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與《紅樓夢》
周汝昌,1918年生於天津。著名學者、著名書法家、資深紅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專家,「新紅學派」的代表人物。燕京大學西語系畢業,曾任教於華西大學、四川大學,任職於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藝術研究院等,是第五屆—第八屆全國政協委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專家。
平生耽吟詠、研詩詞,箋注、賞析、理論皆有所用心,並專研紅學,著述宏富,研究深廣。紅學專著有《紅樓夢新證》、《曹雪芹小傳》、《恭王府考》、《獻芹集》、《石頭記鑒真》、《紅樓夢與中華文化》、《紅樓夢的歷程》、《恭王府與紅樓夢》、《紅樓藝術》、《紅樓夢的真故事》、《紅樓十二層》、《周汝昌夢解紅樓》、《紅樓奪目紅》、《定是紅樓夢裡人》等幾十種。學術專著有《范成大詩選》、《白居易詩選》、《楊萬里選集》、《書法藝術問答》、《詩詞賞會》、《東方赤子·大家叢書·周汝昌卷》、《當代學者自選文庫·周汝昌卷》、《石頭記人物畫、《脂雪軒筆語》等。此外,主編了《紅樓夢辭典》、《中國當代文化大系·紅學卷》等十多種圖書。周汝昌先生今年88米壽,將有八部新著問世。
人傑地靈的豐潤
我今天要講的話題是張愛玲與《紅樓夢》。一開口就發現人傑地靈的綰合點落在豐潤。張愛玲原籍河北豐潤,豐潤也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先在明初由南遷北、落戶京東的祖居地。於是,把豐潤這塊地方略為講說幾句,有其必要——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種神奇的文化因緣早已締結於曹、張之間了。
豐潤有遐邇皆知的「四大姓」:曹、陳、谷、魯。但四家之外還有別的大姓,張家即是其一。曹家和張家是老表親。雪芹之令祖父曹寅稱豐潤的族兄為「沖谷四兄」者(曹軺),就留下詩句題贈表兄弟張見陽,而張見陽正是《楝亭夜話圖》的主題者——世已熟知:楝亭就是曹寅為紀念父親曹璽而征題《楝亭圖》的典故,因為曹璽在江寧織造時曾植楝亭一株,後即築亭其下。
那麼,張愛玲的上世是否亦即曹家表親的那一張氏?可供史家作一考證。張愛玲的祖父名張佩綸,是清末的一名大員。只因中法之戰敗役了,他是責任人,從此聲望掃地。報載,張愛玲本人卻不明真祖父是張佩綸,而認了另一張姓大員。假若此說屬實,當然是個不應該發生的「話柄」,但今日看來,張愛玲很早流遷到滬濱洋場之地,身世境遇使她發生錯覺,也是歷史的現象,時代的悲劇吧。可是我認為事情沒有如此簡單,當另有原由。是否她本來並未錯認,而是為了避諱不甚光彩的聲名,遂於同姓遠族中另指一人,是一個尋求掩飾心理的計慮?變換之方?
