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理性思維貫通人生

薛寶釵,理性思維貫通人生

薛寶釵,理性思維貫通人生

薛寶釵

都道是金玉良緣,

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世外仙珠寂寞林。

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任是無情也動人。

曹雪芹《紅樓夢》的成功,一定意義上說人物刻畫上的成功,紅樓夢的人物眾多,但每個人都有鮮活的影子,特別是十二金釵尤為飽滿,如一面面鏡子,折射各自的命運,折射出那個時代的現狀,也折射出作者對人生的態度,然,薛寶釵是面什麼鏡子呢,不妨在本文中去照一照……

    薛寶釵其實是冷面熱心。這樣說可能並不準確。準確的說法應該是,薛寶釵對不同的人和事是不同的面不同的心。

說他熱心,是因為她能真幫忙。對湘雲(37回夜擬菊花題)、對黛玉(45回送燕窩)、對岫煙(57回看黛玉途中與岫相遇,書中的說明)。如果說,對湘雲有迎合之意、對黛玉有收服之心,對岫煙卻完全出自憐惜——岫煙的背景太灰暗了,岫煙本身卻是和自己一樣根本而雅重的女孩兒,自己有能力相幫,便伸手扶持。如果眼看這樣一個美好的生命在自己身邊受煎熬自己卻袖手旁觀,她於心不忍。否則,她又有什麼目的呢?這件事弄不好,寶釵會把自己填進去——邢夫人是正常的人嗎?所以,寶釵幫岫煙,擔著風險;她明知道擔著風險,卻義無反顧。這確實是一種精神!這是一種境界。岫煙成為寶釵親友團中的一個有生力量,成為她未來生活中的一個光明因素,不是她蓄意所求,卻是她得之該得的!對黛、雲兩個人也一樣,在幫助之時,都解去其多心之心,也就解去其回報之意。對雲是直接說明的,說你別因為我這麼大包大攬就想到我是小看了你,實在是我弄這麼點子東西太容易,我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成你之美,你當然就不必要對我有什麼多餘的謝意;對黛,說你在賈府叨擾,不過費一副嫁妝,那意思就是別的吃穿用度都算不上什麼事。在賈府這麼多年的叨擾都算不上事,那她贈她這麼點子燕窩自然也就不足掛齒,先頭黛玉已經說過,釵家有房子有地,有買賣地土,家底雄厚。有這樣的真誠相待做基礎,釵對他們說話有時候故意加上色彩,她知道他們都不會介意。說湘雲她的那嘴有什麼實據?說雲是詩瘋子、話口袋子(49回)。「寶釵笑道:『你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塞上些,以完此劫。』」(49回)等;說黛玉就你聰明知道寶琴的詩畫帶了來(52回)、說要把黛玉許配給她哥哥(57回)等;而說岫則說得很重(57回),要她不要圖虛榮,當然說得很誠懇,並無嘲笑之意。(在說話的問題上,寶釵從不拿起來就說,貶意的話只會出現在對好朋友處而且話的背後是褒或規正,不負責任地說或洩氣的話,釵是從來不會說的,究竟話她也不是輕易說的,「安分隨時、罕言寡語」,做就是了,不得已才說。)對於蘭心蕙質的同類,寶釵盡力拉扯——就是趙姨娘需要的那種東西。

對無能為的事,寶釵是冷面冷心。67回,薛姨媽告訴她柳湘蓮和尤三姐的事,「寶釵聽了,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話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夥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我看有人根據文中的「寶釵並不在意」下結論說寶釵無情,似乎膚淺。釵之所以不在意,她已經說明白了,媽媽商量幫著料理他們的婚事——這是我們能為的;現在都不在了,就當是他們前生命定,也就是說俺們安心吧。無能為的事就由他們去了,真正該做的是酬謝幫助我們的人,別冷落了他們,這不能叫熱心,但能叫責任心:該幹什麼幹什麼,這樣的心情,是理性思維的必然結果,怎麼說和無情也無關。否則連哭帶傷心,為什麼又能得到什麼呢?那只能叫感情用事——這麼說太文縐縐了,根本就是昏頭昏腦。在這回裡的描述,釵都不是知道自己是誰,而根本就是在行使家長的職能,她的心,是冷的嗎?是理性,是清醒,是負重。

