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八回 薛寶釵染疾別紅塵 史湘雲道琴回京師

第一百十八回 薛寶釵染疾別紅塵 史湘雲道琴回京師

第一百十八回 薛寶釵染疾別紅塵 史湘雲道琴回京師

《紅樓夢新續》周玉清

第一百十八回 薛寶釵染疾別紅塵 史湘雲道琴回京師

   

話說轉眼又過了半年,後日便是清明節了,寶釵雖有些兒不適,仍對寶玉道:「後兒是清明節了,咱們去老太太、太太墳上,燒幾張紙錢,上上墳吧!如今咱們窮了,老太太、太太活著不曾受窮,死了反受咱們牽累,心裡也著實過意不去。」寶玉道:「姐姐說的很是。今兒一大早,我已打發焙茗置辦香燭紙馬去了。姐姐後日好歹備辦幾樣蔬菜、瓜果,老太太生前愛吃甜爛東西,也備辦些兒,咱們後日上墳去吧!」寶釵忙答應著,點了點頭兒。

清明節這天,寶玉打發焙茗替寶釵叫來一乘小轎,焙茗提著籃子,寶玉跟在轎後,主僕三人,往鐵檻寺大道奔來,獨留麝月一人在家看守門戶。

原來賈母沒後,靈柩都停放在鐵檻寺。原擬次年梅棺木送回南邊祖塋墳地安葬的,因不及半年,賈府便遭變故,賈母的棺木無力送回,便在秦可卿墳地之側,擇了一片土地,草草地掩埋了。以後王夫人仙逝,墳墓便壘在賈母墳頭側邊。

今日,釵、玉二人前來上墳。寶釵一下轎子,看見賈母、王夫人的墳上已長滿青草,墳前似有人燒過一堆紙錢,想,不知是誰人來過了,便已經哭得嗚嗚咽咽,忙跪在墳前行禮、叩頭。寶釵數數落落,哭得氣斷聲嘶。寶玉撕心裂膽,叫了一聲:「老太太!母親!不孝的寶玉兒看望你們來了!」邊說邊撲在賈母墳頭,抱住墓碑,哭得說不出來話。焙茗忙插上香燭,擺上祭品,焚燒紙帛。邊燒邊流淚兒。

那紙錢在哭泣聲中,燃成了一堆火,轉瞬之間,便已熄滅。紙灰片片兒地隨風飄散,或懸於樹枝,或散落墳頭,不消半刻功夫,便只留下些兒餘燼了。

寶玉抱著賈母的墓碑哭了一會,便呆呆兒地坐在墳台上,手托著頭,默默沉思。想貫母在日,賈氏何等繁榮興盛!真是說不盡的富貴溫柔,昌明隆興。如今曾幾何時,連賈母的棺木也沒法兒送回祖塋墳地安葬,在此受這淒涼寂寞之苦。一時又想到老太太生前,何等疼愛自己和黛玉。黛玉來了,留下我們二人,同住同食。以後又欲為我訂下黛玉的婚事,真真是我和林妹妹的知己。如今老太太和林妹妹都棄我而去了,獨我和寶姐姐尚在此偷生,老太太若還有知,還會像從前那樣疼愛我麼?咱們家,家道敗落如此,我不能振興賈氏家業,老太太不責怪我這個不孝子孫於國於家無望麼?一時又想到,咱們家敗落了,幸而老太太和林妹妹都不曾得見。若看到如今這樣光景,不知何等的感傷呢!再說老太太老了,林妹妹多病,也經不起這般苦楚折騰,又反而覺著一絲兒寬慰。便不再哭泣,來至王夫人墳頭呆呆地出神兒。

那寶釵見寶玉在賈母墳前傷心痛哭,也到王夫人墳前哭泣。想到王夫人生前對自己許許多多好處,越發哭得嗚嗚咽咽。又見王夫人的墳比賈母的矮了好些,忙用手捧了幾捧土添於王夫人墳上。想,日後有些兒指望,也將王夫人的墳壘上一壘,也不至如此寒酸淒涼。