豐潤始於金代,本為玉田縣的永濟務(務,是古代河道近旁的商貿地點),分割出來設置為縣。到了清初,其北接壤的遵化縣升級為州,遂隸於遵化州——此州為「東陵」的所在地,順天府尹(京師的地方長官)即駐在此處。金代本名「豐閏」,後因地屬產鹽區,物產豐富,遂又加「水」旁,名為豐潤。於是遂為京東關內外交通一大重地。
豐潤號稱「山秀水異」,有名的陳宮山翠峰獨聳。又有馳名的戚水流貫縣境,文人學士以「戚陽」為豐潤的雅稱;而有趣的是老百姓卻稱之為「還鄉河」——因為宋徽宗被金兵俘虜,押往關外,路經此地,見戚水自東而西流,悲歎自己不如此河,永遠無西歸之日了。
豐潤屬於「京東」大地區,「京東」已由地理泛名變為專稱了。那地方是皇帝每年出關祭祖的必經之地,其城之南關即緊鄰御路,市肆繁華,人文茂秀;值得特書一筆的是畫坊,曹銓為坊主名為「繪素齋」,運用《論語》「後事如素」的典故。最近發現的豐潤畫師孫溫所繪《紅樓夢》巨帙,精妙絕倫,見者愛不釋手——即此可見豐潤與《紅樓》的因緣是不同一般了。如此,再來看張愛玲女士的「紅學」情深,卓議超眾,就會覺得地靈人傑,饒有意味了。
張愛玲評《紅樓夢》續書之一:「天日無光」
從1922年到1928年,張愛玲3歲—9歲的童幼時期,竟是在我的故鄉天津生活長大的。我是郊區一名寒磣村童,她是市裡的一位富家小姐。天津是「通商口岸」,有辱國喪權的外國「租界」,英、法、德、俄、日、意,一概俱全。「租界」有「治外法權」,有錢的寓公最多,清朝的遜位皇帝、遺老遺少,官宦世家豪商大戶,聚於一方。那「生活」是紙醉金迷,花天酒地——我這村童連「想像的翅膀」也飛不到那種境界的外邊緣,所以不敢妄置一詞,假充內行。我提這,是由於想問幾個疑點:
一、張愛玲從小過的是超高級生活,綽闊得不得了—那時家有汽車、司機者簡直「望若天人」。她父親是個「闊少」,吃喝玩樂,聲色馬狗,嫖妓女,養姨太太……浪蕩子行徑。她物質享受一定可觀,可是精神快活嗎?二、天津是她小說事業的發祥地,這已清楚不過,除了她「本體」性情外,受了父母的影響嗎?如受過,是些什麼?三、據傳記,生母黃氏早離走異鄉了,父親張廷重為之撰《摩登紅樓夢》的回目,是歷史事實,而且張廷重還是給她講解《紅樓夢》的啟蒙老師。那麼,她和父親的「紅學觀」是一是二?如有異同,都是怎樣的?四、張廷重已是「民國人」了,家學淵源,古學根底甚厚,又是因為任職為鐵路局英文秘書,那麼,他乃是當時的「新式」人物—這樣,張愛玲自言受古文的毒太深,又日後精通英文,這豈不可證她帶有父親的影響嗎?
大凡一個人的「精神組成」是很複雜的,先天秉賦性靈,後天教養熏陶,親友交往,社會環境……這是個「化學分析」難列出「方程式」的課題。——我這篇講話,是想妄揣:她十四五歲開筆創寫《摩登紅樓夢》,假設她父親的回目的語義風味沒有歪曲她的本義的話,則我以為這不代表她——或不全代表她的思想見解、性情感受;那裡面至少有她父親的「世界」在混雜、左右著。
因為,從那六回書的回目看,她雖然對高續不滿,卻也尚無多少高超、深刻的理解與理想——沒離開一男一女的「愛情中心」思想模式,只加入了些當時當地(津、滬)「十里洋場」的某些社會現象,編織出這一本小小的書文。
這樣說,我絕無輕薄、貶低這位天才少女作家的意思——而且這也只是我大膽的推測。我的一句重要話是:她自己與父親的「紅學觀」不盡相同,她對《紅樓夢》原著80回以後的「部分」,本能地覺察、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不對勁兒」!