對於邢夫人賈環等尷尬人、破爛貨,則採取敬而遠之息事寧人冷心熱面的態度。幫助岫這件事盡力不讓邢夫人知道;20回,當賈環和鶯兒玩圍棋耍賴時,寶釵則是先說鶯兒「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反正賈環那個蠢貨就喜歡聽到這樣把他當弱智傻子來原諒包容忍讓的話;等鶯兒繼續說賈環耍賴並表示瞧不起他時,釵「連忙斷喝」!——跟這麼個蠢東西還理論什麼?對這種貨色,就一個辦法,讓!讓的時候還得說他對,——他們狗屁不懂,只知道被哄著、佔便宜。讓,釵是讓得起的。如果對釵實在冒犯到無可忍,釵是會拿出顏色給對方看看的,借扇機帶雙敲可見一斑。即便是「自衛」,她也還是讓字當頭,點到為止,並不得理不讓人,不像黛玉,像個小瘋狗兒似的,咬住不放。這樣的克制,堪稱理性的典範。

寶釵頭腦裡,是理性思維。寶釵的眼睛裡,是清晰的世界。她能辨別人、事的性質,並有相應的對策,並且,不是機械應對。

8回,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坐,寶釵因笑道:「這話怎麼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這黛玉顯然是絕無讓步的打算,任誰也明白她在含酸。接下來寶釵便不再接她的話茬兒。再往後有,黛玉先忙的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只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他吃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嬤嬤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說道:「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林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的也未可定。」——黛玉,多麼地任性!那李嬤嬤不懂黛玉的意思,其實我也不大懂,猜猜,黛玉如此讓寶玉在薛寶釵家生氣、吃酒,是為什麼呢?不管是什麼,反正沒有使局面安寧的意思——洩自己私氣。接著寫,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麼。」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釵,這就是摩挲黛玉了,而不是和她平等地位地爭執。我不和你一般見識了。你愛怎說怎說愛怎做怎做吧。不過看你那麼認真計較的樣子,怪可愛的。釵由退讓開始,和人之間有了距離,自己內心有了空間,就能看清又能欣賞了,漸漸地就站到了遠處、高處。29回,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寶釵聽說,便回頭裝沒聽見;34回結尾,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裡去。薛寶釵因說「家去」,口裡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這話是真刺激人啊!35回開頭,話說寶釵分明聽見林黛玉刻薄他,因記掛著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徑去了。——忍住自己的情緒,讓你隨便說,只是說說,什麼也妨礙不著,重要的是我有正事兒干呢,較那個真兒只是瞎耽誤功夫。後面的諷和螃蟹詠,給黛玉捧場;49回,黛玉笑道:「那裡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庵一大哭!」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你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塞上些,以完此劫。」——釵在順著黛的思路說話。還是49回,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都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雲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只是他。」口裡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雲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說著又指著黛玉。湘雲便不則聲。寶釵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疼呢,那裡還惱?你信口兒混說。他的那嘴有什麼實據。」——寶釵的這話幾乎在討好黛玉。這是在45回互剖金蘭語之後,釵知道黛是真地能這樣對琴,就是她沒有完全收服黛玉的心之前,釵也是能這樣暗示和引導的。42回,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這簡直就是吹捧。眾人聽了,都笑道:「你這一註解,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李紈道:「我請你們大家商議,給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他一個月他嫌少,你們怎麼說?」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裡,眾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問說「還要怎樣?」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這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寶釵笑道:「『又要照著這個慢慢的畫』,這落後一句最妙。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你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是淡的,回想卻有滋味。我倒笑的動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讚的他越發逞強,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大家看出來釵在捧黛玉的「臭腳」;惜春也看出來,寶釵在迎合黛玉。42回,釵審黛玉看「黃書」的事——在當時,這大概是一件很要緊的事,傳出去很能損毀人的名聲的。對黛講的是大道理,像對雲一樣,告訴他們人生的要點不在這些詩詞上,而在女工針黹,確是語重心長。45回則推心置腹,更是真心關懷,把燕窩送到黛玉手裡,讓其只有感念,並無負擔,至此,黛玉完全臣服於寶釵——寶釵是可依靠的,黛玉感受到了溫暖和踏實,這樣的感受在自己的親姥姥家,沒有得到,她姥姥自她進賈府就把她定義在客的位置,一年360日,她感受到的是風刀霜劍嚴相逼。看到黛玉說「自家姐妹這倒不必」(64回)、喝釵剩的那半碗茶(62回);在59回中黛玉的這段話「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說與姐姐,不用過來問候媽了,也不敢勞他來瞧我,梳了頭同媽都往你那裡去,連飯也端了那裡去吃,大家熱鬧些。」簡直就是拜倒在釵的面前了。剛開始,我甚至覺得有些做作,但細思考去,怎麼能抗拒呢——黛玉怎麼能抗拒釵的溫情呢?

