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卒年月
偉大的作家曹雪芹,從少年時代便經歷了種種的不幸遭遇。他的坎坷生涯就像是一首悲壯慷慨的詩,一幅傲骨嶙峋的畫,一部滿含新愁舊恨的書。他用了十年多的時間,滴灑著血和淚,寫出了一部史詩般的著作,一部立於世界之林的著作----《紅樓夢》。而就連這部《紅樓夢》也像他的遭際和不幸:他死後不久,便只剩下八十回了(八十回後也還可能有他的部分原稿),曹雪芹地下有知,他豈能瞑目,他豈不對他所處的那個社會,更加痛恨!對封建勢力,更加憎惡!
他工詩善畫,但他死後至今卻沒流傳下一幅他的畫,他的如椽之筆,畫了多少幅?他在敦敏家所畫的石頭呢?「賣畫錢來付酒家」,他為友人畫的畫,他藉以謀生賣的畫,都哪裡去了?他的詩,命運也悲慘,沒有詩集,沒有抄本,連留下一首完整的詩也沒有。他的友人稱讚、推重他的詩,但留下的只有敦誠《懋齋詩抄》保存的兩句,一首張宜泉奉和的詩題和韻腳。他與友人的信札也沒有留下一紙片文。
這就是偉大的作家曹雪芹的悲劇!
這一切,就像他的生平一樣,給後人留下了一個謎,一個問號。
曹雪芹終於離開了人間。
他是怎樣悲慘地謝世的呢?敦誠的《挽曹雪芹》第一首有一條小註:「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說出了曹雪芹病故的原因。其第二首有:「三年下第曾憐我,一病無醫竟負君。」曹雪芹就這麼一個愛子,未成年即死去,他感傷成疾,因病無醫,竟而謝世。是否可以說明他病時,起碼敦氏兄弟不知,張宜泉也可能不知。敦誠第一首輓詩還有「鹿車荷鍤葬劉伶」之句,或疑雪芹感傷成疾,有病無醫,竟痛飲而終。以曹雪芹之嗜酒如狂,借酒澆愁,吐胸中塊壘來說,並非不可能。
曹雪芹病逝於西郊山村,這應是不會錯的,我們從現有史料和傳聞中還考不出他逝世之前,又曾遷過居。
曹雪芹逝於何年,學術界大致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在乾隆二十八年癸未,即公元1763年,一般簡稱為「癸未」說。一種意見認為在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即公元1762年,簡稱為「壬午」說。兩說曾爭論多年,但後來「壬午」、「癸未」兩說似乎並存。
「癸未」說之建立,是根據敦敏的《懋齋詩抄》,該集是編年的,其中《小詩代簡寄曹雪芹》:
東風吹杏雨,又早落花辰。
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
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
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
此詩實是邀宴之作,因三月初一是敦誠三十歲生日,此詩之前三首題下注「癸未」(按,實際上是,第一首《古剎小憩》題下注「癸未」),此詩之後,有《十月二十日謁先慈墓感賦》有小注云:「先慈自丁丑見棄迄今七載。」推為癸未年。此詩後第三首為敦敏飲集四松堂之作,七人中無有雪芹。主要推考如上,由是定雪芹卒於「癸未」。另外一條佐證是「前數月,伊子殤」,雲是死於痘疹。痘疹實際就是「痘瘡」見《字彙·部」,即俗稱「天花」,清以前如元、明時就有人論述過,是一種急性傳染病。「癸未」這年,京師內外兒童大染此病,或引蔣士銓詩證云:
三四月交十月間,九門出兒萬七千。
郊關痘殤莫計數,十家襁褓一二全!