她自云:從十二三歲時看《紅樓夢》,看到80回以下,只覺得「天日無光,百般無味」!真真令我震驚,不禁暗自叫絕,數十年來,第一次目中映出這麼樣的八個大字!八個字給高鶚偽續「後40回」斷了案,定了讞。
很多實例表明,相當數量的人辨不出原著80回與偽續40回有什麼差別,他們公開稱言,前後120回是個「整體」,贊之為「天衣無縫」。也有的說大體「一致」,個別細末或有不及,云云。
這就不是「口舌」之爭了,也不是「考證」的什麼理據之分歧。「筆墨官司」是打不了這種案情的。所以,至今仍有人稱120回是「原著」。持這類觀點的,不少是文藝專家、名流,聲名赫奕。他們的知識廣闊,理論淵博,講起來頭頭是道,而且不時發出為高氏偽續頗為不平的聲音。但是,他們無法、也不屑去認真考慮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學生的驚詫與震動,更無意去解釋那是一種什麼現象——「各說各的話」,成了永恆的針鋒相對的並駕齊驅的「雙體真理」。
這樣,科學否?張愛玲這種感受,畢生未變,而且用詞愈來愈嚴厲,不留情面,沒有調和的餘地。要講張愛玲的紅學觀,必須由這兒開始。
張愛玲評《紅樓夢》續書之二:「百般無味」
我們假設,應該樂觀,隨著時代前進,人們文化水平提高,自會有愈來愈多的人具有了這個重要而「無形」的第六官,那就會將原著80回與偽續40回分得更清了。然而,張愛玲所說的那「光」那「味」,又畢竟是指什麼?藝術?思想?情懷?哲理?或是更有其它的方面?作者的氣質、氣味?他的精神境界?他的文采風流,才華丰韻?他的「已通」的「靈性」?
張愛玲只管擺出看法說法,她不管講解理由——這就是我說她只說「半截話」的意思。我相信她不是講解的口才不足。她是認為這根本無須乎費話。聰慧者不言自明,愚笨者講也無濟。還是她秉性灑脫,不喜嘮嘮叨叨,多言不如少語?
不是古人也說過嗎:「味在酸鹹之外。」所謂「味外味」、「弦外音」,恐怕先賢往哲早都用「第六官」領略到高境界了。《紅樓夢》作者自己提出了一個「其中味」。讀者張愛玲又提出了一個「百般無味」。字則一也,旨又不同。
有人以為,張女士不過是說後40回的情節故事不再讓她感到趣味了,有甚深義可言?若如此,她又何必仿作(或補作)出6回書,而其中又怎樣勝過高先生的妙文「掉包計」呢?「掉包計」不是大有「趣味」,而「焚稿」、「哭靈」不是更「震撼心靈」「催人淚下」嗎?怎麼就落了一個「無光」「無味」之委屈萬分的評價呢?
張愛玲不凡,超邁絕倫,正在於她僅僅十歲剛過,就忍受不了既無光又無味的假貨色了。其差異之巨,雖萬言也不過限於有跡可循、有例可舉的地方罷了;光和味都不是可以具體實物為比的美學、文化學的要義,古人讚文,也說「光景常新」。80回真文即是如此。百讀不厭,讀一回有一回新的感受,新的發現,新的光華韻味。
這兒有個「質」。偽續後40回沒了這個「質」,好比珍珠有光有韻,十分可愛。忽然換上了死魚眼睛,冒充珍珠串在一條絲線上。張愛玲眼見不是一回事,無光無味,區別甚大。可是你硬說這兒沒有兩種質,其「光」其「味」全然一致,甚者有教授宣稱死魚眼睛才是真珍珠,可貴可貴……
張愛玲一字不提這些。無意「爭執」。這是她的高超處。「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也許,在她看來,那笑也是浪費而多餘吧。
《金瓶梅》的旁證
張愛玲的「第六官能」是否古今無二,世界惟一?不能這麼說話。但若在十二三歲的女孩中找幾個一眼能感到《紅樓》原著與偽續的極大區別的實例,恐怕也不會「俯拾即是」。她的天賦是高層次的,「官能」是個直感性的,是重要的「本領」,從事文學藝術,沒有這本領,是不會有什麼創造或研究上的業績的。張愛玲以作家的身份名揚寰宇,除她在直感官能上的優勝條件之外,更有思想家與治學者的特長。人才的難能可貴,大抵是以「多才多藝」、「不拘一格」的兼美者為最不易逢。
張愛玲從「直感」始,卻以「治學」終——我是說她晚期的學術性很強的著述,即《紅樓夢魘》。
她重直感,但也重學術研究,不像那種淺薄的無識者不知考證為何事而開口譏貶之,反對之。比如,她對直感也仍以研究為佐助,這個例子就正是她為「天日無光」尋找佐證。她說:「我本來一直想著,至少《金瓶梅》是完整的。也是八九年前聽見專研究中國小說的漢學家屈克·韓南(Hanan)說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寫的。我非常震動。回想起來,也立刻記起當時看書的時候有那麼一塊灰色的一截,枯燥乏味而不大清楚—其實那就是驢頭不對馬嘴的地方使人迷惑。游東京,送歌童,送十五歲的歌女楚雲,結果都沒有戲,使人毫無印象,心裡想:『怎麼回事?這書怎麼了?』正納悶,另一回開始了,忽然眼前一亮,像鑽出了隧道。」
這例子,像「故事」,有趣得很,卻也意義重大,可以給某些狂妄的下士(《老子》語)敲一下警鐘:你讀《金瓶梅》到這幾回,有那個感覺和疑問嗎?如無,「病痛」是在你身上?還是在張愛玲那邊?
