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神話與母親原型
「母親」一詞對人類具有特殊意義。遠古的人類心靈中都具有一種對母親的特殊依 戀,這種特殊依戀成為人類的種族記憶而投射在人類文化的天幕上。在源遠流長的中西文化傳統中,都有關於母親原型的神話,如西方的夏娃和中國的女媧。按照神話原型批評的創始人之一卡爾.榮格的觀點,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比較常見的父親原型和母親原型。父親原型象徵權威、力量和尊嚴,母親原型則代表保護慈養和救助。表現母親原型的意象的有大地、耕地、花園、岩石、山洞、井等,甚至所有的包容性的器具和小獸等,也都是與母親原型密切相關的。古典名著《紅樓夢》作為一個具有完整的神話系統的偉大作品,其中也有母親原型及其原型意象。由於《紅樓夢》具有兩個系統──神話系統和現實系統,所以母親原型一方面是象徵性的原型母題,沉積於人類心靈的潛意識層次,另一方面母親原型是一個活生生的現實中人,帶有世俗的母愛、多產等特徵。因此本文想通過對《紅樓夢》中大觀園神話及母親原型意象的分析,來揭示《紅樓夢》長盛不衰的藝術魅力。
母親原型在《紅樓夢》裡有一個古今延續的過程。這個延續的過程從遠古的女媧開始,到小說前面統治全篇的神話人物──警幻仙姑,爾後體現在作品的具體世界 ──大觀園裡,就是賈元春。先以女媧說起,她是遠古神話的造物神、始祖神。《說文》云「媧,古人神聖女,化萬物者也」,她有兩大蓋世奇勳,一是煉五色石以補蒼天,二是摶土造人:「天地初天,女媧摶黃土為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橫泥中,舉以為人」。這個神話內容表明,女媧具有「眾生之母」的性質,她的名字跟生命、萬物的創造聯繫在一起,女媧神話作為一個母系社會的文化遺物,它表明了那個時代所具有的特徵:男性狩獵、捕魚、防禦外來攻擊,女性採集果實、分發食物、主持內部事務。由於當時女性的勞動收穫既穩定又可靠,所以在生產勞動中佔優勢,成為氏族成員食物的主要來源。當然這裡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事情,女性由此被賦予神奇的創造力的光環,這樣女媧神話就具有了母親原型所具有的兩個特徵:一是生殖繁育,二是食物供給。
警幻仙姑的神話也表現了這兩個特徵。她所居住的太虛幻境養育了一大批美貌仙姑,而警幻仙姑自稱「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 ,乃放春山遣香洞洞主」,這裡的「放春山」之「春」與「遣香洞」之「洞」,都是一種隱喻,因為「春」即情慾的別名, 「洞」乃女性生殖器或子宮的象徵,是生命之門,她自稱「司人間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實際上已是狄安娜似的愛神了,所以從她那首歌「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裡,我們可以領略到母親對女兒的關懷與教誨。尤其是當寶玉來到太虛幻境時,她給寶玉一杯茶、一杯酒,這兩件東西很特別,茶名「千紅一窟」: 「以仙花靈葉上所帶的宿露烹了」,酒名「萬艷同杯」:「乃以百花之蕤,萬木之汁,加之麟髓鳳乳釀成」,這一「酒」一「茶」在太虛幻境這一段故事中是具有重要作用的,因為酒與茶在中國文化傳統中具有養身怡性之功能,但一旦出現在男女同處的場合,茶和酒的性質就發生了突變。在曹雪芹之前的小說如《水滸傳》、《金瓶梅》、「三言二拍」等,凡寫男女作愛之前必有一段茶與酒作鋪墊,而且部要引用這兩句詩「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警幻仙姑給寶玉這兩樣東西是有很強的性意味的,雖然她強調的是一種格調清高的風月生涯,反對淫污紈褲流蕩女子,玷辱了綠窗風月繡閣煙霞,但她還是教授寶玉「雲雨之事」,並指出:「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由此看出,警幻是一個特別的仙姑,她「司人間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到處 「布散相思」,她很美,又能懂情,身邊的仙女也懂情,如「鍾情大士、度恨菩提」等,而她口中的情,是所謂「古今不變之情」,自有人類以來就有這個東西,所以說:「厚地主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因此警幻仙姑不僅是情愛之神,而且是性愛之神,故此曹雪芹才把寶玉太虛之夢寫得富有極強的性色彩和性意味。