃地,誰只能夠在門口看看門,都是非常嚴格的。有一個小丫頭沒有按照這種次序,過來想給賈寶玉倒杯茶,就使得晴雯大怒,另一個小丫頭偷了東西,晴雯對之施行肉體迫害。但我們曾經為賢者諱,為「革命者」諱,老想把晴雯打扮成一個革命者的形象,一個半女俠的形象,從來就不提這些。整個賈府,整個大觀園,美和丑就是如此糅合在一塊兒。有的人,比如賈璉、賈蓉、薛蟠,他們有些做法就像野獸一樣,但是古人還都挺喜歡薛蟠。其實現在也是這樣,一個人粗俗不怕,但假如自己承認粗俗,別人就能理解他,原諒他,人性就是這樣的。其實劉姥姥也很粗俗,可劉姥姥的粗俗是賈府所需要的,尤其是賈母所需要的。因為賈母經常接觸的都是一些上層人物,人五人六的,裝模作樣的接觸得多了,就希望有一個粗俗的人。即使是讀者讀到薛蟠口中那些低級下流的語言的時候,也覺得很過癮。本來,世界上有子曰詩雲的高雅,也有一張口什麼都來的大葷大素。

《紅樓夢》這一點尤其難得,在一部愛情小說裡居然寫了如此多的經世致用的東西,寫了如此多的「政」。《紅樓夢》有兩條線,一條是「情」,感情,一條是「政」,政治。但《紅樓夢》具體表現的不是朝廷政治,而是家族政治,家庭行政,有那麼多的人情世故。而且曹雪芹一再表現「事、體、情、理」,自古以來中國都強調這些,《紅樓夢》也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所以說,《紅樓夢》是一部超題材的小說,它有愛情的主線,可政治家也喜歡讀,有材料證明慈禧太后就喜歡讀《紅樓夢》,而且還有批語,只是批語已經找不到了。毛主席也喜歡讀,長征中曾經發生過《紅樓夢》是否可讀的爭論,有人對長征中讀《紅樓夢》進行批鬥,但毛主席說可以讀。他在《論十大關係》中說,中國對世界的貢獻是什麼?我們對世界的貢獻還是太小了,我們無非就是地大物博,歷史悠久,還有一部《紅樓夢》。這是我們中國立國的依靠啊,一、地大,二、物博,三、歷史悠久,四、《紅樓夢》。這是毛主席說的,不是我說的。據說江青也愛讀《紅樓夢》,她自稱是半個紅學家。陳伯達也寫過幾十萬字的關於《紅樓夢》的文章。

所以說《紅樓夢》是一部超題材的作品,如果說這是一部政治書,那說法就更多了。這恰恰反映了文學的一個特點,因為文學的特色不在於開藥方,不在於把生活、人生分成一條一條的,再給一條一條的生活和人生開出一條一條的藥方。文學的力量在於把生活的狀態、生命的狀態揭示出來,「橫看成嶺側成峰」,文學必定要揭示人生的本質,但提供給人的卻永遠不是本質,文學要是本質的話就變成哲學了,文學提供給人的永遠是剪不斷理還亂,永遠是紛繁的現象、形象、情感、色彩和聲音。而中國的文學作品,能夠做到從總體上反映人生的只有《紅樓夢》。外國作品中,就我所讀過的來講,能夠和《紅樓夢》相並提的,不好找。托爾斯泰很偉大,著作比曹雪芹多得多,《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復活》,卷卷是精品。但托爾斯泰在自己精緻的天才的筆端,有著過多的取捨,寫舞會,寫一群貴婦人在說無聊的話,用法語在不斷地對話,很精緻。但是不像《紅樓夢》那樣,滋味是如此地難以咂摸,難以拿捏,難以掌握。我個人願意非常謹慎地低調地說,到現在為止,《紅樓夢》是唯一的一部這樣的小說:能從總體上逼近人生的一切方面,酸甜苦辣鹹、美醜善惡、空無實在、情與政、有趣與無聊、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金木水火土、地水火風等等,全有

