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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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紅樓夢》第一回開宗明義,寫到了「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與「蓬牖茅椽,瓦灶繩床」的對比。緊接著在「好了歌」及其闡釋中,突出了「笏滿床」「歌舞場」「金滿箱銀滿箱」與「陋室空堂」「衰草桔腸」「轉眼乞丐人皆謗」的對比。到第二回,冷子興更是提綱挈領地講演了榮寧二府的走向衰敗滅亡的不可逆轉的大趨勢——「外面的架子雖然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還用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成語。所有這些,都與吊讀者胃口的一般通俗小說特別是「公案」「推理」小說不同,不是用各種障眼法給你製造懸念再製造一個出奇制勝的結局。而是一上來就把結局的總體的悲劇性先告訴你。底下再寫各種過程,就有一種「二次體驗」的且憶且敘且歎的性質了。

儘管如此,本書開始部分仍然是興致勃勃地、竭其所能地而且是不無得意地渲染了榮寧二府當年的富貴榮華,炙手可熱。為了從總體上給人以氣象非凡、令人咋舌的印象,本書特別注意通過陌生的眼睛來寫對於賈府的總體感受。先是用林黛玉的眼睛寫了一回榮府的街市繁華、人煙阜盛、門庭氣象、華冠麗服、僕役排場,然後是一個個人物,言談中流露著的高貴、自信、得意乃至放肆,調門自與甄士隱、賈雨村、冷子興更與劉姥姥、狗兒們不同。這還不夠,本書又進一步用更加拉開距離的劉姥姥的眼睛看了一回榮國府,於是出現了更加強烈的用語: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所謂「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壯」,所謂「滿屋裡的東西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劉姥姥此時只有點頭咂嘴念佛而已。」所謂「一陣香撲了臉來……身子就像在雲端裡一般。」都是力求通過劉姥姥的陌生的眼睛,通過劉姥姥主觀感受來描繪凸現賈府的不凡氣勢。在這個過程中,本書又通過烘托漸進的手法——寫劉姥姥一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月貌」便當是鳳姐,便要稱「姑奶奶」……更顯出這府的主子們的高不可攀,突出了在渲染描繪賈府的隆盛中的陌生化效果。

「陌生化」云云,在這一類問題上,創作永遠比評論更高更富有原生性。陌生化也罷,心理分析也罷,間離也罷,視角轉化也罷,心理時空也罷……創作的價值恰恰在於它的無師自通,無理(論)自通性質,在於它的早已有之的性質,無師並不是真正無師,師法造化,師法自然,師法本民族的文學傳統,師法自己的深情與靈氣,各種創作方法表現方法自然會得心應手,融匯貫通。在這方面,創作的貢獻是第一性的,無可比擬的。評論家理解這一點只會使自己的評論更實在,而無損於評論的崇高。如果硬撐什麼評論的「主體性」,甚至搞什麼「拒絕閱讀」,那樣的評論也就變成了一種自大狂自閉症的「自說自話」了。

當然,評論也有評論的優勢,有創作和創作家所無法取代乃至無法攀比的成就。好的評論是一種獨特的闡釋,這種闡釋不但遠遠超過了一般讀者對於一些作品的領會受用而且大大超越了作者已有的自覺。很簡單,即使是理論意識主題意識十分自覺的創作家,只要是真正的創作家而不僅僅是主體先行的宣傳家,他的作品裡的形象世界的可闡釋性就絕對沒有被作者本人所窮盡,越是有深度的形象世界就越是這樣。《紅樓夢》就是這樣一個闡釋不完的大世界深世界,而作者恰恰未必意識到它的或者的大意蘊。其次,評論家的闡釋必然是借題發揮的,必然表達著評論家自己的獨到的對於生活、對於社會、對於文藝、對於各種思潮學問的見解。我常常設想,各種對《紅樓夢》的闡釋是何等有意思!如果曹雪芹死而復生,見到這些高論,特別是例如毛澤東主席的「階級鬥爭史」「四大家族興衰史」的高論,不嚇暈厥過去才怪!評論的另一優勢是價值判斷,好的評論家的判斷的權威性,對於文學事業的推進作用是不可估量的。當然反過來說,偏狹的、空疏的、信口雌黃的所謂判斷,也是貽害匪淺。

寫到榮府的隆盛繁華講究排場,這位主張「好了」渲染夢幻的「跌過一番觔斗」的過來人,卻絲毫隱瞞不住筆端流露出的自我欣賞自我滿足甚至是自吹自擂的語調與箇中的快意情緒。嗚呼,能做到「糞土當年萬戶侯」的當然只能是毛澤東與他的「同學少年」而不是曹雪芹!嗚呼,說「好」就是「了」易,去掉對「好」的依戀回味與對「了」的哀歎談何容易!真正又「好」又「了」了的話又哪兒來的《紅樓夢》?嗚呼,曹雪芹雖亦不能免俗,不但津津有味地令人垂涎三尺(首先當然是自己垂涎了)地寫種種講究排場(包括寫寶玉薛蟠等人的性享受的優越條件),而且用同樣的語調寫劉姥姥這種小人物的畢恭畢敬奉承叨光,寫金寡婦這樣的小人物氣勢洶洶前來理論,要告秦鍾欺她侄兒金榮的狀的,聽了尤氏幾句話早把「盛氣……嚇的丟在爪窪國去了」……顯然,作者寫這一段不是嘲笑賈府的驕橫霸道,而嘲笑金寡婦的不自量力,作者寫到這裡並無歎息,而只有權貴者的自滿自足自傲,真是十足地開心!

一石數鳥,劉姥姥進榮國府一章還寫了王熙鳳的另一面:說話隨和,通情達理,俯就窮親戚,注意公共關係。她說的「大有大的難處,說給人也未必信……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吧。」其實既實在又謙和,全無鋒芒畢露、咄咄逼人之意。聯繫到第十六回鳳姐為趙嬤嬤的兩個兒子「走後門」辦事時也是如此。看來這位辣子也有甜的時候,第一,她是分親疏遠近,分階級的,劉姥姥雖窮卻能理出一點與王家的親戚關係,自然不同,趙嬤嬤是賈璉的奶母,自不必說。第二,她愛聽奉承話,吃軟不吃硬。劉姥姥的駱駝寒毛之論,周瑞家的聽著「粗鄙」,聽不下去,鳳姐卻未必不愛聽,因為鳳姐並不酸文假醋,她其實喜歡大眾幽默語言。趙嬤嬤則當著賈璉的面捧鳳姐貶賈璉,使鳳姐有了興致,「外人」「內人」地說笑起來,如此情緒高漲,焉有辦不成事之理!

摘自 紅樓啟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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