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張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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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裡獲得官方、學術界、民間共同認可的不多的小說之一,其成就單從小說的創作週期上便令後來者無法企及。

正統的評論比較實用,通常從階級的觀點出發,褒揚其內容深刻,通過描寫一個大地主家族的沒落,揭露了封建社會的黑暗本質云云;而紅學家們則用高倍顯微鏡研究每一片殘磚斷瓦,考證裡邊某個僅露了一臉的人物的出身來歷並樂此不疲;普通讀者熱衷於郎才女貌的男歡女愛,白玉為堂金做馬的毫奢,還有錯綜複雜猶如劇情片的故事情節。道也好,淫也好,各人的眼光不同角度不一,得出的印象就大相逕庭。

曹雪芹起筆時就開宗明義,這只是一塊頑石在塵間「走一遭」的歷程,亦夢亦幻,作不得真——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巧合而已。卻又在開篇時欲蓋彌彰地寫了四句詩道破了玄機:原來頑石所歷是虛,自身的親歷卻非假。

他用寫作追憶流逝的時光,抒發內心不平之氣,切膚之痛沒有讓他寫出一部才子佳人花好月圓的言情劇,他親手搭起了一座美奐美輪的大觀園,卻沒有來得及親手把它毀掉,結尾時的悲劇色彩被宿命的虛無與因果報應沖淡不少,不可不說是種損失。

魯迅講悲劇就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打碎給人看,按這個說法觀照《紅樓夢》,固然看到了毀滅,但並非都是美好的東西,賈府的大廈傾頹樹倒猢猻散,並不具有美學意義上的審美價值,如果我們對此產生了同情或者憐惜,那對他們周圍的人,對被他們剝削過的佃戶,被他們欺壓過的小民,則是不公平的。

關於《紅樓夢》在藝術上取得的成就專家們的著述實在太多,並且過多了,這裡就犯不著再說,以免有搶人飯碗之嫌,這些纖巧精緻,絢麗奪目的文飾後面,藏著的東西則不那麼顯眼,但更真實。

一座佔地遼闊,錦繡燦爛的大觀園是一個封閉的小小世界,這個世界與外面的那個更大但簡陋得多的世界只通過那麼幾個通道聯繫著,它在金字塔的頂端,俯瞰眾生,並且和其它尖頂聯為一體,在這個世界的內部充滿了紛繁錯雜的關係,有矛盾,有衝突,不時有暗礁突破水面風暴掃過頭頂,但是它就像一張繃緊的蛛網,依靠自身的張力維持著平衡——只要這張網附著的牆角柱頭沒有改變,那它就像飛快運轉的陀螺在一點上始終不倒,但只要稍稍有外力襲來,則立時土崩瓦解,毀於一旦。

千百年來,我們的國家就是這樣過來的,不論是焚書坑儒,還是文字獄,不論是戰國割據,還是諸侯作亂,只是一場場戲劇上演,人人都清楚地明白劇情的發展方向——這張網不過比平時繃得更緊了一點而已。但蒙古的騎兵,女真人的弓箭,八國聯軍的炮火還有日本人的鐵蹄轉眼就把這種微妙的平衡踏得粉碎。

大觀園裡的風花雪月詩意優美,射覆吟詩,飲酒品茶,情趣高雅品位出眾,中式貴族熱衷於無害而溫和的活動,謙謙君子和溫淑貴婦是他們的代表,當然這並非說他們對所有人都如此,「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古有明訓,在他們世界之外的人,其實並不算人的。

而這個時候的西方,貴族們也彬彬有禮地在社交舞會上虛與委蛇,另一方面,他們喜歡用劍這種野蠻的東西代替詩書相會——為榮譽而戰,爭吵的結果往往是拔劍相向。

賈府的男女可不喜歡這種舉動,所以整部書裡除了柳湘蓮曾經拿馬鞭痛打了薛蟠一頓,再沒更有男人氣的舉動,雖然那薛蟠稍微還像個男人。

聰明人用腦力不用蠻力,譬如賈雨村那場精彩的訴訟案,由此可以知道為什麼在中國武將的地位一直那麼低,只能遠遠地在邊關為皇帝高官們看家護院流血拚命,聽侯欽差大臣和那面塗黃漆的金牌的命令,即便大臣是白癡,命令很弱智,然後武將也漸漸自卑起來,「一介武夫」,他謙虛萬分地介紹自己。

賈府的男人白皙柔美,渾身充滿了脂粉的香氣,在這個陰柔的世界裡,陰謀暢行無阻,看不到面對面的衝突,只是老謀深算,大家比賽玩深沉,用邏輯學家也無法反駁的語言說話,這種語言自漢唐之後便逐漸成為官方言辭,優美典雅,空洞無物。

這一潭死水看上去顏色可愛,景致優美,在高高的堤壩間波平浪靜——即便大堤崩潰,也不過融進了更大的一團死水。

更大的這團死水當時叫「天下」。

皇帝把自己的江山稱為「天下」,實在是充滿了豪氣的話,這是靠流血謊言欺騙充滿的泡沫,皇帝喜歡天下死水般的古井無波,「拱手而治」,皇帝喜滋滋地坐在寶座上低看下邊整整齊齊跪成方陣的大臣們,恍惚間他覺得自己真是天子,「我多麼偉大」,他想,但是嘴上卻稱自己為「寡人」,然後大臣們淚光閃爍,泣涕如雨。