所以,我佩服這位女作家,實異凡品說出幾句話,入木三分,針針見血——但又不掰瓜露籽,「大嚼無復餘味」。
無庸諱言,現今(以至將來),仍有很多人,包括名流,停留在那「黑胡同」裡,而一點兒也覺察不出那條死胡同之黑——即「天日無光」之「味」,令人難堪難忍。
最壞的亞東本
張愛玲的紅學,嚴格說來,應自1973年定居洛杉磯之後方為正式的開始。如果以為這樣說太「嚴」了,那麼可以說從那時起即進入了一個飛躍的時期。
這個關鍵,她從此才看到了「脂本」,即《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從這一點來說,她是個「紅學後進」,因為她得見脂本太晚了。那麼,在此以前,她看的《紅樓夢》又是什麼本子呢?這方面有無資料記載,愧無所知。如今試作若干推測,也許「雖不中而不遠」,則何其幸也。據可查知的年月行蹤來看,她1920年生於上海,到3歲時遷居到天津,時為1922年。她住天津一直到9歲時(1928)方又返回上海。在這小學生時期,她已喜讀小說《紅樓夢》和《三國演義》。
在天津,那時流行的《紅樓夢》是什麼本子?依我個人的追憶而言,大約是兩種:一是舊式坊間本,即所謂「繡像增評」的「程甲本」支系的翻刻、翻印本,稱名《石頭記》、《紅樓夢》、《金玉緣》,不盡一致;又分為石印本、鉛印本,形式繁多。二是「新式」鉛字排印本,即「亞東圖書館」所印,卷前有陳獨秀序和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以「標點分段」款式為「新式」之特點。此本後來壓倒了舊坊本,帶有「壟斷性」影響,文化人、學生,大抵看的是「亞東本」。
「亞東本」的特點,除了「新式標點」等之外,最「重要」的是它首次以「程乙本」為底本(加上不規範的雜校變動),從此「打破」了「程甲天下」。
我猜想:如果張??(愛玲本名)小時候看這部書,在津有可能還是先接觸舊坊本;到了上海,那地方是從清末光緒年間就是個「大印紅樓」的熱鬧市,數不清的書局都在印,年年有新版——換湯不換藥,一概「程甲」系苗裔(刊刻者略有字句歧異小變動)。然而「亞東」也同樣出於上海。這就是說,張愛玲在小學、初中之際,恐怕這兩種「舊」「新」之書都已看過了,而且看得不知已達多少遍,兩者字句的歧異處,她熟悉得很。
這樣,她的「紅學」也是從「版本學」開始的——因為她似不曾深入考究作者雪芹的事情,知識限於一般性範圍。
「亞東本」是個天下最壞最糟糕的「新」本!可「憐」:直到1973年,她卜居洛杉磯後,才有機緣目見「脂本」——她已然是53歲的半老之人了。她看了「脂本」,是怎麼想的?說了寫了些什麼?