釵與黛鋒芒初試,釵探得黛的認真不饒人(以前應該也有眼見耳聞),那接下來的對策就是忍、讓,裝作聽不見——黛玉這樣的「文」人,不會動手也不會有利益的僭越,不過逞口舌之快而已,釵只要「裝聽不見」就ok,雖然這也不能算個小case——畢竟大庭廣眾下、場合地點都不顧地揶揄,要完全不在意不太可能,但一方面她知道這是正確的辦法,骨子裡她也深深理解黛玉這樣尖刻的原因——黛玉尖刻之處不過是涉嫌金玉良緣的地方,這一點寶釵要還不明白那她也就枉稱高士了,所以難做釵也完全可以做到。

對於釵來說,無所謂難也無所謂容易,只有應該不應該。忍讓各色人等,和把自己的新衣服給死人穿,是一樣的難度。你說她在意不在意呢?反正閒著沒事她不會期盼這樣的事情發生——雪雁連把衣服借給趙姨娘的丫頭小吉祥去奔喪尚且很忌諱(57回),如果要拿雪雁的衣服去給死人穿,如果她能做了主,她是一定不會答應的。大家的感受是相同的,你在意的別人也在意,但處理的辦法是不同的,這就是人和人的區別。釵奉獻自己的衣服給死人穿固然有討好王夫人之嫌,但她真正不把它當一個了不起的事,也一定是事實,換句話說,如果是別人說到她的跟前,她也會答應。寶釵是個通人(56回探春語),——不僅學識融會貫通,更重要的是,思維的貫通,什麼都看得開。自己的衣服給死人穿不會造成什麼後果、或者說自己的衣服和自己這個人沒有什麼必然聯繫,她是懂得和認同的。同時,釵的忍讓和忍讓是不同的,對環之流,那就是一忍到底了——要能不見是最好的,見也坦然,蒼蠅蚊子你總不能避免它到你身邊一遊;對黛玉,則在合適的時機予以征服。

寶釵要收服每個人的心,她到底有何居心?哥哥帶回來的東西連趙姨娘都有份兒(67回)。她不是有何居心,也不是沒何居心,這就是人和人需求不同。有人稱寶釵是政治家,我以為有理。哪裡有戰火、哪裡有爭端,如果有她在,她便斡旋排解。她就需要展示自己的存在、施加自己的影響、每個人面前都要「應侯」到、每個人的心都要收服才安心,不只是為成為寶二奶奶努力,這大概叫做王者之心——那趙姨娘對她薛寶釵實在是不會構成任何威脅,甚至干擾也干擾不到她面前。所以她收服每個人的心,是一種廣闊的需求,是她對自己人生狀態的定位,不是小私心。

釵講的是大道理。77回,王夫人找人參給鳳姐配藥,偏找不到,於是感歎:「『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裡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求人去了。」說畢長歎。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前文已有說明,人參「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後,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就不過一百年,沒成灰,藥性也是不行的了。寶釵借助這個說明,加上自己的解說,王夫人自然會認同:時候一到就沒用的東西,珍藏密斂做小家子樣,實在沒必要。王夫人還吃齋念佛,在珍藏密斂沒有必要的前提下,寶釵說要濟眾散人,王夫人自然更是認為應該,所以此刻不會再感歎和多想。