敦誠、敦敏家共死五口。由此推證,雪芹子亦染上痘疹而亡於是年秋天。
另,甲戍本有一則眉批: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
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奈)不遇獺(癩)頭和尚何?悵悵!(註:這條脂批既云「哭成此書」,後又云「壬午除夕,書未成」,實際上是說雪芹完成了全書,但書中還有若幹部分尚未補齊。雪芹因愛子之殤而感傷成疾,既無心情,又患病,悲痛已極,竟未能將遺缺部分補上,從脂批中,也可分析出作批者知道八十回後的內容,至末回的「情榜」。「芹為淚盡而逝」,的含義就易理解了。)
左空一行,另有一則眉批: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
(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
(月)淚筆。
論者據第一則批,雲雪芹逝於除夕。
總括而言,雪芹卒於癸未除夕之說就這樣基本成立。
「壬午」說比較簡單、明確,即根據上引的甲戌本第一則眉批中:「……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參照第二則眉批,認為是脂硯齋所批,以二人的關係而言,批語紀年不會有錯,尤其是雪芹去世之年,是件大事,怎能忘記?因此應定為卒於「壬午」。
「壬午」之說大略由此建立。
以上簡要介紹兩說所據及分歧(註:後亦有推考出卒於「甲申」說者,甲申為乾隆二十九年,按中歷推年,為公元1764年,因此說學界反響不大,謹記於此,不多述。)。
壬午與癸未雖僅相差一年,但這是曹雪芹的卒年,應當考證無誤,而事實卻又不然。
上引第二條署年為「甲午八日(月)」,甲午為乾隆三十九年,公元1774年,距離雪芹去世已十二、三年。我們從庚辰本中所知畸笏叟所批的最後署年為「丁亥」,即乾隆三十二年,公元1767年。這是我們所見到的抄本中,畸笏做批的最後署年。那麼甲戌本何以有「甲午八日(月)淚筆」的批語呢,而且批語的內容與「甲午」的署年實在說是不相符的,即雪芹故後十二、三年,脂硯齋怎麼又突然冒出這樣一條批語呢?令人想不通。但有云「甲午」署年不誤者,認為過了這麼多年,免不了誤記一年(即壬午應記癸未。)但又雲雪芹故於除夕大節卻是必無誤記之理。
前已說到,雪芹與脂硯齋的關係非同一般(不論是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脂硯齋的批語,還是二人的親屬關係),脂硯齋對雪芹的卒年,應是不會誤記。
傳錄靖本的批語(不具引)中,也有這條批語,署年則是「甲申八月」,甲申為乾隆二十九年,公元1764年,距雪芹去世僅僅一、二年。靖批如可靠,那麼「壬午除夕」之說,不能排除。俞平伯先生早在1964年即已寫文剖析,並附有照片(註:《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一輯。)。毛國瑤先生及靖藏本後人的文章,亦於1985年發表,同時發表了所錄靖本批語(註:《紅樓夢研究集刊》第十二輯。)。另外,周汝昌、吳世昌、吳恩裕三位先生也曾經分別寫信,撰文,對靖本及批語也表示重視或首肯(註:同十二輯注1)。
或雲甲戌本這條批語是孤證,那麼靖本批語呢?那麼為何在上引甲戌本後條批語中的「甲午」這個唯一署年上做文章呢?「壬午」不足信,「除夕」卻可信,這又是怎麼個割裂法?
另外,關於敦敏的《懋齋詩抄》的編年,海內外學人也持有不同意見。該《詩抄》是否為敦敏親手編年,且系統無誤?尤其是《小詩代簡寄曹雪芹》一詩,是否為癸未年作?等等,都還值得研究。比如,美國趙岡先生從《懋齋詩抄》的流傳去考索,否定了「是敦敏的親手按年編訂有條不紊的迷信」(註:《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二輯有趙文《懋齋詩鈔的流傳----再論曹雪芹的卒年》的簡介文章,見該刊第340頁。), 因此否定了雪芹卒於癸未年的說法,周紹良等先生也有文剖析。
當然靖本的迷失,也是客觀存在,「夕癸書屋」的那張殘葉,也只留下了照片,均有待尋找。按靖本的那第二條脂批,「甲午」做「甲申」,甲申為公元1764年(乾隆二十九年),這是脂硯齋最後的批語署年,批在八月秋天。此後再無批。脂硯齋可能故於是年冬或故於第二年的乾隆三十年乙酉,公元1765年。如果是李鼎,他的年歲當有七十多了。
靖本畸笏批語的最後署年是「辛卯冬日」,為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如果是曹頫\,他當逝於1772年,也七十有多。
我個人意見認為,「壬午」、「癸未」二說皆不宜輕易否定哪一說,至目前來說,因兩說皆沒一說否定另一說的過硬證據,已經爭論了這麼多年,似還有深入探索和考證的必要。比如說,張宜泉《哭子女並喪》詩,疑癸未年作(因痘疹),只能是「疑」;而雪芹的幼子殤,又怎能確知遠居山村,也患的是痘疹?故而定為雪芹卒於癸未的佐證。等等不贅。而前引脂硯「除夕」的批語卻實在是批在抄本上。從以上的簡單剖析,相對而言,我傾向於相信脂硯齋的批語。
曹雪芹悲慘淒涼地離開了人世間,他終於「懸崖撒手」了,他就是這樣解脫了困苦的大半生。他的親友無限悲哀,就是我們至今不也為他的不幸去世,而傷悼嗎。
雪芹故世時年四十八、九歲(壬午除夕,按公歷當轉年為1763年2月12日, 癸未除夕,則當為1764年2月1日)。
借用李商隱的詩,雪芹真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