事關重大,豈可無言。
一篇自序大方家
《紅樓夢魘》是張愛玲留下的一本紅學著作,所以就成為我的評論主體,掖蛩憒鈾囊黃孕蛩燈稹?/p>
這篇序很重要,代表著她十年的紅學收穫和治學心情,是瞭解她的文心的一把鑰匙。這篇序代表了她的文筆風格。其特色是很平實,不玩弄筆花,扭捏一些「文藝性語言」。真正的「白話」,樸素的心音。
但更讓我讀來舒適的是不擺「學術」架子,不寫「學院派論文」,更無洋八股土八股氣味。
這是上智上慧與常智常慧之間的差距和「衝突」。我希望這個「缺點」不至於阻礙有些人的閱讀願望或閱讀興致。需要細心,需要「培訓」自己的閱讀習慣,不要只喜「文從字順」、死死板板的「課堂作業」的一切擺在浮面、缺少深度豐盈的膚淺單薄文字。
還要不斷提高自己的「參悟」能力——你別太「省力」,也得費點兒神思去思忖、玩索、尋味,主動去契合著述者的語音心意。
其實,這豈止是張愛玲的文章特點,就是讀曹雪芹的原書,又何嘗不是如此?作者與讀者不應是「冤家對頭」,而該是「知己莫逆」才行。
「一篇《錦瑟》解人難」。詩人不多,解詩人更稀罕。曹雪芹,張愛玲,與其定位於作家,不如歸根於詩人。詩人的散文,「白話」,論文,書札……也都有詩質詩境,詩情詩韻。理解曹、張,這一方面是忽略不得的。
斥偽返本
從張愛玲的第一篇「紅學」文章,喜獲她對偽續40回的一條總評語:「因為後四十回烏煙瘴氣,讀者看下去不過是想看諸人結局,對這些旁枝情節,既不感興趣,又毫無印象,甚至於故事未完或顛倒,驢頭不對馬嘴,卻沒人注意,這是後四十回又一特徵。在我國舊小說或任何小說裡都罕見。」
在惜墨如金、字比笆斗大的張女士來說,能這麼清楚明白地評議,已然十足珍貴了。儘管還有些「嗜痂」者還抱著後40回大聲喝彩,更多的人正如她之所云,包括我知道的高中青年俊才。一點不差,「看不下去」!
像「流水賬」,拙劣地砌湊「情節」,人沒了靈魂豐致,話沒了神情意趣,事沒了寄托寓義,一片無情無味的堆垛。說這是「文學」,並且還「精彩」、「偉大」,豈非糟蹋我們自己的文化輝煌?
「烏煙瘴氣」當道,自然「天日無光」了。《紅樓夢》未完——「完」的是這個。哀哉!
她努力尋找續書的線索,也提到了「萃文書屋」,即程高120回活字擺印者。但沒得出結果。這是由於她還不知俄國漢學家卡緬斯基已在一部程高本上註明:宮廷印刷的!昔時在京的外國教士知道的內幕消息比中國人要多。
這「宮廷」指乾隆的「武英殿修書處」,專用木活字印書(主要為《四庫全書》而設)。我已考明:120回「全本」乃和糰所主持炮製,他指使「修書處」以劣等木活字(不堪用剔出的)擺印此書,當然不能公然暴露實情,皇家豈能印小說?故掛出「萃文」之假名——「萃文」者,正是清代活字版,雅稱「集錦」、「聚珍」的又一變詞也。
是故,文獻稱程高活字本為「殿板」的證據——「殿」者,即卡氏所云「宮廷」同一意義也。張愛玲也註解了高鶚的那首七言絕句,什麼「老去風情減昔年,萬花叢裡日高眠。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禪。」是說他既已「蟾宮折桂」,中了進士,心情舒暢,就不再去弄那「萬花叢」(紅樓群芳萬艷)了。這解甚確,比別人之解高明得多。
為了斥偽返本,她卻先為偽而耗此心血,值不值得?可以有不同評說;但不能不為她的苦心癡意而感動、感激。如果說到這個現象的實質,卻要悟知:這正是《紅樓夢》一書的大悲劇。張愛玲彷彿是一尊菩薩,為了曹雪芹其人其書,發大慈大悲心願,為觀者眾生說法。
張愛玲評《紅樓夢》續書之三:「慣殺風景」
在一次評論偽續書時,張愛玲又說了一句:「慣殺風景」。
殺風景,話不新鮮,久為人用;如今要講的則是她用在《紅樓》續書上,又當何解?或者主要指什麼?可以說得「具體」些嗎?以往的比喻,焚琴鶴是典型的殺了風景。有人疑問:花,可稱風景;琴和鶴,是物,與風景何干?這就是不懂:所說的「風景」,是詩,詩的氣質境界。粗鄙庸俗,魯莽愚蠢,無情醜惡……都破壞那種非物質、屬性靈的場合、情景、韻味——高雅文化教養的言語行動,都是殺了風景。殺風景令人痛惜,令人憾恨,也令人悲哀。
《紅樓夢》是中華文化的高級結晶品,在在處處,有詩的美,給人以文化審美的高度感受與享受。
然而,偽續則殺了這一切珍貴異常的「風景」。在偽續中,一切變模變相、變質變味了。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行為下流,心地醜惡。什麼都來了,代替了詩,代替了美。人,只是一個空姓名,沒有性格,更無靈魂。所以,殺盡風景。
有問者:照原著,不是「家亡人散各奔騰」嗎?難道那不殺風景?