因賈蘭馬革裹屍歸來後,李紈擇了賈母墳後一塊地,替賈蘭壘起了墳台,前面立了一塊石碑:「游擊將軍賈蘭之墓」。寶釵便對寶玉說;「咱們也給蘭哥兒燒幾張紙錢去!想不到他小小年紀,這樣輝煌,卻一下於就沒了。」寶玉點點頭兒說:「你說的很是,咱們這就去吧!」

二人剛欲起身,卻見賈母墳後轉出來一位婦人,穿一件洗舊了的青灰色粗布裌衣,上面罩著褪了色的秋香色對襟褂子,手中挽著一個籃子。一綹白髮,被風一吹,從額角拂到了面上。寶玉不覺失聲叫道:「這不是大嫂子麼?怎麼竟瘦得認不出來了!」寶釵道:「我們來時,見這裡燒了一堆紙錢,沒料到是大嫂子來燒的。」李紈道:「我已經來了好些時候。在老太太,太太墳上祭悼過了,方到蘭兒墳上看看,也替他燒幾張紙錢。不想你們也來了。」寶釵道:「我們正說也去看看。蘭兒真是個好孩子。我們怎麼能夠忘記他呢!」

李紈歎息著道:「想不到我的命就這樣苦,連夫死從子也做不到,小小年紀,竟先我而去了。可我卻每常聽見他來對我說話兒。在我耳邊悄悄說著,每天要來替我念一首詩,找還見他左手持弓,右手搭箭,在射那些匈奴人呢!他說,咱們國公爺責問他,為什麼不重振家門,急急地奔了去。國公爺要打他呢,他奔了來,叫我救他。真真是可憐見的孩子!」

寶釵一聽,心中一酸,卻連忙強忍住,勸慰道:「嫂子也別往他處想才好!蘭兒不走時已經走了,怎麼還能來對你講話兒!」李紈道:「這是千真萬確的,我沒有哄你們。他還來對我說,他見到了池父親。他老子對他說,他之所以早去,是為了讓蘭兒去完成他沒有完成的事業,振興門庭,光宗耀祖。不想蘭兒才開了一個頭,就奔了去。父子兩個,在泉下抱頭痛哭呢!」李紈說著,說著,已經淚痕滿面,不斷用袖頭揩拭,呆呆地望著遠方。

寶玉連忙勸慰,道:「嫂子必是思念過度,才發生這樣奇異牛兒。想嫂子一人在家,十分孤寂,就索性搬到咱們山上去吧。有我們陪著時,也可少些兒寂寞,我們也好奉養嫂子。」寶釵也竭力勸李紈搬去西山同任。李紈卻只是搖頭兒,說:「再不搬出去的,蘭兒在那裡讀過書,我在那裡,還能聽見蘭兒的讀書聲呢。」寶玉夫婦再三相勸,李紈執意不從,像怕被他們拉去了似的,急急地去了。寶玉、寶釵望著她的背影離去,噓唏歎息了多時。

因秦可卿的墓地便在附近,寶玉欲去瞧瞧,便對寶釵道;「今兒風大,姐姐身子原不好,又哭了許久,不如先回去吧!我還要進城看一個朋友方回來。」寶釵點了點頭兒。

焙茗便去叫來轎子,寶釵坐著回去了,寶玉叫焙茗也跟了去。固獨自一人,來至秦可卿的墓園。見秦氏的墓,非但王夫人的不能相比,就是賈母的墳,相比之下,也遜色了許多。遂於墓前施了禮,道:「姐姐如此富貴,可知道咱們賈氏如今已是窮敗了麼!雖則如此,寶玉仍是記住姐姐的,姐姐不責怪寶玉不能振興祖業,光耀賈氏門庭麼?」便在墳前癡癡呆呆,說了一會。舉目四望,只見墓園寂寂,林木蕭蕭,偶然聽見一聲鳥鳴,分外響亮清晰。想,莫不是她那精靈幻化而成,要顯些靈異,答謝我來看望她麼!更循那鳥聲,矚目望去。哪裡有什麼靈異的鳥,不過幾隻斑鳩在樹上咕咕而啼,幾隻陽雀在另一株樹上偶爾啼叫了幾聲,此時刮來了一股大風,樹枝沙沙作響,寶玉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忙裹了裹衣服,出了墓地,一徑往大路行來。

