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情愛觀

曹雪芹的情愛觀

曹雪芹的情愛觀

曹雪芹

脂硯齋(包括畸笏叟)對《 紅樓夢》 的評點可說是具有相當權威的《 紅樓夢》 早期評論。脂硯齋同曹雪芹關係特殊而密切,與曹雪芹交往頗深,熟知曹雪芹身世、創作取材和創作背景,一定程度上參與了創作構思、完成整理,所以,脂評在某種程度上更接近曹雪芹本人的思想情感,更切近《紅樓夢》 的文本意向(當然,脂硯齋本人在生命體驗、人生境界以及對人生的關懷,人類的審視上是不能同曹雪芹比附的)。這樣,脂評就為我們詮釋、解讀《 紅樓夢》 提供了一個最佳契機和最優視角。

脂硯齋在整個評書過程中,十分重視「情」的價值,屢次提及「情」。如「隨事生情,因情得文,, (甲戌本第八回)。「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見,」 (戚序本第十三回)。「世情無情空大地,人間少愛景何窮。其中世界其中了,含笑同歸造化功」第三十二回回後詩)等等不一而足。脂硯齋的這些批語道破了「情」在《紅樓夢》 中的地位和價值,似乎指示了《 紅樓夢》 的文本意向。

脂硯齋評《 紅樓夢》 是「一篇情文字」,而就《 紅樓夢》 文本來說,提及「情」的地方更是遍及全書,聯串始終。曹雪芹開篇第一回就表白作品是「大旨談情」,這同脂評「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夕意向一致。《紅樓夢》 第五回寫太虛幻境,宮門口對聯是:「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橫聯是「孽海情天」。「紅樓夢曲引子」開句即是「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這種情感深心的體驗,與脂硯齋的「借幻說法,而幻中更自多情」, 「情即是幻,幻即是情」, 「情中生情」也有相通之處。而且《 紅樓夢》 的書名之一就有《情僧錄》 。甚至《 紅樓夢》 的章回中,也多用「情」來定題,如:「癡情女情重愈斟情」,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作品中觸及「情」的文字就更多,如「情天」, 「情地」, 「情根」, 「情種」, 「情鬼」等等。一至五回總體精神構思中的「情」,《 紅樓夢》 之點睛的「紅樓夢十四曲」中的「情」,章回、文句中的 「情」,以及結章之「情榜」,可以看出曹雪芹是自覺用意於「情」,把「情」放在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這裡投射了曹雪芹的創作主體的自覺和自省。可以說,曹雪芹就是用「情」來評價人生,審視社會歷史中的人性和人心,關懷塵世中薄命的紅顏女兒們。

《 紅樓夢》 中的「情」是一個寬泛、複雜的價值概念。包括人情、世情、風情等,也包括情與色、情與淫、情與幻等內容。既有具體的指稱,也有總體的關照,更有形而上的哲理。實質上,「情」是曹雪芹的審美理想和價值取向,代表著曹雪芹的形而上的對社會人生的哲學關照。「情」也是《紅樓夢》 文本的核心意向。

「情」包含了傳統文化的精髓和歷史文化進步的時代內涵取向。對「情」的價值肯定可以追溯到明中葉以後的浪漫主義思潮。李贄倡「童心說」,反對一切虛偽、矯飾,主張言私言利。李贄說:「夫私者,人之心也」, 「雖聖人不能無勢利之心。」這種「私」和「利」正是個體從家族群體傳統社會群體官本位群體中解放出來的獨立存在和個體價值。李贄說,「夫童心者,真心也。… … 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童心」是「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鑠我也。」所以李贄反道學反虛偽,重視有真實性的人情世俗文學。李贄以「童心」為標準,反對一切以血緣家族為基礎的傳統價值觀念的束縛,甚至包括無上權威的孔子在內,「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給於孔子而後足也。若必待取足於孔子而後足,則千古之前無孔子,終不得為人乎?」每個個體自有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不因孔子(包括整個一套的傳統理學、綱常倫理)的存在與否。這種以心靈覺醒為基礎,真實地提倡以自己的「本心」為主,蘊含有高度的個體意識的自覺和對個體人格的尊重與肯定,摒斥一切外在教條、道德倫理、傳統規範的做作,可說是具有啟蒙意義的個性解放和心靈解放的浪漫思潮。

