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證不立
——小議《紅樓夢》「毛批本」、「靖藏本」
陳晉先生大著《文人毛澤東》,於人於文,儘管頗多有所未言,言亦有所未盡,但仍是一本言則有據、持論嚴謹、文情俱勝的書。作者「毛研」專業所繫,有機會接觸內府秘藏,間有披露,人所罕知,便成珍聞。以之立論,也就多了些可信。這裡只說《紅樓夢》毛澤東批注本。雖早已不是新聞,仍能給人啟發。書中介紹稱:「曾任上海市委文教書記的石西民保存過一套毛澤東在延安時期批注過的《紅樓夢》,另外,康生也保存過一套毛批的《紅樓夢》。北京圖書館的著名學者路工曾從康生那裡把這個毛批本借來一閱,發現毛澤東批注的版本正好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出的。路工也就在一套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出版的《紅樓夢》上按原樣抄下毛澤東的批注。最近曾有出版社打算出版這個轉抄本,但因是孤證,恐很難實現。」(《文人毛澤東》,321頁)
我說給人啟發,指的是「轉抄本」和「孤證」數字。因為我由此想到了在紅學界已成定論的「靖藏本」。為便於比照,說一些路工「轉抄本」具體情況。最早披露此本的,是一九九四年六月四日上海《新民晚報》馬漢民先生《毛澤東批注的〈紅樓夢〉》一文。以後曾有多家媒體轉述。紅學家胡文彬先生在《紅樓放眼錄》一書中,有馬先生文章的摘要,介紹自路工處所知轉抄本情況,稱:「毛主席批注的《紅樓夢》,選用195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批注在全書的前八十回進行,以藍墨水鋼筆書寫,注文寫於書的天、地及兩側空白,運用了多種符號如重點線、括號、引號等等。路工滿懷崇敬之情,利用同樣版本的《紅樓夢》,按毛注的位置,依樣畫葫蘆的抄錄,對每一符號、每一標誌,均保持真本的面貌。在路工的努力下,『毛注』在民間誕生了一部抄寫本。最近路老與筆者談及此事,十分激動地說:『抄錄毛主席的《紅樓夢》批注,出於學習的心願,做夢也未曾想到,毛主席的紅學研究精華,卻有失軼的可能!』」
目前看來,「毛批」原本的「失軼」,已是事實。所以,路工先生辛辛苦苦的「錄副」,便成陳晉所說的「孤證」。問學通例,孤證不立,故而雖繫於偉人名下「毛批本」的出版面世,也難實現。這自是莫大憾事,然也無可奈何。我涉覽孤陋,未見過路工先生自己敘述「毛批本」錄副經過,但有陳晉大著為佐,相信此事不會是道聽途說。路工先生不以目驗秘笈、錄副辛勞自炫,學人嚴謹風範,倒真稱得上「沉默是金」了。
由此想到「靖藏本」,全是巧合。因為我有緣拜讀《文人毛澤東》一書時,今年四月的《文匯讀書週報》正連續四期刊發俞平伯先生生前未刊遺文《記毛國瑤所見靖應*/藏本〈紅樓夢〉》,文長三萬餘字。編者按語稱:「因其特有的學術價值和史料價值,我們經慎重考慮,決定破例在本報全文刊出。」另有魏紹昌先生「附言」,於「靖藏本」有簡明切要的介紹,不必重錄。只抄我覺得關鍵處幾句:「《紅樓夢》的脂硯齋批語抄本,今已發現十二種,內十一種均有實物存在,其中除南京圖書館所藏的戚序本一種外,另十種且有影印本行世。唯獨,在南京浦口一度出現旋即迷失的靖本,有名無實,存世的只是毛國瑤一九五九年從靖本抄錄下來的一百五十條批語……所以真正見到過靖本的,可以說只不過靖應*/(已於一九八三年去世)、靖寬榮和毛國瑤三個人,而真正將全書過目的,更只有毛國瑤一個人。」異常清楚:靖藏本,「有名無實」;見過的不過三個人;真正過目的,只一人。這點事實,還應加上一句:都是毛國瑤先生一人提供的,再無他者參預。所以「附言」結末說:「由於靖本如曇花一放,從此不再出現,難免會引起讀者的種種懷疑與詰難。本報現將這篇劫後倖存之文,予以首次披露,可謂搜輯俞老紅學佚文的重大收穫。而且對靖本的研究,必然會有進一步的助益。」
坦率地說,如此「紅學」比《紅樓夢》還難學。比如,靖本,既已確認「有名無實」,研究,又從何說起?毛國瑤一百五十條「批語」即令字字抄來都是真,既然只他一人見過,亦屬孤證,又何以能立而為論?我倒是覺得新出《俞平伯全集》未收俞老這篇未刊文稿,頗為蹊蹺。一九六四年俞先生此文寫成,交北京《文史》雜誌,未及時刊出,倒是正常的:孤證不立!而靖本一百五十條批語由南京師範學院《文教資料簡報》於一九七四年初次正式發表,也應當說是「正常」的。因為那是無所謂證與不證而偽證橫行的年代。而今則因是孤證,「毛批本」也只可錄而存之,存而不論,也屬撥亂反正一例。「靖藏本」,是否也應依例視之,留待旁證的出現,再行論定呢?至於已有的「紅學」界「定論」,也可算是別緻的「史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