且說寶釵從賈母、王夫人基地回來,寶釵的病原未痊癒,因哀痛欲綽,哭了一場,又被取一吹,回來後便覺渾身發熱,燒褐滾燙。

寶玉心中好生煩悶。加上這些日子,囊中匱乏,缺柴少米,哪裡有錢吃藥。欲去作幾幅畫兒賣時,也無些兒情致。好容易焙茗弄回來幾個錢,請了一個先生,抓了兩劑藥吃,也無效驗,那病反倒一日重似一日。

寶釵於床上折騰,翻來覆去,只嚷口喝,要水喝。寶玉忙扶她墜起,麝月端了一盅兒溫開水來,伏侍寶釵喝下。

寶玉見她輕輕喘著,扶住她問:「這會子心裡可受用些?」寶釵搖了搖頭兒,歇了一刻,方道:「我心裡跳得厲害,只覺發慌。我是個冷人,卻害了熱病,只怕再不能好了。」

寶玉心裡覺著如刀絞一般,淚水早滴落了下來,卻不去拭,握住她寬慰道:「你放寬心些!哪裡便不能治了。我這就出去,拿唱本子換些錢來,請個好大夫瞧,定能治好病的。你且再忍耐一些兒。」寶釵喘吁吁地說道:「你不用管我,且坐下來,我有話要對你說。」寶玉遂攥住她的雙手,在炕沿上坐了。

寶釵道:「我知道你一向是個高人君子,心中只有林妹妹。這原是我的不是,我望你振興門楣,仕途上進,將來蟾宮折桂,賈門再興,便死時,我也可以瞑目。如今想來卻是錯了。我不是你的知己,自不能得到你的心。你的心在林妹妹那兒。林妹妹是對的,你也是對的。只你我夫妻一場,我不怨你,只怨我沒有拿出心來,換你的心……」寶釵邊說邊熱淚長流,也不及拭。寶玉這裡卻已泣不成聲了。聽她說到沒有拿心來換,便用手輕輕摀住她的嘴兒,一隻手替她拭淚,啜泣著道:「你快別這樣說了!你我二人,危艱之中,共渡患難,你守得貧,耐得賤,哪一樣不是為我作想!你是我的好姐姐,也是我的一個知己,知己!」寶釵的嘴角邊,掛上了一絲酸楚的微笑。

寶玉替她拭乾眼淚,扶她睡下,又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見她渾身火燙,雙眼發赤,真是憂心如焚,道;「你躺躺吧!我且去請太醫院王太醫去!」寶釵在枕上輕輕搖了搖頭兒,說:「不用了!且買些柴米回來是正經,家裡快斷炊了呢!」寶玉哽咽著,叫麝月來囑咐了一回,方拿著唱本,上桂湖樓找妙玉去了。

妙玉、芳官諸人見寶玉急匆匆走了來,眼紅紅的,不知何事,都一個個過來詢問。寶玉不及回答,便將唱本兒交與妙玉,道:「姐姐還瞧瞧吧!用不得時也不勉強,我不過要討幾個錢來急用。」

芳、藕、蕊諸入忙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寶玉只好以實言相告,說寶釵病重在榻,如今別說吃藥,連買米的錢還沒有。」芳、蕊等人忙去封來二十兩銀子,遞與寶玉,說:「二爺不別客氣,這點銀子,先拿去用,改日還送了來。務必要將二奶奶的病治好。二爺也該放寬心些兒才好。你如再一病倒,家裡越發沒有個照應的人了。」妙玉也忙給他一錠白銀。寶玉也不推辭,忙謝過眾人,一徑往太醫院請王太醫。