世界上,人類文學,有悲劇的特殊審美,這是共識。悲劇可以悲壯美,也可以哀艷美。但都與庸鄙醜惡不相涉,與殺風景是兩回事。不要找「理由」、「借口」而為殺風景的貨色作辯護,尋遁脫。
張愛玲是說原著的詩境,原文的大美,是不許妄人壞人加之毀損破壞的。「風花雪月」,貌雅而被人弄俗了,似「風景」而變質成了「俗套」,殺一殺,不算大不了的。但《紅樓夢》不是一般俗套的風花雪月。破壞了她,是莫大的罪惡,是文化犯罪,這兒沒有赦條。
張愛玲是《紅樓夢》的理想譯者
我曾與友人談起,如果將《紅樓夢》譯成英文,張愛玲才是首選的理想譯者,別家都不行,包括有的中外譯本在內。
我又說過:她譯《海上花》,應即是為譯《紅樓夢》作一番試筆。她亦將《海上花》的全部「吳語」譯為「國語」文體(當時全國通用的標準「普通話」白話語文,叫做國語)。
無獨有偶,林語堂似乎早有英譯《紅樓》的雄心壯志,卻先寫了一本MomentinPeking,中文譯作「京華煙雲」者(四個平聲字,全不通漢字聲律),有意效顰雪芹之書。此兩家英文造詣都深,尚且不敢輕易從事,可知其難了。
提起《海上花》,我在燕京大學時就與同窗許政揚(後為南開大學教授)說:清晚期小說,幾乎都模仿《紅樓》,但筆法風格最像的,只有《海上花》得其三分肖似。後見張愛玲亦恰有是語。歎為「英雄所見略同」。
回首前塵,《海上花》是純吳語對白,而我不懂吳語,就向許兄學——他是海寧硤石村人,但生長在上海,這就行了。我很快學會,能通讀《海上花》,認為一大快事。
舉這個趣事,是想說明,對雪芹文筆特色的感受,也是需要一種「第六官」能力的。那些說高鶚偽續是「原著」,除了其它原因,也由於缺乏這種感受能力。我納悶她為何放棄了英譯《紅樓》的事業。這是中西文化交流上的莫大的損失和遺憾!
比如,譯家把平兒這名字譯為Patience,我真是莫測高深他是怎麼「想」的?又如Hauks(霍克思)將「霍啟」悍然譯為Calamity,更是駭人聽聞。清代官宦人家會給僕人取這個名字嗎?我總想向高明人討教。
我以為,「意譯」書中人名是荒唐的做法。最好的辦法是「音譯」,然後加footnotes,註明本義何意,雙關諧音等巧妙處又何在,方能使外國讀者爽然瞭然,嘗到一點兒中華漢字語文的特殊滋味。
如今張女士已不在人間,國內兼通紅學與英文的又稀如星鳳,我又向誰去商量這些話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