曹雪芹之所以這樣寫,我想他是從性生殖、性啟蒙方面來展示警幻仙姑所肯有母性意義。據此,我認為,過去紅學界把「千紅一窟」、「萬艷同杯」解釋為「萬艷同悲」並不是惟一正確的解釋。這裡的「艷」與「紅『都是作為女兒來特指的,「千」和「萬」具有眾多之意,關鍵之處是「窟」與「杯」,這兩種都具有隱喻和象徵的意義。「窟」與前面「遣香洞」之 「洞」義同,「杯」乃一容具,根據精神分析學說對文學藝術作品的分析,這些是女性子宮母體的隱喻。根據前面所引的容格的理論:包容性器具也是母親意象,所以「千紅一窟」、 「萬艷同杯」本質意義是指孕育了許多生命之意,而其代指的「茶『與」酒「,又是一種食物與需求的供給。這樣,警幻仙姑就具有「愛」、「生殖」和「食物供給」的特徵。
和前面兩位神話中的仙女一樣,現實中的妃子賈元春也具有母親原型的特徵,甚至可以說賈元春是神話中的母親原型警幻仙姑在現世中的轉世。這可以從小說的故事情節線索中得到印證。當第五回寫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寫到警幻仙姑出場,對其賦以鋪張揚厲的手法、華麗的辭藻,描繪了仙姑的美麗、氣勢、飄逸的特點,如「容貌」、 「華服」、「良質」、「態度」;突出仙姑的點,如「羨美人良質兮,冰清玉潤,慕美人之華服兮,閃爍文章,愛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比美人之態度兮,鳳翥龍翔」。這些描繪與鋪陳,和大觀園落成、元妃省親時的氣氛烘染何其神似。所以我認為,這兩個人在神話原型意義上是統一的,或者說元春就是警幻,警幻是太虛幻境的主宰,養護著一群美貌而情純的仙女:癡夢仙姑、釧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等。而大觀園的主宰是元妃,她也養護了一批才華出眾的少女寶釵、三春等,如瀟湘妃子和具有女性化特性的怡紅公子。另外,余英時先生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裡引用了脂硯齋之評並論述了大觀園就是太虛幻境在人間的投影。據此,本文認為,既然大觀園是太虛幻境的影子,元春也就是警幻的影子,都是母親原型。
就賈元春的名字來看,它具有特別的意義,因為她生於大年初一,所以叫元春,這在小說中是特別加以強調的,所以給人印象很深。「元」乃一年四季之首,所以「元春」二字就有「第一,始也」這意。按照弗萊的《同一性寓言》所分析,黎明、春天和出生方面的神話,有關於英雄出世的神話、萬物復甦的神話、創世的神話以至關於黑暗、冬天、死亡這些力量的失敗。從屬的人物有父親和母親。由此可以說「元春」這一名字就具有了「母親原型」的含義,因為這兩個字昭示了春天的到來,萬物的復甦,萬物的欣欣向榮,滋生和蓬勃發展之意。所以具有雙重象徵意義。作為母親原型,她象徵著大自然的高度和諧且具有一定規律性的發展,另外她又孕育和庇護著無數的人。這個層面上的原型意義通過象徵她命運的原型意象「石榴花」表現出來。在《金陵十二釵冊》中,賈元春命運的判詞是:
二十年來辨是非 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怎及初春景 虎兔相逢大夢歸