開放性

《紅樓夢》有一種活性,有一種開放性,香港有一個詞叫做「動感」,《紅樓夢》給人一種動感。這本書本身是活的,讓人覺得《紅樓夢》就像一棵樹,看完了這本書,這棵樹就種在心裡了,種在腦子裡了。然後慢慢地長出枝杈,長出葉子來,開出花來,一夜沒見,又開出一朵花來,又一夜沒見,又長出一個枝杈來。這樣的書非常少。

《紅樓夢》的一個最大特點,現在被各派專家所普遍認定的,就是《紅樓夢》前八十回是曹雪芹的原作,後四十回是高鶚的續作。這是一個非常大的遺憾,因為人們已經找不到最後那四十回的原作了。但是這遺憾又給《紅樓夢》帶來了很多開放性和活性。為什麼呢?既然已考證出《紅樓夢》的後四十回是高鶚的續作,不是原作,那麼我們讀者立刻就增加了信心,我們的專家立刻就增加了信心,立刻就指出後四十回這一點是不對的,那一點是不對的,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是那樣的。解放以後,大家尤其指責它寫到了蘭桂齊芳。本來曹雪芹就已經講了,《紅樓夢》的最後結果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為官的當不成官了,有家的家業凋零了,飛鳥各投林,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哪兒像高鶚寫的那樣,榮國府被抄家以後,後來又還給他們了,賈政又恢復了原來的級別待遇。哪有這事兒?說他寫得不對。俞平伯也分析過,說用掉包之計,明明娶的是薛寶釵,但是偏要告訴賈寶玉說是林黛玉,賈寶玉把蓋頭掀起來以後,才知道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寶釵。這個寫得也是不對的,是不合理的。

對後四十回有各種各樣的推測,各種各樣的說法,這種現象使我產生一種奇怪的想法:《紅樓夢》壓根兒就是無法結局、難以結局的。因為前八十回實在是寫得太生動了,太繁複了,太複雜了,它的層次太多了,方面太多了,可能性太多了。在這種情況之下,你想把它收攏已經不可能了。曹雪芹也是沒有辦法控制了,怎麼給它結束?怎麼給它收攏?要想把它變成一部能收攏的書,前面的線索必須明確,必須有一種封閉式的結構。什麼封閉式的結構?譬如說,一件偵探案,一上來是一具女屍,最後弄清楚了,是誰殺了人,中間有四個、五個人都不是兇手,但是你看著都像是,最後真兇出來了。基本上就是從哪兒開始,到哪兒結束,它是封閉式的。再譬如奸臣陷害忠良,把忠臣搞得好不狼狽,但是最後忠臣又翻過身來。《趙氏孤兒》也是最後翻過身來了。原來是你砍我的腦袋,現在變成了我砍你的腦袋了。再或者是才子佳人,已經定了親了,小姐慧眼識英雄,但是又有很多的坎坷,中間有很多的風波,最後仍然是成功了,男的做了大官,女的封了一品夫人,五男二女,子多孫多,這才結束。可《紅樓夢》不行,寫出來以後就結尾不了了。世界上許多事都是這樣。所以你看,《聖經》一上來就講世界是怎麼製造的。上帝說應有光,所以就出來太陽;上帝說應有水,就出來海、河,上帝說應有陸地,就有了陸地;上帝說應有植物,就有了植物。基本上還是有條有理的,你覺得上帝造世的時候很有章法,很有條理。但是上帝造出世界以後,上帝也管不了了。上帝造出了這麼多人,人越繁殖越多,人越活越聰明,還有各種的主義,各種的意識形態,而且人還會殺人,會用刀片殺人,會用毒藥殺人,會活埋人,然後有了槍,有了炮,有了導彈,有了原子彈,有了熱核武器、化學武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你說這時候上帝怎麼辦?它管得住誰?