皇帝有御林軍,有劊子手,有聰明的大臣獻計獻策,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所以他從來沒有廢話。

皇帝始終是《紅樓夢》裡忽隱忽現的一縷陰魂。

賈府最大的柱石就是皇帝腦子裡的一個想法,從它的興旺到衰敗,再從衰敗到興旺只不過是一閃念間的事情。

「君子之澤,三世而竭」,依靠某人的恩惠維持的幸福如果能延續到那人呼吸停止已經很不容易了,三世,應該算作上限。

所以賈府裡的人個個忠心無比,激動地接待自己女兒的訪問,下跪問安為皇妃熱淚盈眶,柔順地接受抄家驅除,我想如果被皇帝殺頭,三跪九叩和「謝主隆恩」更是少不了的。

除了忠,還孝順。

「孝」字辭海的解釋是:古代的道德規範,盡心奉養和服從父母。

中國人的孝自古以來便融於國法中,非是等閒的道德品質問題那麼簡單。各朝各代都把孝看得重要無比,孝子當好了能作官,因孝犯法可減罪。其基礎是老子對兒子掌有生殺大權,而逆子弒父則要處剮刑。

「百善孝行先」——在下孤陋寡聞不知語出何處,之所以孝字排在第一位原因實在簡單,從下而上是絕不可有違逆的,皇帝就是天下所有人的老子,忠孝不能兩全說穿了就是不能同時一樣好地取悅兩個爹的問題。

一旦親情被包上了濃厚的功利與政治色彩,裡邊所包含的人性的成分就降到了最低。

如果硬要賦予諸如善良和美德某種意義,如果非要對最基本的人性進行包裝甚至偷偷改造,那到頭來它們往往脫離了自己的本意。猶如纏繞大樹的籐蔓,最初兩者相得益彰鬱鬱蔥蔥煞是好看,但最後那樹木卻死於越來越緊的纏繞裡。

發動倡導這一活動的皇族骨肉相殘弒父誅子的記錄永遠保持領先。

在利益的驅動下,賈府裡的人都成了作秀的天才。像賈敬的壽辰和後來的風光大葬——順便說一句,假如我對賈珍這個人還有那麼點好感的話,那就是他的確愛著自己的兒媳秦可卿,雖然這種愛情有些狗屁倒灶,但畢竟是這幢陰森的大宅裡難得的有人性色彩的東西,秦可卿的葬禮上,賈珍表現得確實比死了親爹還悲痛萬分。

據說英王曾打算傚法東方宮廷禮節,讓武士們對他行跪拜禮,卻遭到所有人的一致反對,只好作罷。

英國人明白,一個人跪著說話時便宣告了他的尊嚴的徹底完蛋,而尊嚴是人類用以遮體的最後一條褲子。腦袋掉地的前奏歷來便是由膝蓋著地開始的,用膝蓋維持腦袋平衡的人始終活在刀口邊緣。

對此元妃省親一節可說寫得入木三分,先前大觀園的建造工程,賈政一夥於園中遊歷,大可略去不看。

元妃駕臨,府中男女老幼傾巢出動,大家磕頭行禮,山呼娘娘千歲千千歲,這種無恥勾當做得興高采烈,所謂的孝的面紗猛然被揭開,都是奴才,如此而已。等失去了元妃這個大靠山的時候,賈府的人便惶惶不可終日,只能等待著厄運的降臨了。在大觀園裡的紅男綠女熱鬧非凡笙歌無限的日常生活中,另一群人始終被掩蓋在後面,只能若隱若現地露一小臉。他們叫庶民,也可以叫黎民叫百姓,最後的身份被定為小民。

他們永遠是原料,永遠是基礎,永遠給人提供歲末的糧食豬牛,平時的血汗眼淚,間或逗逗樂搞搞笑,永遠不值一提。

曹雪芹細緻入微到無以復加的筆調忽然像一陣輕風從這些人頭頂吹了過去,這一場神仙下凡再度正果的神化言情劇裡群眾演員的面孔始終模糊於鏡頭之外,曹雪芹在悼紅軒裡也成為其中的一分子,但他卻不承認自己的角色,他用筆修補著錯誤發展的現實。他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文字裡始終沒有這些人的位置。

忽然想起了中世紀的荷蘭人,在那個黑暗的年代荷蘭是唯一可以自由印刷書籍的地方,商人匆匆忙忙地在交易所和印刷廠之間跑來跑去,為流亡分子落拓學者還有注定要上火刑架的傢伙忙碌著,他們只是為了掙錢而已,他們印宗教書籍,印反宗教的學說,印黃色小冊子。或許接受他們幫助的人在內心也是對他們充滿鄙夷的。但回過頭來看,這些人,其實是最自由的,那些呼喊,戰鬥,流血的人所渴求夢想的東西,那些陰鬱,專制,殘忍的人所害怕的東西,他們已經得到了。曹雪芹如果能寫完整部《紅樓夢》,結局可能並無二致,只能從虛無到虛無。一樹落花如雪,一點殘燈如豆,一場淒美銷黯的愛情,如是而已。

但如果非要一圓這個未完的夢,我想加上兩個字就夠了——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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