這裡把石榴花同元春的命運等同起來,主要是因為石榴花的文化內涵與元妃的命運具有某種內在聯繫。如果就外在觀賞而言,石榴開花如火如荼如霞,光彩奪目,遍染群林。梁元帝《詠石榴》云:「塗林(石榴別名)應未發,春暮轉相催。燃燈疑夜火,連珠勝早梅」。這種燦若雲霞、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氣勢不正像她歸家省訂一樣嗎?又石榴內果籽眾多,一般為紅色,由薄膜隔開為數室。這種特徵更符合在她庇護下的賈府,而賈府的子孫們就是果內之籽,而元春就是這層厚厚的包皮,保護著繁衍眾多的子孫。這種石榴多子的意蘊早在六朝時代就已經有了。據《北史》記載,北齊高延宗納趙郡李祖所收之女為妃,後來當他臨幸李家時,妃子的母親宋氏以兩個石榴相贈。高宗不解其意,大臣魏收說:「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孫眾多矣!」後世以石榴喻多子多福即成為習俗。後來傳說潘岳作了篇《石榴賦》,其內容能喻示出母親原型所具有的特徵:
「若榴者,天下之奇樹,五洲之名果也,是以屬文之士或敘而賦之。遙而望之。煥若隋珠耀重淵,詳而查之,灼若烈宿出雲間。千房同膜,千子如一,御饑療渴,解醒止醉。」潘賦道出了石榴的三個功用:御饑療渴、多子多福、解醒止醉。實際上這構成了母親原型的某種特徵,這三個功用表明了「石榴樹」是一棵「生命之樹」,人們可以依靠石榴生存(御饑療渴),如同伊甸園裡的蘋果樹,人們吃了它,既能填飽肚子生活,又能繁衍子孫,同時還能清醒地面對現實,所以石榴花或樹的意象體現了母親原型的供養特徵,也體現了母親的性能力、生殖力健旺的特徵。因為生殖、多育、供養反映了母親原型的最根本特徵。
除此之外,從賈元春身上還表現出一種母愛,女性意志和家庭主婦的特徵。母愛最集中地體現於她對寶玉的感情上。她自幼教育、愛護寶玉,即使身在深宮也經常托人帶信關心寶玉,所以兩人雖名為姐弟,卻「情同母子」,尤其是在大觀園省親時,將寶玉叫到跟前,一把攬入懷內,撫其頸說道:「竟比先前長了許多……」,一語未畢,淚如雨下。這是何等強烈的母愛之情。另外,元妃還表現出一種家庭主婦似的勤儉持家,反對奢侈浪費的特徵。當她回到賈府時,見滿地錦繡、奢華張揚,坐在鸞輿中的元妃暗暗感歎「太侈華了」,所以她把「天仙寶境」這一具有人間極貴然面張揚的名字改為十分樸素、典雅的「省親別墅」,又一再囑咐賈府上下以後千萬不可花費太過。這些只有一個會持家理財的母親才能具有的品性。當然作為帝王之妃,依榮格的觀點分析,婦女原型意像有好幾種:偉大的母親、善良的母親、大地母親,可怕的母親以及意氣相投的人,這裡的元妃是一種偉大母親的原型。因為她雖是賈府後裔,賈母的孫女,賈政的女兒 ,但是因其是帝妃之尊,這些人又不得不向他行跪拜禮,尤其是當她母愛之情從心底泛起的時候,她為自己母性的失落而流淚,面對家庭的團圓氣氛,她無限傷感地對父親說:「田舍之家,鹽布帛,得遂天倫之樂,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對此,賈政的一番回話頗值得研究:
賈政含淚啟道 :「臣草芥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華,祖宗之遠德,鍾於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體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典,雖腦肝塗地,豈能報效萬一」。而作為她女兒的元妃則亦囑以「國家宜勤,暇時保養,切勿記念。」
這裡,「天恩、祖德、山川日月之精華」等都是貴人所賜,當然恩澤所及,直至賈府。賈政對女兒的恭順與女兒的居高臨下的囑咐,過去人們一直認為這是皇妃代表著帝王的緣故,其實從原型意義上看,這其中流露出的是對統治世界的神秘的女性意志的敬畏,而這種統治世界的女性意志,正是母系社會母親統治力量的表現。
在大觀園神話裡,成為母親原型意象的是花園和水的意象。《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本來就是太虛幻境在人間的現實化,而且它非常像西方神話傳說中的伊甸園,總的來說它們都是花園原型。花園原型的意義是:天堂,天真無邪,未損失的美(特別是女性的美),多產。所以大觀園是一個和平、寧靜、幸福的天地,體現出母親形像的慈愛、安祥的性格特徵。它不僅具有保護性,而且具有養育性,而這些又是有母親意義的賈元春所給予的、所具有的。