我從《紅樓夢》裡得到這麼一種啟示,它是一種開放性的結構,它各種的矛盾,各種的問題,各種的任務,它每一種關係,都有無窮的可能性。儘管曹雪芹在開始的時候,通過金陵十二釵的判詞對一些人物作了大概估計,但這個判詞本身就是很玄妙的,模稜兩可的,是無法讓她們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的。有時候我就想,是不是曹雪芹壓根兒就沒有把這四十回真正寫完?這是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如果我們現在真找出曹雪芹後四十回來了,假如說,某年某月某日,在哪兒挖掘墓葬,發現了曹雪芹的後四十回,很多問題就都解決了。為什麼史湘雲也有一個什麼麒麟?為什麼王熙鳳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都解決了。這是不是好事呢?這會不會使《紅樓夢》反倒減少了一些魅力呢?當你一切都知道,既知道它從哪兒來,又知道它往哪兒去,而且知道它一步一步怎麼走,那你對它的關切是不是反倒減少了呢?命運的吸引力就在於它的不可預知性。當然有些人說命運就像下棋一樣,說他能看好幾步。對,好幾步是能看的,有人看三步,有人看五步,有人能看到十幾步。如果他一上來一下子就把這一百二十步全都看完了,那這棋他還用下嗎?就不用下了。人活一輩子也是這樣,算卦也好,科學預見也好,計算機預測也好,假如一生下來某人就能把他一生的年表制定出來,你一看我這年表,就知道2003年1月19日我要在國家圖書館講《紅樓夢》,最後一直看到哪一年生病,哪一年壽終正寢,還是死於非命,這就沒有人生了,是不是?連人生都沒有了,還要文學幹什麼?所以,我們從這後四十回的不可靠,體會到《紅樓夢》的開放性。神秘性並不是這本書的弱點。手稿的丟失完全是偶然的,但是現在,它已經變成了一種文化現象,已經合乎天意了,已經是必然的了,已經是《紅樓夢》魅力的一部分了。

還有一個奇怪的事兒,是我始終不得其解的。高鶚後四十回已經被讀者接受了,已經被歷代的讀者接受了,後來是胡適、俞平伯這些人才考證出來這是個續作,甚至於是偽作,而不是原本。《紅樓夢》能被續四十回,而且續得能被讀者普遍接受,這是不合乎情理的,這是不合乎文學的基本常識的。純情節性的可以續,比如《悲慘世界》之後,就珂賽特這個人物寫出一個續集來,這都是有可能的,但《紅樓夢》不可以續。最近我聽說《紅樓夢》的電視劇又在重新拍,說要嚴格按照曹雪芹的原意拍。我聽了之後就相當地緊張。因為就按照後四十回高鶚的續作拍的話,它起碼是個東西,如果說按原意拍,可是原意在哪兒呢?你有沒有辦法請曹雪芹復活,給你這個電視劇當顧問?因此,所謂按原意,就是按你所理解的原意是不是?譬如說是張教授,就按張教授的原意拍,是李教授,就按李教授的原意拍,更可怕的呢,是按八個教授的原意拍,是不是張王呂鄭趙錢孫李一共八名教授都是專家,都洞徹曹雪芹的原意,都明白高鶚的糊塗,這八個教授加在一塊兒再重新拍《紅樓夢》,我怎麼覺得這麼恐怖呢!我說還不如就按高鶚的拍,因為高鶚至少有個本子在那兒,這是有根據的呀,年代起碼比現在更接近曹雪芹。現在有人要改後四十回,要突出劉姥姥的作用。看到後來,劉姥姥一出來,我立刻就感覺到像抗日戰爭時期的貧農老大媽,遇到好人有難的時候,出來一個老貧農照顧大家,那個味兒就不如高鶚的,高鶚的起碼是當年清朝的味兒,可這樣一改就有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味兒了。