王太醫原系賈府舊交,賈府如今雖然敗菹,到底還念舊情,便問了寶釵的病況,寶玉一一告知。王太醫道:「如此說來,二奶奶是毒熱淤塞於胸,鬱悶之氣所積。奉當立即去看視:只因皇上近日有些欠安,已傳諭下來,叫未時入官看視,實不敢有所貽誤,世兄且先帶這個『牛黃解毒丸』回去吃吃看。我看過皇上的病,即刻便來。」寶玉無奈,只好拿了丸藥,又買了些米,一徑回至西山草廬。

一跨進門,便聽麝月在呼喊:「奶奶醒醒,奶奶快醒醒兒!」寶玉放下口袋,三步兩步,搶至寶釵榻前,見寶釵已昏迷過去,忙抱住她,用力搖晃,一面大聲呼喚道:「你快醒醒,醒醒兒吧!你瞧,藥,我替你買回來,買回來了!」

喚了半日,寶釵方用力睜了睜眼腈,淒苦地做了個高興的微笑。寶玉覺著這笑比哭還要難看,像刀子割痛了自己的心,只聽寶釵氣息微弱,斷斷續續說道:「我竟是錯了,錯了,我要像林妹妹一樣,用心來暖你的心。我們一同回南京……南京去種田……種……田!」說完,閉上眼睛,再也醒不來了。

寶玉抱住她,哭喊著,直至她已在懷中冷卻了,尚不肯放開。

焙茗、麝月都邊哭泣邊過來相勸,道:「二奶奶已經仙逝過去,二爺還放下來,我們好替她梳洗穿戴呀!」寶玉說:「誰說她仙逝去了!她沒有走,她只是睡了過去,睡過去了!」焙茗、麝月又拉住他苦苦相勸,寶玉方才放下了寶釵。

這裡麝月、焙茗忙過來安排料理。寶玉將芳、藕等人給的銀子,叫焙茗拿去買棺木,備辦後事。一面請人帶信給薛姨媽。

薛姨媽聞訊,忙帶著薛蝌、寶琴、岫煙等趕了來,哭了聲:「苦命的兒!」便暈了過去。嚇得眾人忙呼喊不迭。一面熬了姜開水來急救,薛姨媽方漸漸緩過氣來,到寶釵靈前哭得痛不欲生。寶琴、岫煙雖也哭得甚為傷慘,無奈終怕哭壞了薛姨媽,忙拭乾了淚過來勸解,好說歹說,將薛姨媽勸了回去,寶玉這裡,請子二十多個和尚、道士來唸經,放焰口,做水陸道場,擇日出殯,盡其所有,安葬了寶釵。從此更加懶散怠惰,連畫兒也沒情致作了。成日家,只叨念著寶釵的話:「我要像林妹妹一樣用心來暖你,我們回南京去種田,種田……」

卻說史湘雲自丈夫沒後,隨公婆到了衡陽。誰知賈府抄後,不到一年,公公便被參,帶回刑部審問,家產抄沒。一家子不論男女,帶到市場發賣。史湘雲幸好遇到當地一個衙役,原是侍候過史侯家裡人的,見史湘雲也在發賣之例,心中好生不忍,便出十多兩銀子,將她買下。史湘雲心中感激不盡。

那差役道:「姑娘如今哪裡安身?」史湘雲道:「我還回京城找親戚們去。只如今路途遙遠,如何回得去呢?」那差役想了一會,道:「既是姑娘欲回京城,我有個朋友,是個長者,夫婦二人都在湘江打漁,有時也順便販些貨物去岳州、漢口發賣。姑娘何不乘坐他們的船去至漢口,再走陸路回京師。」