寶釵說的,都是站在高處說的話。44回勸平兒,平兒哭的哽咽難抬。寶釵勸道:「你是個明白人,素日鳳丫頭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倒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他吃醉了。你只管這會子委曲,素日你的好處,豈不都是假的了?」是啊,如果此刻受這麼點子委屈你就不能解脫,一個勁地叫屈,那平時你所謂對人家的好,不就都是裝的嗎?——動真格的的時候沒有,那平時有還能是真的嗎?別說是「極清俊極聰明」的平兒,一般人被這麼一點,也會清醒過來。前面的話又指出,她這樣對你施威,實在是因為你們近、你們好,她才拿你做筏子,並不是真心拿你出氣、拿你做醒酒湯。這麼一說,又可見此時的發威顯示了背後的稠密。這麼一想,此刻的平兒就只能、只好、盡力回到現實中來,承受一時的意外。加上平兒本來就是明白人,那鳳姐拿她出氣實在是因為那淫婦和那臭狗屎背地裡說話拉上她的緣故,那鳳姐其實是要打那臭狗屎丈夫,並不是認真要打她,李紈的分析很到位。這麼一來,平鳳之間的裂痕不僅煙消雲散,二人的關係倒只能更緊密了。

32回道安慰,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歎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歎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寶釵歎道:「姨娘也不必唸唸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大概有人也根據這部分內容說釵無情。木已成舟,說什麼,能怎地?一個是開解,一個是處理後事,別無選擇!實在是對無能為事情的有能為處理。造成這件事的原因並不重要了,因為已經無法排除了。不管什麼樣的原因,就生這麼大氣以至於她能選擇去死,實在她也是該死!——可見她死是必然,你的原因只是引子,所以造成這個事件的原因更不重要也就更不必自責了。說到這,王夫人眼前一定豁然開朗。這樣的分析解說,是在王夫人的幾把掌導致金釧跳井的前提下來進行的,寶釵是在給王夫人解心焦。而假如金釧跳井真地只是因為王夫人的幾把掌的話,那也真地堪稱糊塗人。所以,她跳井的真正原因是在寶玉那,她在意的是更深層次的東西,不是嗎?所以,王夫人這,實在也是開解得的。自責是應該的,但「不必唸唸於茲」——不必一個勁地自責。王夫人自然難逃干係,因為她是那罪魁禍首的母親,但那是另一話題了。釵的思維縝密細緻、滴水不漏,你怎麼能不被說服。

25回叫顰兒快回來,走了就沒意思了,34回勸哥哥,56回對婆子們的宣講、對平兒的評說,48回勸母親放哥哥出去闖蕩,80回對媽媽說不賣香菱,以及結婚後對待寶玉的態度和辦法等等等等。釵勸到之時,就是波蘭平息之日,釵到哪裡,哪裡就有經緯條理。金桂這樣的烈貨爛貨,也不得不有所敬畏,改香菱的名字(79回)也只是背地裡進行而已,就是說大女人小女人的爛話拍著炕沿大哭(84回)她也注定不敢十分地氣壯,79回結尾處,「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而寶玉不是能提起來的材料,和寶玉的這一段情緣實在是寶釵人生的局限,這一點再另說。

書中還有三個重要情節,一個是懦小姐不問金絲鳳中,探春發威,而寶釵陪迎春看《太上感應篇》;一個是抄檢大觀園後寶釵向李紈說明自己要搬出大觀園,當時尤氏和李紈互相看著對笑;一個是探春理家時鳳姐對平兒評說釵「一問搖頭三不知」。眾人的眼裡,迎春是「二木頭」(興兒的話),寶釵心裡,迎春是「有氣兒的死人」,黛玉說她「虎狼屯於階陛猶談因果」,她還以為有理。這麼一個人,如果能有好命運,那真是老天太偏愛她了。所以,迎春實在是馬尾子穿豆腐——提不起來的人,無從幫,探春幫她,真可以叫「死馬當活馬醫」的意思,這也不單是幫迎春,還有理家即管教奴才的因素在裡面。面對這麼一個提不起來的人和那麼一個爛攤子,釵,只好敷衍應對,和對賈環之流一個待遇,熱面冷心。同樣道理,抄檢大觀園後,釵一走了之,從外人的角度看,鳳姐對王夫人分析得正確,從釵內心看,是對無能為事情的躲避。釵做事,不需要求,能做,她會主動做,包括說;不能說不能做,你要她說要他做她也不能說不能做,她有自己的原則。並且,雖然釵、鳳利益上有共通處,但在心靈上,沒有共鳴,他倆面對,恐怕多半釵是緘口的,看事情,角度不同、高度不同,沒法說。鳳是無法理解釵的,所以,鳳就問到釵面前,釵一般地也只能三不知。

