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茗煙鬧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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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茗煙鬧書房

紅樓評論

茗煙鬧書房也是一件小事,對於主線(不論是愛情主線說還是階級鬥爭主線說)可有可無。但寫得特別生動有趣,活靈活現,疏密得當,場面亂而寫得清楚明白,使讀者有「洞察之樂」。過去每逢讀到寶玉的幾個小廝掃紅、鋤藥、墨雨一齊亂嚷:「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便覺得聞其聲而觀其鬧,十分地熱鬧開心。這一段讀起來也相當輕鬆,可能是《紅樓夢》中最輕鬆的章回之一。其他章回,生生死死,愛愛仇仇,善善惡惡,昏昏昭昭,即使表面的輕鬆愉快——如寫寶玉給黛玉講耗子的故事,寫年輕人們一起取笑打鬧吃酒猜謎行令——也掩不住一種不祥感、惶恐感,嘩啦啦大廈將傾的破滅感。

故而也可以說這一回是「閒筆」。即使短的小說中也會有一兩處閒筆,閒筆不是廢筆,閒筆可添趣味,可調節奏,可增側面,可擴空間。有閒筆才說明了作家的胸有成竹,駕馭得當。

至少在這一回中,寶玉秦種金榮賈瑞賈薔賈藍賈菌香憐玉愛茗煙掃紅鋤藥墨雨,基本上是一個水平一個層面一個鳥樣,並無高低貴賤之別。賈代儒老先生一走,這裡成了無政府安那其,出現了短暫的「自由平等博愛」的痛快局面。賈代儒留的作業只是一句七言對聯,功課已壓不住了。(這是一個反證:功課的壓力是不可或缺的。)因此「秦鍾和香憐擠眉弄眼,二人假出小恭……」已沒了王法。金榮一口咬定這二人「在後院裡親嘴摸屁股……」最後大打出手,言論行動都已大有突破。寶玉「一味的隨心所欲」,向秦鍾說:「咱們兩個人……不必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實現了無輩份的平等。茗煙本應叫金榮為「金相公」的,「得了這信,又有賈薔助著」,便大呼,「姓金的,你什麼東西」,直到隔窗揭底,說金榮「他是東府璜大奶奶家的侄兒,什麼硬仗腰子的,也來嚇我們!」公然對主僕界限表示藐視,平等意識與民主意識大增。李貫一面稱呼賈瑞為「你老人家」,一面對賈瑞深刻指責,硬把一切責任扣到賈瑞身上。就連寶玉,仗勢欺人地高呼「我去回太爺去!」「我必要回去的!」(這裡的「回」作匯報、稟報解),也終於被李貫止住了,除此時此地之外,還有這等平等的事態出現過嗎?至於博愛,薛蟠、寶玉、秦鍾、金榮、香憐、玉愛、賈瑞……都是見一個愛一個的貨,其愛焉為不博?因愛生妒,因妒生鬥,看起來這場亂子還是因狹隘的愛而生呢。

亂子的起因在於薛蟠「不來應卯」從而留下的真空。在於因此產生的寶玉的新權威的未經確認,也就是說,寶玉與其密友老侄秦鍾尚不能服眾。這樣,「東風吹,戰鼓擂」。這所義學裡的孩子便當真「誰也不怕誰」起來了。

亂子真正鬧起來的關鍵人物是賈薔。「他既和賈蓉最好,今見有人欺負秦鐘,如何肯依?但又不願挺身出頭,怕與薛蟠傷了和氣,於是要「用計制服」,「又止息了口聲,又不傷臉面」。他的「計」便是挑動起茗煙來鬧。而自己呢,「跺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兒說:『正時候了』」,蹓之大吉了。這是很有中國特色的人物,好鬥,有傾向,躲在背後,假他人之手鬧一氣,而自己遠遠避開。其中跺跺靴子、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兒連用三組疊字動詞,最為傳神。小小年紀,如此心計,如此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做假,不但不「居功」,連圍觀看熱鬧也不曾,不能不令讀者讚一聲「厲害」,倒抽一口冷氣!