同樣,《 紅樓夢》 中寶玉的「女兒三段論」(「寶珠」, 「死珠」, 「魚眼睛」)也就是葆有「童心」,失卻「童心」,變成「假心,,的過程。

李贄的「童心」說無疑是直接啟發了湯顯祖,湯顯祖將其發展為「情」的概念和價值觀。「情」成為了《 牡丹亭》的創作根本和美學思想,湯顯祖說,「世總為情,情生詩歌」, 「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 … 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這種對生死戀情的一往情深和對人性中「情」的肯定正是李贄個性心靈解放、個體人格自覺的浪漫洪流的激盪。

湯顯祖有意把「情」同「理、禮、法、」對立起來,他認為,「第雲理之所必無,安之情之所必有耶」, 「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而今社會「滅才情而尊吏法」。這裡,「情」不再局限於兒女之情,也不僅僅是一種天賦道德觀念,而是一套同傳統倫理規範、傳統儒學政治制度,同傳統「義理」相對立的範疇。「情」確實包含了肯定人欲否定天理,張揚個性解放、個性自由的價值意向。

曹雪芹從時代的浪漫思潮中汲取了養分,《 紅樓夢》「牡丹亭艷曲警芳心」可說明《 牡丹亭》 對寶黛心靈的激活。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所肯定的「情」顯然不同於湯顯祖所熱衷的「情」,兩者內涵有質的差異。湯顯祖對傳統禮教、封建禮儀、價值倫理規範的批評可謂猛烈,對宋明理學扼殺人性人倫的殘酷可謂痛心疾首,根本上,湯顯祖的「情」在文化心理和情感態勢的深層機制上仍然定位於傳統模式、傳統思維意向。在湯顯祖的思想裡,新的個性解放最終納入傳統的價值規範內。柳夢梅中狀元,與杜麗娘奉聖旨完婚的大團圓的喜劇,平衡了戲劇的衝突,消解了湯顯祖內心的困惑與矛盾,既無可奈何,也別無選擇。終於,「情」與正統的「理」和「禮」、「法」達成了妥協、折衷、互補,實現了「中和之美」。曹雪芹的「情」,既有傳統的人本主義思想的復歸,更有新的個性解放思潮的激盪,包含著更多的異質於傳統文化心理情感的價值取向。曹雪芹從傳統文化精髓中孕育出來,對於母語文化的美感有著深心的體味和眷戀,但曹雪芹自覺地從傳統思想(尤其是官本位思想)文化結構中超越出來,在精神意向和情感取向上達到對傳統實用理性主義,對傳統倫理本位文化的懷疑、絕望和批判。曹雪芹的「情」是具有近代意味的思想範疇,曹雪芹繼孟子發現了人(群眾家族本位的人)之後又一次在更高的層次更深的情感態度中發現了人,異質於傳統的人。曹雪芹的自覺就在於,他在對傳統倫理本位文化價值觀念的置疑、絕望、批判的同時,建構了自己的終極價值,他將終極關懷投向了愛。

《 紅樓夢》 中,「情」態在根本意義上是苦情、悲情。脂硯齋也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有情原比無情苦,生死相關總在心」 (戚序本第二回), 「世間最苦是癡情,不遇知音休應聲」(戚序本第二十八回), 「自古道情是苦根苗,慧性靈心的,回頭須早」(戚序本第三十四回), 「一片哭聲,總因情重」(戚序本第二十九回)。脂硯齋認為曹雪芹寫《紅樓夢》 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確實是深知曹雪芹的心旨。「紅樓夢曲引子」中有「趁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 紅樓夢》」,對此句,脂硯齋點評道:「懷金悼玉,大有深意」。可見曹雪芹的整個創作意向、創作流程中有一股濃烈的悲劇意識。此外,脂硯齋還多處提到曹雪芹創作中的悲情意識,「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淚」。