83回,「豈知薛姨媽在寶釵房中聽見如此吵嚷,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勸勸他。』寶釵道:『使不得,媽媽別叫他去。他去了豈能勸他,那更是火上澆了油了。』薛姨媽道:『既這麼樣,我自己過去。』寶釵道:『依我說媽媽也不用去,由著他們鬧去罷。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了。』薛姨媽道:『這那裡還了得!』說著,自己扶了丫頭,往金桂這邊來。寶釵只得也跟著過去,又囑咐香菱道:『你在這裡罷。』」這段文字,有對破爛貨的遠之、對無能為事情的冷心、對蘭蕙的憐惜、對母親的疼顧,細想去,由不得你不感動落淚。

以上的論說,肯定沒有全部說到。寶釵當「國際保安」、「維和部隊」的地方肯定沒有說全,就是羅列她全知全能的文字也不能囊括,何況現實中的寶釵所知所做所會的還會更多呢。所以就有一個問題,寶釵累不累?結論是,寶釵不累。你說是趙姨娘累還是愛因斯坦累?你說是名列前茅的人累還是倒數第一的累?倒數第一的是不是累,不一定;但趙姨娘肯定比愛因斯坦累。明白人,一千件事能做成一件事,糊塗人,一件事能做成無數件事!一條線能給你結千百個疙瘩,然後她還要解,那就是解不完地解,那就叫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困難。當寶釵的頭腦中成長出理性思維,她的頭腦中也就晴明空闊;看世界條理清晰,事體、知識,在她頭腦中都是有序放置,並不佔多大空間。她又能把他們貫通起來,所以運用起來更是易如反掌,繼續旁學雜收也輕而易舉,給玉配線、知道酒性熱該如何喝、知道謎語的祖宗並會猜謎以及羅列過的沒羅列過的,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所謂一通百通。而作為一個人存在的外部狀態,寶釵則是「坦然自若」,「任它隨聚隨分」、「風雨陰晴任變遷」。

接下來又有一個問題,薛寶釵的理性思維是如何煉成的?那就是父母親對她的愛使她習慣並迷戀人間溫情、父親早逝母親柔弱哥哥破爛低級,要獲得那人間溫情就只能靠自己去支撐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凡事要自己辨別、應對,這樣取向加鍛煉加天資聰穎早年飽學,所以在很小的時候,寶釵就已經建立理性思維了——從來不和人較正,從來不逞口舌之快,從來都忍字當頭……「焦首朝朝又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這樣的狀態,從小就開始了,她哥哥每天都有闖禍的可能,每天她也就都在心驚肉跳之中。但是她不是單純地心焦,更主要的是在輾轉反側的時時刻刻,不斷地理出頭緒。漸漸地,她便成了旁觀者,漸漸地她便看清了一切,漸漸地她便明瞭人生的關鍵是什麼、人生的重點是什麼,昔時做事親情,別的勿需在意在心。不理出頭緒,她便沒有活路。她一再地遇到讓她煎心的境界,但她終究會調整到晴明的境界;加上心底的柔情自身的能力,便生發出濟世愛人之心。人,總是有慣性,向一個方向努力,便會走得更遠,由親人及身邊的人及世人,這是必然的結果。——67回看她哥哥的目光、每一次對待媽媽的態度,細想,你不由地會感受,寶釵那慈愛的心腸。在她的那個家裡,她哪裡是妹妹、是女兒,她分明是媽媽是家長;對每個她遇到的人——正常人,她都無愧為良師益友。她這一輩子,也許頂別人的好幾輩子。這是幸還是不幸呢?一種人生境遇、人生境界而已。

    2008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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