賈藍賈菌合寫,二人性格不同,賈藍主張不介入,勸賈菌「不與咱們相干」,賈菌卻躍躍欲試,抱起書篋子來向金榮那邊扔去,卻扔到了寶玉秦鍾案上,把寶玉的一碗茶砸得碗碎茶流——有鬥志卻無鬥力與鬥爭經驗的人的介入,只能使一場亂子的陣線更加混亂,只能幫倒忙,只能使溫度更加升高,氣氛更加白熱。「眾玩童也有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過一邊的,也有立在桌上拍著手亂笑、喝著聲兒叫打的……」這種概括性的群像描寫十分耐人尋味。打太平拳也好,亂笑叫打也好,都是非功利的加溫和聲援,你打,他取樂,卻沒有上前解勸的!

幸有大僕人李貴,相當幹練地平息了這一場大鬧。由僕人來平息處理主人的糾紛,頗別緻。李貴的處理原則是:一、基於權勢地位身份,寶玉秦鍾只能勝不能敗,金榮只能敗只能磕頭道歉。斗了半天,「勢」在那兒呢,「勢」不是靠金榮賈瑞能鬥出什麼變化來的。最後,對這個勢不忿的人只能向這個勢再次確認。二、適當降格,不同意回這回那,而是就地解決,把責任扣到賈瑞身上,數落賈瑞幾句為寶玉秦鍾出氣,也是大事化小的意思。三、抑制激進分子,喝斥茗煙「偏這小狗攮知道」,「仔細回去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後回老爺、太太,就說寶哥兒全是你調唆的!」。表面上是喝斥茗煙,實際上也收到了為寶玉降溫的實效,蓋此事上寶玉並無光采也。李貴的這套處理亂子的經驗,也是有道理的。

賈代儒不在,賈瑞代理。賈瑞向著金榮,「以公報私」,拿著香憐作法,著實搶白了幾句,如果就此為止,金榮賈瑞就大獲全勝了。偏偏小勝沖昏頭腦,金榮「越發得意」,「搖頭咂嘴」,「許多閒話」,觸怒賈薔,鬧出一番風波。及到李貴出來,賈瑞也只好讓步,他的「勢」哪裡是寶玉的對手?真是欲沾便宜不得,反蝕了本。

金榮回家向母親胡氏吭吭唧唧,立即受到母親責備,而且胡氏一針見血地指出:「若不是仗著人家,咱們家還有力量請得起先生麼?況且人家學裡,茶飯都是現成的……家裡也省好大的嚼用……你不在那裡唸書,你就認得什麼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也幫了咱們七八十兩銀子……」這就明確了問題的實質,不在於是非曲直,而在於利害。

封建社會是一個尊卑長幼十分有秩序的系統。這個系統又與血緣關係、輩份關係緊密結合。寒酸如胡氏與金榮者,因為金榮的姑姑是璜大奶奶,便也處於一種從這個系統中分享一些菲薄利益的地位,即沾光的地位。一方面,他們是底層的、外圍的、無權無勢的,受欺侮的或被損害的。另一方面,如果他們會看眼色會行事,常去請安奉承,能注意不休止地去向鳳姐尤氏等家庭內的權貴人物致敬效忠,那就完全有可能分享到一點殘渣剩飯,使自己成為這個系統的既得到利益者,金寡婦如此,劉姥姥也是如此,乃至李貴茗煙襲人平兒也是如此。既是得益者,最終就必然成為維護者。只有維護,才能得益,因為得益,必須維護。維護得益之中,偶有不平之氣不忿之心,如璜大奶奶即金寡婦的小姑子聽到侄兒金榮受辱,怒從心起,罵了回秦鍾小雜種,捎扯上寶玉,而且提出秦鍾是賈門親戚,「 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頗有為金榮爭取與秦鐘的平等權力的膽識。「等我到東府裡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叫他評評理!」進一步頗有論戰——評理——的信心和勇氣了。

璜大奶奶的表演十分可笑,豪勇而去,不戰而敗,尤氏幾句話嚇得她把一番盛氣丟到了「爪窪國」,待賈珍賞她午飯,她忽然明白「賈珍尤氏又待的甚好」,更轉怒為喜了。由怒而嚇得不敢怒,由嚇得不敢怒而衷心感恩知足維護喜悅,這就是封建小人物造反反抗的三部曲。這三部曲是必然的。考慮利益就必須維護系統,維護系統就必須確認自己的卑微,打消任何不平不忿的念頭。憋著一口氣想去評理,考慮到利害關係不能不膜拜上層人物的權勢,叫作氣與理必須服從勢與利。在勢上進行以卵擊石的挑戰,又能有什麼別的結果呢?

摘自 紅樓啟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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