《 紅樓夢》 中大觀園內的女兒群體所遭遇的不是悲情,即是苦情。無數美麗的個體的青春、愛情、生命、自由和幸福,全都被家族本位文化本身固有的不可克服的腐敗機制葬送,被傳統專制文化本身的反人性滅人欲的導向扼殺。無數個「娟好的」女兒(晴雯、黛玉等)在蝕世人間總是遍嘗仇和恨,總是經歷癡情、結怨、朝啼、夜怨、春感、秋悲,風刀霜劍,紅顏總歸於薄命。於是,曹雪芹構築了「太虛幻境」讓女兒們歇息、安身,「太虛幻境」成了濁世人間的理想境界,投射了曹雪芹對女兒們的愛和關懷。曹雪芹在《紅樓夢》 第一回開頭說:「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權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曹雪芹的一個寫作動機或目的就是要為那些紅顏女子,為那些美麗的青春立傳,要「使閨閣昭生,」使天下後世知道「閨閣中歷有人」, 「萬不可使其泯滅也」。同樣,曹雪芹將寶玉寫成一個「意淫」之人,把寶玉的「一生事業」說成是護法裙權,也是曹雪芹寄「情」於紅顏薄命的青春女子的表現。正是曹雪芹自覺用「情」專一於女子,對青春女兒們傾注了無限的愛和關懷,也才有對女兒們「暱而敬之,恐拂其意」的情感態度,也才有「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做的骨肉」這種在今天看來是典型的「女權話語」。

曹雪芹在整個的創作意向中,用「情」是自覺的,脂硯齋也意識到這點,他說,「作者之用心,誠佛菩薩之用心也」戚序本第四十二回), 「作者發無量願,欲演出真情種,性地圓光,偏示三千,遂滴淚為墨,研血成字,畫一幅大慈大悲圖」(戚序本第五十七回)。曹雪芹是用菩薩之心來寫《紅樓夢》 ,來表達「情」的。曹雪芹對受苦受難的芸芸眾生傾注了無限深厚的憐憫。

對於「情」的苦難,「情」的幻滅,「情」被濁世的摧殘,曹雪芹在創作流程中表現出了苦惱、困惑和矛盾。這種心態在文本中表現出來便是「色空」觀念。《紅樓夢》 第一回寫道:「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 好了歌》 和《 好了歌》 解注中也明顯有一種人生空幻意識。甚至寶黛愛情的甜蜜時刻,元妃省親的豪華場面,大觀園的元宵夜宴,都籠罩著一層淡淡如煙的空幻感傷。這種「空幻」意識,「色空」觀念是一種濃厚的「末世」心態,更是無數的青春和美麗漸漸被毀滅的傷感。借助「色空」觀念、「空幻」意識,曹雪芹把對傳統專制文化、傳統家族倫理本位文化的批判提高到了形而上的高度。在壞透了的封建社會中,這種「色空』, ' 』空幻」意識所傳達出來的大迷惘、大悲憫、大懷疑、大絕望,正是最深刻的歷史文化批判。

於是,《 紅樓夢》 的悲劇就有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氛圍,這個悲劇就不僅僅是四大家族的毀滅,也不僅僅是寶黛愛情悲劇,女兒們的悲劇,而是曹雪芹的「情」毀滅的悲劇,是曹雪芹的審美理想在現實存在中的毀滅的悲劇,是曹雪芹這類傑出的敏感的多情的知識分子的整個的精神的悲劇。因而對於寶玉來說,他注定無法選擇生存的時空,無法選擇自己的道路和命運,他注定要承受心靈覺悟而無出路的巨大苦痛,注定要背負巨大的個性覺醒和精神迷惘,永遠處於靈魂無所依歸的掙扎中。

那麼,曹雪芹也是如此。

佛家的「色空」觀似乎是曹雪芹所尋求的解脫之路,實則不然,「色空」觀僅是曹雪芹判決封建專制文化的武器。曹雪芹自己在污泥濁世中,在精神的悲劇中,仍執著於「情」,用愛來關懷人間,用愛來呵護青春女兒們。

應該說,曹雪芹對佛、道、儒基本是持否定態度的。妙玉頓入空門,卻是「天生成孤僻人皆罕」,最終仍不免「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合願」。惜春頓跡佛門,卻落得「細衣乞食」。曹雪芹並沒有從佛、道、儒來尋找解脫之路。頓入空門、逍遙自然、功名濟世都是曹雪芹所否定的,這正是他超越於傳統文化心理之處。「情」與愛,是曹雪芹根本的態度。寶玉最終「歸於大荒」,乃是歸於「情」的本原,正是「開闢鴻蒙,誰為情種?」