到現在為止,指責後四十回的種種理論還沒有能夠完全說服我。譬如對它最大的指責是沒有寫「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而剩下一個賈蘭賈桂,蘭桂齊芳,而且又是科舉拔了頭籌等等,好像這樣就影響了《紅樓夢》的悲劇性。但是我覺得,為什麼《紅樓夢》是悲劇性的呢?《紅樓夢》中真正被人們所關切、被人們所接受的人物是賈蘭嗎?是賈桂嗎?如果說賈寶玉出家了不知所終,如果說林黛玉死了,如果說薛寶釵苦苦守寡,如果說探春遠嫁,如果說迎春誤嫁中山狼婚姻極不美滿而且經常遭遇家庭暴力,那麼這種情況下,只有賈蘭和賈桂在 「芳」,無非就是這個悲劇的一個紀念,這個悲劇的一個見證。相反,假如說賈府這兒發生了一次斷層地震,嘩啦一下子全部人都沒了,老太太沒了,丫鬟也沒了,小孩也沒了,老的少的全部乾淨了,那就沒有悲劇了。就像研究哪年地球毀滅一樣,地球毀滅不是悲劇,它已經毀滅了,誰來悲啊?月亮為地球悲?不可能的。有存在才有悲,沒有存在還有什麼悲?《紅樓夢》的結局給人一種非常悲涼的感覺,絕不會給你一種溫暖的感覺,欣欣向榮的感覺。什麼人看《紅樓夢》專看「蘭桂齊芳」?賈寶玉臨走了還留了一個種,然後他還作了官,賈寶玉死了就死了吧,只要他子孫還能混個司局級也就行了,我想不會有人這樣想的。

還有,說後四十回寫林黛玉死的時候不對,哪能那麼快就死了?我也想啊,林黛玉她什麼時候死才合適呢?底下要寫一大堆人的死,這是小說家的大忌。你不能一章死倆啊,一共計劃著死三十個,從倒數第十五章開始,一章死倆,那不是小說,那叫機關鎗點射啊。如果沒有林黛玉的死在前,賈寶玉是出家也好是幹什麼也好,你不能寫賈寶玉也死了。林黛玉死時說,好你個狠心短命的賈寶玉或者怎麼樣,然後賈寶玉快死的時候說,好你個林妹妹不像話……這是無法處理的。即使作者在事先已經計劃好了要怎樣寫,到時候他也無法處理,他必須拉開,死了之後也還得有點別的事兒。如果一部作品前面寫得很全面,有壞事,也有好事,比如元妃省親,如何地張揚,如何地輝煌。還有過年,過年的時候既有好事也有壞事,家鄉收成不好,歉收。但是也有大家一塊兒,又唱又吃又喝又玩,吃喝玩樂。寫到最後呢?就寫死、寫哭……任何一本書,假如連著三章都是寫哭和死人的話,這本書是賣不出去的了,也沒有讀者看,自己也寫不下去。所以這也是一個非常離奇的事情。就是說,這是高鶚的續作,這也增加了《紅樓夢》結構上的一種神秘感。

我沒有考據學的工夫,也沒有做這方面的學問,我寧願相信曹雪芹,他是有一些斷稿殘篇,而高鶚呢,作了一種高級編輯的工作,這個比較能夠讓人相信。如果說這就是高鶚續作,而且完全違背了作者的原意,這是我的常識所不能接受的。何況還有人做這方面的研究,就是把《紅樓夢》的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作語言的定量分析,比如說,他喜歡用哪些語氣詞,喜歡主謂賓的結構怎樣排列,喜歡用哪些定語和狀語,有哪些和正常的語法相違背的等等,有人把這些輸入計算機進行搜索,搜索的結果,說是後四十回和前八十回沒有差別。所以,我覺得後四十回的問題是一個特別有趣的、有魅力的問題,使你老惦記著《紅樓夢》,使你老不踏實。有時候我想《紅樓夢》就像是人生,對後四十回的討論就像是對人生的關切,對親人的關切。不知道後四十回是什麼,要是什麼都知道,也就沒有這種關切,沒有這種惦念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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