大觀園是為元妃省親而建的,她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在傳統社會裡,不僅是人間極貴的象徵,同時也是骨肉團圓、樂享天倫的象徵。眾少女和寶玉能得入大觀園,主要是賈元春為了「不孤負此園」,「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們」,「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才讓他們進去居住。而《紅樓夢》最主要的情節和事件都是在這裡進行和發生的,大觀園在作者心目中象徵著永恆的春的聖地,是少女們在在遭受「女子有行,遠離父母兄弟前」的逍遙樂土,而寶玉和眾女兒們逃避長大、抵抗成人社會的價值和罪惡的避難所。據此可以說,大觀園作為眾少女和寶玉居住的真如福地,它是元妃提供的,而且他們平時的生活用品和其他賞賜大多也由元妃提供 。這種建造樂園,提供食物、兼護養育,而顯露出人類深沉的母愛,元妃像孵小雞似的,養育著這一群兒女們。所以大觀園作為一個花園意象,它具有母親原型的同樣特徵。 《紅樓夢》中水的意象也很多。在前面神話系統裡,有神瑛侍者為絳珠仙草澆灌愁海之水,太虛幻境裡有酒與茶。但「水」的意象主要籠罩在大觀園裡。曹雪芹對「水」 似乎有特別的愛好,大觀園的結構,幾乎處處少不了「水」。他把水的曲折縈紆,支配得井井有條,這些對大觀園的景致平添了不少氣韻,如《紅樓夢》中寫水的造句:青溪瀉玉,一帶清流,環抱池沼,得泉一脈,溝開尺許、忽聞水聲潺潺,下則落花浮蕩,池邊兩行垂柳、水如晶簾一般奔入等,所以水在大觀園中佔了很重要的位置。甲戌、庚辰兩本都有同一條脂評:「園中諸景最要緊是水」(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250頁)。從園林美學上講,流水是動體,也是柔的物體,融合在山石樹木之間,正好剛柔相濟。它的流動,遇低則瀉,遇窄則激,遇石則濺,遇沼則靜。園庭中有水,就如中國畫中的空白之處,空白在畫面上比水墨、色彩更重要,缺少水的庭院,好像有酒無餚,有雪無梅那樣單調,毫無韻味可言。但是除了園林美學意義之外,「水」作為一個原型意象還具有特殊的意義。賈寶玉有句名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這裡「水」的意義便突出地為女兒佔有了。前面提到過表現母親的意像有平和的大海和潺潺的流水,所以大觀園神話裡的「水」的意象跟母親原型有關,「水『的意象作為一個原型性象徵,其普遍意義來自於它的復合特性:水既是潔淨的媒介,又是生命的維持者。因此,水既像征純潔,又像征生命。這種意義表現在泛儀式中,它是象徵著即將開始的精神上的新生,在太虛幻境裡,賈寶玉精神上的新生開始於警幻仙姑所賜的「千紅一窟」茶和「萬艷同杯」酒被飲之後。後又授寶玉雲雨之事(這種事使寶玉成年,是一種成年禮儀式),這也是一種新生。所以大觀園裡「水」的意象具有一種精神上的新生的意義,它不僅成為滋潤大觀園植物生長的源泉,也是大地母親的乳汁,哺育了所有的生命。據民俗學家考證,滿族人中有洪水神話和水神話,而且對水有一種原型崇拜,滿人認為:「水」是媽媽的「水」,「媽媽的水」是「生命不死的『不達』 (飯)」,把水看作生命的源泉,滿族先民們堅信「大地由水托著,地水沒啦,地球也塌了,人水(血和水份)干啦,人的靈魂就走了」(《論滿族水神和洪水神話》,《民間文學論壇》,1986年第4期)。《紅樓夢》是寫滿族貴族生活的,所以滿人的水的信仰和大觀園水的意像一起印證了「水」在大觀園裡像征著一種「生命之水」,體現了母親原型的撫育、滋養、促進生長與繁衍多產的意蘊。
最後談談和母親原型相對的另一種原型:父親原型。這兩種原型在《紅樓夢》整體結構中互相對照。小說中的母親原型是元春,父親原型是賈政,因為賈政在榮國府象徵著一種理性、秩序和界限。在他所建立的永恆秩序中,只允許存在一種命令、一種歡樂、一種個體戶,用理性和秩序之網籠罩著人類。這方面體現於他和寶玉的父子關係中,他教導寶玉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但他從來不向兒子說明其中原因,這樣,父親原型的意義就是一種禁忌,他使人感到神聖崇高、強而有力,又使人感到神秘恐怖,按照威爾賴特的說法,在個人想像的歷史生命裡,帝王的形像與父親的形像總有結合在一起的傾向,這也許是由於對年輕孩子的心靈說來,父親像是具有無限權力。因此父親原型總是冷冰冰的、嚴肅的、鐵面無情的、不那麼討人喜歡的。