湘雲道;「甚好,就聽大叔安排吧!」

果然過了三五日後,那衙役領她上得一隻小船,托咐船家多加關照,就在船上同飲同食。又送湘雲幾兩銀子,一把古琴,道:「路上解解悶兒吧!願姑娘多多保重。」

湘雲謝了,別過差投,上了小船。一路曉行夜宿,過了好些地界。這日,湘雲坐在後艙,見夕陽的餘暉墜落湘江,水面上金波閃爍,恍惚迷離;藍天上,白雲飛捲,轉瞬即逝。不免想起自己的遭際,也如這斜暉、白雲一般,轉瞬消散得無影無蹤了。眼前不過霧茫茫一片而已,不覺干愁萬恨一齊湧—上心頭。因想到:這荊楚之地,自古以來,便是歌舞之邦。有編鐘,得古代鑄鍾之大成;有編磬,其聲甚為情越。土塤之聲醇厚典雅,渾圓深沉。楚箎、排簫皆管樂,《清商樂》裡常用它。竽和笙,相傳女媧所制也,瑟音渾厚凝重,而古琴則含蘊深邃,相傳為俞伯牙所操,如今何不就用這古琴彈唱一曲呢?躊躇一會,遂信口彈唱起來:

湖水逝兮白雲飛,余霞散落兮吊斜暉。

楚塞遠兮寒煙幕,孤帆一點兮歸無路。

洞庭波守江漢長,沅水流兮紅葉春。

往事如注兮心懷故鄉,衡陽難越號痛斷人腸。

昨日醉臥兮紅香圃,今朝飄淪兮湘水浦。

昨日畫堂兮舞雲霓,今宵獨與兮清猿語。

我欲歸兮歸何處?弋林釣渚兮社鼠城狐。

鬼蜮魑魅兮鷹鴟吮血,衰荷荒葛號枯草盈途。

玉貌侶兮為塵土,高堂雲散兮骨肉枯。

撫琴弦兮淚空流,夜夜悲風兮夜夜憂。

楚江千里兮歸大海,扁舟一葉兮何處淹留。

湘雲唱罷,撫琴痛哭。那漁婆兒過來勸說道:「姑娘快別傷心了,眼看快至岳州地界,我們要去販些貨物,姑娘不上去玩玩麼?」湘雲道:「甚好,我正欲去岳陽樓上走走。只媽媽要去經營生意,我一個人這模樣兒如何去得?」漁婆想了一想,道:「姑娘慮的也是。如今這世道,臉面兒稍微周正些的姑娘,一人行走,多有不便,姑娘還獨個兒在船艙裡吧!」湘雲道:「我倒想起一個主意。我從小兒喜歡扮男裝。這裡有些銀子,請媽媽替我買一套道家的裝束來,我扮成道士模樣,便無妨礙子。再者,且將這古琴賣了,換一支道琴。到了漢口,我也好沿途打道琴慢慢兒地走回京師。」漁婆笑起來道;「姑娘好主意,明日上岸,我替你買去。沿途打道琴,何愁回不了京師。我也正愁你一人到漢口回不去呢!」漁婆兒又寬慰湘雲一會,方回前艙睡去。

次日,船行半日,果然到了岳州。漁婆兒上得岸去,替湘雲買了衣衫,換得道琴,回至船上。湘雲忙忙地換了道裝,漁婆兒替她綰了道士髻兒,端詳了半晌,笑說道:「姑娘這身打撈,真像個年輕的道長,再認不出來是個女孩兒的,不信姑娘對著江水瞧瞧。」

湘雲瞧了好久,果然像個道士。便別過漁父,漁婆,上得岸去,到岳陽樓上走了一遭。

在這裡見了許多先哲的題留。那浩浩蕩蕩的洞庭湖,果然氣象萬千,十分雄偉。想到范仲淹《岳陽樓記》上說:「遷客騷人,多會於此。」如今自己算不算一名遷客呢!」范仲淹要騰子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自己何人,何能做到如此。但也該放得開些才是。湘雲本是個豁達大度之入,啼哭了這些天,如今方感到精神一爽,心中寬慰了好些。

傍晚回到船艙,便學起打道琴來。漁父、漁婆在岳州耽擱了兩天,便起程到漢口。

湘雲便謝過船家夫婦,上得岸去,因歸心似箭,也無心腸去瞻仰黃鶴樓和鸚鵡洲,只在漢口耽擱子一天。次日便起程了,沿途上打道琴,乞討過日。只聽她一路唱道:

