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嬤嬤論
在賈府的老嬤嬤中,奶過寶玉的李嬤嬤的形象相當右厭。這當然與作者描寫中的鮮明的傾向性有關。先是在薛姨媽處限制寶玉喝酒,連薛姨媽都要求情,並以「有我呢」來阻擋李嬤嬤的干涉。二次她又來干涉。偏偏提出「你可仔細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寶玉怕誰打誰的旗;果然,「混世魔王」式的寶玉一聽此言也只有「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幸虧有黛玉以「比刀子還利害」的語言,以薛姨媽為大旗反擊了一下子,才達到了「不理那老貨」的目的。
往下看李嬤嬤更討嫌,帶幾分「老不死的」的勁兒。此人不但嘴饞,而且嘴碎。一會兒吃了寶玉留給晴雯的豆腐皮包子。一會兒喝了寶玉給自己留的楓露茶,氣得寶二爺把茶杯摔了個粉碎而且從根本上提出「他是你哪一門子的奶奶」這樣一個置李嬤嬤於死地的問題。到後面第十九回,李嬤嬤又鬧起來了,看到寶玉給襲人留的奶酪,便問:「這蓋碗裡是酪,怎麼不送給我吃?」問的好,完全是老年人的孩子氣的特權貪慾狂。說畢,拿起就吃。及聽人說是留給襲人的以後,又氣又愧,大罵一頓寶玉並聯繫到襲人。然後第二十回,李嬤嬤拄著枴杖大罵襲人「小娼婦」「狐媚子」「拉出去配小子」,乃至直接批寶玉:「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扔在一邊」而且「一面說一面哭」起來。
如此討厭的「老貨」,卻無人敢申斥她。黛玉寶釵何等人物,過來也只能解勸,還要聽嬤嬤訴委屈。鳳姐見到此情,也只能笑道:「媽媽別生氣」,然後用一種模糊數學窮對付的方法把李嬤嬤「腳不沾地」地牽走了。
少年時代讀《紅樓夢》,看到這裡常常不解,一個老嬤嬤,奶媽也是「下人」,怎麼會這樣老虎屁股摸不得,橫掃寶玉的由襲人等眾親愛丫頭組成的御林娘子軍?怎麼連鳳姐也不最得罪她?同是老太婆,包括因得到邢、王夫人的授權授命而氣宇軒昂的「王善保家的」,因在探春面前稍有放肆便挨了一個嘴巴,而且僅僅探春的一個丫頭侍書就把她批了個體無完膚,打得她威風掃地,為什麼李嬤嬤就這樣厲害?就因為李做過奶娘,而王沒做過奶娘麼?
細想個中道理,似乎也有一點學問。第一,李嬤嬤有過硬的老本可吃,寶玉是吃她的奶長大的。而中國人是講敬老,講孝道,注意歷史功勳的。本人的居功自傲意識也很明確,她說:「我的血變了奶,吃的這麼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他怎麼著!」第二乳娘乳娘,一半是奴,一半是娘。半奴半主,甚至比純主子的氣焰更盛,尤其在襲人等一班丫頭面前,她比主了還威風。第三,她雖又貪吃又嘮叨,但她的言論還是以維護道統的面貌出現的。第一不准寶玉吃酒。第二提醒寶玉莫忘父親賈政的嚴格督導,拉起賈政這面完美正派的大旗,有了一身正氣。第三嚴厲批判襲人等是「忘了本的小娼婦」,「裝狐媚子哄寶玉」,「妖精似的哄人」客觀上主觀上都明確地向寶玉敲響瞭解警惕少女女色的警鐘,防淫反淫的警鐘,萬惡淫為首的警鐘。中國的老爺少爺並非不好女色,所以寶玉才由一大群丫環侍候,而不是由一大堆老少爺們侍候。如果防淫防得徹底,本應該從小使寶玉無有與異性耳鬢廝磨的機會才是。例如筆者訪問一些中東國家時,就見到在某些酒店賓館中,服務員都是大鬍鬚的男性而絕無小姐丫頭的,實在是好辦法!當然,如果大量用內室的男僕而又不能像皇帝佬兒那樣把男僕們全騸成太監,老爺少爺們的戴綠巾的危險恐近百分之百。在這種兩難選擇的條件下,老爺少爺們選擇了侍女而不是僕男。選擇了侍女是可以的,有「淫」的行為也是可以的,但對「淫」與「淫」的對象思想情感輿論上絕對不能姑息憐憫,更不縱容抬舉,因此由李嬤嬤這樣的也曾經年少而如今已失去了女性的一切「狐媚」的老嬤嬤來先發制人、高屋建瓴、借題發揮地侮損貶低襲人之流,實際上是符合維護傳統文化、維護家庭中主僕男女的健康秩序的需要的。總之,李嬤嬤雖有小缺點,大方向還是要得的。否則,雖有過硬的老本,焦大犯上,還是被灌了馬糞。從李嬤嬤身上,同時讓我們對寶玉在賈府的實際地位產生了疑惑。不論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眾姐妹、眾奴僕,都是寵著寶玉以寶玉為中心圍著寶玉團團轉的,但寶玉仍然是脆弱的,他的各種行狀與平方公里 鉻肉包子上不得台盤的,雖然在家庭層面上他是無比地優越,然而在社會國家層面是,在正統輿論層面上,在封建大道理面前,他是不足為訓不堪一批的。小道理服從大道理,李嬤嬤地位雖低卻佔了大道理,這就是寶玉也奈何她不得而她卻悲憤交加,所向無敵的原因。
摘自 《紅樓啟示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