在小說中,父親原型是曹雪芹所要批判的對象,這種批判又和母親崇拜結合在一起。曹雪芹筆下的男人大多都是無能、好色、卑瑣,而作為父親原型的賈政雖嚴謹、正派、勤奮,但在政治上也無甚大的作為,家業上也無貢獻,所以父親原型顯得萎縮而無能。相比這下,母親原型的都能、賢惠母愛 得到極大的渲染與突出,如由於元妃的存在與政治上的保護才使賈府顯得更加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沸沸揚揚,而她死後,賈府連遭查抄,這道衰落,而若干年後,賈蘭中舉,皇上批閱卷宗中發現賈蘭和元妃是一家,看在元妃的份上皇恩浩蕩,使賈府家道復初。賈元春不僅在活著的時候是賈府的庇護神,使大觀園至始至終瀰漫著她的影子,而且死後也依然福佑著賈府的子孫,和父親原型的卑微無能比起來,母親原型顯得更加偉大。神話中的原型意象仁慈了我們無數祖先的典型經驗,《紅樓夢》中的母親原型也仁慈了遠古的時候先民們回歸襁褓時代所得到的母愛的渴望,同時也表現了人類深層心理中尋求內在和外在雙重庇護的希冀,如同賈元春一樣,不僅在政治上是賈府的庇護神,而且又成了大觀園中生活的人們心靈和情感上的寄托。曹雪芹刻意塑造了這個母親原型,這和他家首衰落、境遇淒涼、渴望被救助和庇護的心靈需求有關。小說中有好幾處把母親原型意象和人物內心深處的家園感等同起來。第五回寶玉隨秦可卿「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到: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這是寶玉對太虛幻境的感受,它對我們理解和把握曹雪芹的深層心理是有幫助的。再回到原話上,「失了家」,指的是失去現實中的賈家,「也願意」是指在太虛幻境裡願度一生。為什麼自己的家沒有家園感,反倒是夢中的太虛幻境更具家園感,以致使賈寶玉願以它作為安身立命之所?這是和作者有意識地把太虛幻境及警幻仙姑作為母親原型和意象對待有關,賈寶玉在此樂居正是可避免《樂中悲》中的「襁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失去母愛的恐懼。
可以說以母親為原型的大觀園神話反映出人類心理中最原始最深層的集體無意識──對母愛的渴望。這個集體無意識,是藝術的真正原型,它恰似一道流經威信的心理河床,積聚了人類過去的風風雨雨,「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碎片,都有著我們祖先的歷史中重複了無數次的歡樂與悲哀的心理殘跡」 (榮格《個體無意識與超個體或集體無意識》1961,據《西方心理學家文論選 》,人民教育出版社,1983年,第410頁)。這種原型不僅代表了人類過去,更指向人類的未來,它對藝術的體驗和創作具有決定性意義。榮格指出原型是藝術體驗的真正決定力量,在創作過程中具有非自主性和非個人性的特點,結合《紅樓夢》我們看出除了現實中的母親原型元春外,其他原型意旬是非自主性的,非個人性地表現的,如榮格的一句名言所說的:「不是歌德創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創造了歌德」。同樣,在這種意義上說,正是對心靈的庇護神──母親原型這一集體潛意識的被「喚醒」與推動,曹雪芹才創造出《紅樓夢》中的母親原型。《紅樓夢》之所以偉大和不同凡響,正是在於它喚醒了人類內心深處潛藏已久的甚至是遠古的母親原型的幻覺。即使是在今天,母親原型依然能走進那些渴望得到保護和翔的內心。所以當我們閱讀大觀園神話的時候,母親原型便喚醒我們內心深處的潛意識,引發起「幾千年來一直潛藏於我們內心感情深處的這種長期沉睡而永遠令人親近的情緒」(榮格《論分析心理與詩的關係》)。這就是大觀園神話具有迷人魅力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