我本是,一道人,從蓬萊,到京城,

一路上,餐風飲露受苦情。……

如此早衍露宿,沿途乞討。行走約半個多月,漸漸感到不支,一日,來至狼牙山腳下;又病又餓,實在支持不住,便在一株大樹下睡了。一覺醒來;覺得又饑又渴,渾身無力,便欲去清泉邊找口水喝,好容易撐起來,順著林木蔭茂的道兒走『忽見有一隻狼,奔了過來,湘雲又驚又駭,連忙閃進林中躲避。那狼見了湘雲,也不理睬,只呲著牙往前狂奔,一會子鑽進叢林,越過山崗,轉瞬不見了蹤影。

這時,見一隊人,架鷹牽狗趕了來,後面一隊人馬,策騎奔馳。到了這裡,為首的一位哥兒,忽地勒住韁繩,遭:「那狼已越過崗子去了。咱們累了,這裡有清泉,且下來喝口水吧屍說完,已跳下馬,把馬牽進叢林,方發現林子中有一道士,有氣無力地坐著。

那哥兒便上前去問道:「可曾見一隻狼從此地經過麼?」湘雲點頭輕聲說道;「那狼已越過崗子去了。」

那人先飲了馬,方取下皮水壺,於泉邊喝足了水,又灌滿一壺回至叢林中。一面吩咐從人道:「你們喝過水,吃過東西,再帶著鷹犬去瞧瞧,那畜牲鑽到哪裡去了?崗子那邊尚有別的獵物不成?若有時,速來告知。」從人們喝過水,吃了東西,又騎著馬兒去了。

這裡,年輕哥兒拿出些糕餅兒來,邊吃邊喝水。忽見小道士躺在那邊輕輕呻吟。便問道:「你是何方道士,想來有些飢渴了,且過來,胡亂吃些糕餅兒,」湘雲又餓又病,聽那人招呼『欲去時,幾乎站不起來,那人見她有病,忙叫她躺著,扔了糕餅給她。湘雲吃了些下去,有了些精神,無奈病得久了,嚥下糕餅,反覺有些反胃。那公子倒了些水去,湘雲喝下,方覺受用些。因道謝道:「多謝公子!請問公子,此地離京師還有多少路程?」那哥兒道:「你是去京師麼?聽你的口音,像是京城人,不知是京城哪個道觀的?」湘雲想了一想,輕聲答道:「原是天齊廟的,如今出來得久了,正欲回京師去呢!」那哥兒遣:「我如今也回京師;你既有病,待會子乘咱們的坐騎一道兒回去吧!」湘雲連忙道謝:「多謝公子。」

那哥兒笑道:「我見你身邊帶著道琴,可惜你病了,不然,倒要請你唱一曲呢!」湘雲此時已有了些精神,因感激這哥兒,便道:「我現時已有些精神,就低聲為公子唱一曲如何?」那人道;「如此甚好,你不用著急,就緩緩兒地唱來吧!」湘雲遂坐起來,拍著道琴,低聲彈唱道:

我本是,一道人,從蓬萊,到京城,

一路上,餐風飲露受苦情。

說什麼,富貴榮華及子孫,

看今朝餓殍饑兒實可憐。

說什麼,王侯將相凌煙閣,

到頭來,披枷帶鎖長街行。

昨日紫府金盤餐錦鯉,

今朝繩床瓦灶甚淒清。

昨日紅羅帳暖鴛鴦戲,

今宵勞燕紛飛歎孤零。

喜當年,蟾宮折桂門庭耀,

到而今,沿街乞討淚沾襟。

喜當年,舞榭歌台楊柳岸,

到而今,荒祠古廟聽鬼吟。

涕滿襟,淚盈盈,放悲聲,

看終久是:雲散高堂,湘江水涸,

聽道琴一曲,訴盡酸辛,道盡不平。

湘雲彈唱罷,淚痕滿臉,也不去拭,只默默坐著出神兒。那公子也滿眼含淚,噓唏不已。約一盞茶功夫,方歎息著問:「聽你唱這道琴,必是栽過觔斗,經歷了一番人世滄桑的吧?何不告訴於我,也好替你排解、排解。」史湘雲搖頭兒答道:嚇公子不用亂猜,我唱這些,不過為了感化世人,乃是我們遊方道人的本分,並非我的遭際便是如此。」說罷,靠著大樹躺了下來。