因「情」而生愛,曹雪芹建構了基於「情」的價值觀念。這就是寶玉的「情不情」或「意淫」,或黛玉的「情情」。「意淫」,魯迅所說的「多所愛者」 (也即博愛)。具體表現比如《 紅樓夢》 第三十回「齡官劃薔癡及局外」,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兒理妝」,第六十二回「香菱情解石榴裙」中對齡官、平兒、香菱的體貼、愛憐。寶玉的「意淫」並不同於孔子「仁者愛人」的「禮法」基礎上的傳統倫理本位的愛,寶玉的愛是「暱而敬之,恐拂其意」, 「敬」就是尊重其個體人格尊嚴。「意淫」實際上是一種以個性自由平等觀念為基礎的博愛觀念的萌芽。「意淫」是個體「天中生成」的,是具有近代意義的博愛精神、個體平等自由觀念的萌芽。「意淫」「情不情」以及「情情」是曹雪芹的「情」的最高體現和愛的最高境界。

曹雪芹是一位小說家,更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一個偉大的作家,本質意義上也應是一位哲學家。誠如周汝昌在《曹雪芹小傳》 中所言,「我們不能不承認,從龔自珍等往上追溯,在啟蒙思想家中,曹雪芹實在應該列為是卓立在最前列的特別偉大的一位。」「如果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表達,那麼他分明考慮過宇宙、世界、人生、國家、社會、政治、道德、宗教、倫理、制度、風俗,… … 。他確實考慮得極多,而且似乎想要得到一個哲學的理解和解決。他把小說的開頭引到媧皇煉石補天的神話上,說來雖近荒唐,細諳則深有趣味, 說明了他落筆之先,已然有了一種思想認識,而其中之味,是需要讀者細諳才能理解的」。「換言之,曹雪芹不僅僅是要傳寫『閨友閨情』,記述渝歡離合,炎涼世態,即反映社會生活和人物,而是要通過這個形式來表達他自己的哲學思想。」

「意淫」正是曹雪芹建立起來具有哲學意味的精神體系和價值信仰,也是曹雪芹的哲學思想的表達形式,是他用以對抗封建專制文化體系的精神武器。曹雪芹的「情」的最高體現「意淫」,是一種對整個人類的最深厚的關懷和悲憫,對整個人類的大慈大悲的菩薩心腸,是對整個人生執著的愛。曹雪芹的這種哲學表達正是他獨特的、動人的哲學觀念的所在,富有生命力的哲學觀念的所在。這種哲學觀念在文本中的表達,就使《紅樓夢》 浸透了一種前無古人的無限深厚的人間情懷。由於這種哲學觀念的投射,曹雪芹在觀照人性和體驗人生時就有常人不可企及、不可達到之處。

曹雪芹的偉大和深刻在於,他自覺地反抗浸淫於其中的儒釋道精神,對於傳統文化進行了具有自覺的主體意識的揚棄,使《紅樓夢》 全書立意定位在「大旨談情」。以「情」來反抗傳統專制文化,以愛來關懷人生。原著佚搞「情榜證情」為結章,很能說明曹雪芹用「情」的自覺和「意淫」的根本思想。

曹雪芹把「意淫」提高到了形而上的水平,成為曹雪芹對整個人類關懷的終極價值觀念。曹雪芹的「意淫」表達了用深情愛意來撫慰冷酷無情的現世苦難世界的襟懷。曹雪芹

《 紅樓夢》 中所呼喚的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匱缺的品質- 自由與愛(中國傳統文化無情、無愛,缺少對個性自由的尊重。愛消蝕在家族血緣的親疏、上下尊卑等級的「禮」制中)。曹雪芹在文本中提供了傳統文化缺少的新的異質文化精神:對個性自由的追求,對人性尊嚴的肯定,對新的人生價值的追求。寶玉作為「新人」,他的「瘋」「傻」「癡」「呆」,其主要意義正在這裡,他的精神悲劇的意義也正在這裡。寶玉所要反抗的,不僅僅是家庭包辦婚姻,傳統的人生選擇,而是扼殺個性自由的傳統倫理本位文化,傳統的反人性的專制體制。

實質上,「意淫」作為「情」的最高哲學體現和曹雪芹的哲學觀念的詩化表達,成了現實無情世界的自由與愛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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