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夜宿」怡紅院
你一看這個題目,一定會大叫荒唐,這哪兒是哪兒啊?請稍安毋躁,聽我慢慢道來。大家一定會記得賈寶玉過生日那一回,有一段膾炙人口的文章,就是史湘雲喝醉了酒,一個人躺在大觀園偏僻處的一個石凳子上睡著了,她包了一包花瓣當枕頭,引得蜂蝶紛紛。這個情節充滿濃郁的詩情畫意,不少畫家一再地揮灑丹青予以寫意。恐怕我們一閉眼就看見那幅美麗的畫面了,但不一定每一個人都能看出這個情節後面的隱喻,所謂「背面敷粉」。
如何背面敷粉呢?就是和芳官的故事彼此映照,傳達一種微妙的意思。湘雲醉臥的故事後面,作者緊接著就又寫了一個芳官醉臥的故事。而這兩個故事原來又是一種「影射法」,不過影射得更加富有韻味,更加有「像外之象」的意境而已。
清朝人洪秋蕃就看出了這一點,他寫了一段評點,這樣說:
芳官醉眠,純是為湘雲寫照,明眼人自可看出。而作者猶恐文不周匝,復接寫道:「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以喻湘雲出席,滿園蹤跡不著。天明,襲人睜眼向對面床上一瞧,只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以喻眾人推湘雲快醒也。芳官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聽襲人笑她不害羞,方知是與寶玉同榻。此即「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又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醉了」。芳官忙笑得下地來說:「我怎麼吃得不知道了。」此即湘雲反覺自愧之意。筆筆寫來,無一掛漏,明白曉暢,無以復加。而讀者猶不知所說雲何,真是做夢。
洪秋蕃指出,描寫湘雲白天醉臥石凳上,夜裡芳官醉臥寶玉身邊,乃是「湘雲眠石,芳官亦眠石,石即玉,玉即石」———賈寶玉前身為神瑛侍者,瑛是玉石,他投胎人間,又銜通靈玉而生,而通靈玉就是補天頑石,所以描寫湘雲臥石也就是暗示她將來要和賈寶玉結合。這一後文情節先通過芳官醉臥寶玉身邊來影射,這就是為什麼描寫湘雲醉臥和芳官醉臥的每一個細節都互相照應,所謂湘雲先划拳,芳官也划拳;湘雲酒醉,芳官也酒醉;湘雲醉眠,芳官也醉眠。還有更細緻入微的筆墨:湘雲用手帕包了一包花瓣當枕頭,而寶玉和芳官喝酒划拳時也是「倚著一個各色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
所以芳官夜裡睡在寶玉身邊,也就是象徵史湘雲夜臥怡紅院。你瞧第六十三回怡紅院夜宴慶生辰,請來了黛玉、寶釵、寶琴、探春、李紈,並沒有提到請湘雲,後面宴會上湘雲卻和寶玉並坐在最當中,成了這次聚會事實上的女主角。這是怎麼回事呢?原來作者通過這一描寫上的有意「疏忽」,暗示湘雲白天酒醉後,被大家扶到怡紅院休息,一直沒有離開。當然這都是一種象徵寫意的筆法,不能用「寫實」來膠柱鼓瑟的。
洪秋蕃在作了那一段評點後,有點得意地說:「凡高談《紅樓夢》者,但以此回筆墨試其眼力,若果夢夢,不必與言《紅樓》。」以後大家是不是也可以如法炮製,考一考那些大談《紅樓夢》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