那哥兒聽如此說,歎息了一會,也便罷了。又問湘云:「再吃不吃些東西?」湘雲只搖頭兒,說:「倒想些水喝。」那公子便過來,扶著她,餵下水去,湘雲又道了聲:「多謝!」喝過水又躺下了。那哥兒便靠著另一棵樹坐下來,不斷拿眼睛打量湘雲。

湘雲固想到方才說自己是天齊廟的道士,不免想起寶玉送自己的那隻金麒麟,原是天齊廟張道士迭他的。如今除了這對愛物兒,當初藏在鞋中,不曾被搜去,沿途便乞討、害病,也捨不得賣它,便從袍袖裡拿出來把玩。

那公子一見,驚得目瞪口呆,道:「什麼東西,如此燦爛輝煌,且扔過來,我瞧瞧吧!」湘雲輕聲答道:「這原是小時候玩的東西,並不是什麼新鮮玩藝兒,沒的污了公子眼睛。」

那哥兒站起來,指著湘雲說道:「我原打量你生得眉清目秀,現生著病,是個好人兒,誰知你竟是個竊盜之徒!那東西若果然是你的時,拿出來瞧瞧何妨?莫不曾,我拿了你的?可見是愉來的了。」

湘雲撐起來,氣喘吁吁答道:「公子此言差矣!這不過小時候玩的麒麟,公子要瞧時,且拿去吧!」說完,將麒麟扔了給池。那哥兒將它抬起,瞧了一會,勃然大怒,指著湘雲說道,「這麒麟,我分明在一位好友身上見過。我那朋友,必是被你謀害了,你不必隱瞞,快快從實招來吧,省得我拿下你去見官。」

湘雲原奉有病,一聽、更感驚慌萬分,忙道:「公子息怒,且聽我細細兒地說與你。我原是忠靖侯史鼎的孫女,從小兒佩著個金麒麟,這個大些的原是表兄賈寶玉相送的。那日,天齊廟張道士送了寶玉一個金麒麟,比我佩的還要大些,還有光彩,寶玉不慎,將它丟失了,我在薔薇架下拾了送還他。以後我出嫁時,他把了來送我,是要我記住兄妹們年幼時一起玩耍之情。寶玉原是女孩兒隊裡長大的,咱們從小兒一塊淘氣。以後他娶子寶釵姐姐,我隨公婆到了衡陽。如今公公被參,全家抄沒。我從虎口裡逃出來,扮成道士模樣,沿途打道琴乞討,如今正欲回京城找寶哥哥、寶姐姐去!」

那公子端詳了她半晌,方歎息著說道:「原來是史妹妹。聽你方才打的道琴,便知道你有些來歷。果然不錯。你提到的寶玉,正是我的摯友。我姓衛名若蘭,父親衛功在雲南任職,與賈府原系世交。我在雲南聽說賈府抄沒了,如今正欲進京去看看,不知寶玉如今流落在何方?」湘雲搖頭苦笑道:「我也不知。只聽說二表叔回金陵作館學先生去了。」

衛若蘭歎息了好久。吩咐人去買些藥來,又買來女裝,叫來小轎。湘雲卻不願更衣,搖頭答道:「我病得久了,愁的是回不去,換衣裙做什麼!」若蘭歎息不已。便欲於近處找個招商店,讓湘雲住下,等病治好了,再同返京師。無奈湘雲不肯,道:「我只盼早日回京城看看,在此地耽擱久了,只怕京城也回不去呢!世兄不嫌勞煩,就快帶我啟程吧!」若蘭無奈,只好打點好了,扶湘雲上轎,立即起程。一路曉行夜宿。不日來至京師。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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