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總序
承華藝出版社的盛意,將這六部拙著重加印製流布,並錫以嘉名,命之曰《周汝昌紅學精品集》,既感且愧。因為拙著皆難躋"暢銷"之榮列,六部書中絕大多數是"只印一次"的,而且幾乎都有十分曲折離奇的經過(一言難盡)。如果華藝是為了賺"大錢",決不會看中了我這些書稿--我之既感且愧,首在於此。
這六部書,雖非我研紅50年的全部述作,但也確實具有其代表性與創始性(originality)的意義,因此不妨乘此機緣略為申說。《紅樓夢新證》初版於1953年9月,當年三個月內連續再版、三版(校訂、增補),為彼時海外人士詫為異事,評價也高〔注一〕。但當時的認識,總超不出"資料豐富"這種表面現象,這原不足異。在我個人自忖,則此書的真正精神意度,並不在此。只看引用書目多達700餘種,"挖掘"了一批"史料",等等,未免"買櫝還珠"之歎了——此書的首創性與價值所在,一是建立了"曹學";二是將"曹學"與"紅學"緊密綰合,體現出一個根本認知:"曹學"方是"紅學"的根本基礎;三是從文、史、哲三大方面來綜合闡釋《紅樓夢》的高層次文化意義(同時也對比了高鶚偽續後40回的思想內涵與精神世界的迥異於雪芹原著)。
《曹雪芹小傳》出版於1980年,原是《曹雪芹》(1964,作家出版社)的修訂擴充之本。雪芹的家世,已由《新證》考訂粗備,而生平則史料奇缺,本是無法成"傳"的,但為了填補這一巨大而重要的空白,"知其不可為而強為",勉力以赴,鉤勒出一個"聊勝於無"的輪廓來。書出後頗獲專家學者的獎許與鼓舞,於是方悟此一主題雖然探討起來困難萬分,卻是值得繼續努力的一項"扛鼎"之重任與勝業。
上文已述,《新證》雖然"曹學"成份很重,實質是文、史、哲綜合型論著。因此可以說"曹學"的正式成型,應以《小傳》為其代表。 《紅樓夢真貌》實質是"版本學"與"脂學"綰合同步的創例論述(這兩門紅學專科分支,在《新證》中也曾初步研論,但不及深入詳究)。此書揭示的是眾多古鈔本中異文的繁多、複雜之驚人與難以審辨,我與亡兄祜昌對此所下的苦功夫最為浩大,此書乃一提要"結晶",用科學的大量表格與數據顯示了雪芹原筆與後人(多層次)妄改的實況--例如有人迷信《庚辰本》,說它"最好",其實從《真貌》中一看即知並非如此,它已有改得很壞的文句了。
同時探究了脂硯這位批書人與作者雪芹的特殊親密深厚的異樣關係。 《紅樓訪真》是考索雪芹筆下的"西府""東府"的歷史地點的奧秘問題。我的觀點一向堅持認為雪芹的文學手法是以寫實為基本的,其地點、人物,皆有"原型"。本書人多個層次證明了"榮國府"實址,由民間父老口傳以至學者的詩文記載,加上我自已的研求,得出一個結論:此府原系康熙內定嗣位人皇十四子胤禎的廢府所在,胤禎是被雍正(即胤禛)軟禁而篡奪皇位的受害者〔"東府原是胤■(敦郡王)廢府,胤■是被雍正第一個懲治的政敵〕。這一份專題研究,不但可以引人"入勝",而且揭示出這所關於曹家上世政治命運者至為重大。
《紅樓夢與中華文化》,是在美國講學客居時的研究成果(1986-1987),北京、台北分出兩本。此為首次將《紅樓夢》與中華文化兩結合的特例,前所未有。這並不是說此書即能包括偌大輝煌內涵,而是要點醒這一重大文化關係與芹書的文化地位與價值。僅此一點,其歷史意義也就很重要了。
書分三編,上編專研"自傳說"。中編講"癡"的歷史命題與涵義。下編提出芹書的獨特敘事美學--大對稱對比的結構法則。全部是具有獨創性的研論,甚異於一般常談套語。
上編從巴金、魯迅的紅學觀講起,追溯了"自敘傳"文學在中華文化上的源流,指出清人早已揭示《石頭記》是雪芹"自況",胡適只是"復活"了這一識見,而非創始。同時也引及了海外著名學者、小說專家夏志清、浦安迪(Andrew·H·Plaks)、高友工、劉紹銘諸位教授的論述意見,以為參證。"自傳說"是"紅學史"上的一個極其"敏感"的問題,受到批判最為激烈,本書的研討,可供學人深思反省〔注二〕。
《紅樓夢的真故事》不待多講,它是我的"探佚學"的一個藝術形式的表現,體例新穎,目的是想窺視雪芹原著(被高鶚等人篡改以前)的小說重要思想內容與情節的發展變化。因為要想真正深刻理解雪芹的頭腦與心靈,除此以外,尚無良法,是以應當不拘一格,設法尋究。我們雖難作到好處,但事情總要有個認真求真的開端,方可逐步接近較為完善的境地。
這六部書,已然十分清楚地表明:我的"紅學"努力是"分科"而又"綜綰"的。這六大方面,也許就都是"紅學"的要害與精髓,其它分支衍生之學,應居次要地位。我們總還應該在這些方面,有更多學人給以關注。
粗略而敘,已然可知:這門學問並非"文藝""小說寫作"的層次範圍之事,而是屬於中華文化大課題的一個項目了。對此,個人的學識才力,差距太大,萬難勝任。50年所作,雖說"尚稱勤奮",而成績實在微薄。回顧一下,慚愧得很。
華藝出版社的諸位,包括金麗紅女士、鄭治清先生,對於重新出版這六部書,熱切逾常,多方敦促,這使我更是既慚且感。六部書最早的創始於1947年,當時還是在校學生,本科西語系,忽然旁務"紅學",確是不自量力。以後愈深入下去,愈覺自身學力識力之不足,加上各種工作條件也不理想,以致50年間,所獲不過如此而已。即此可知,慚愧之言,不同於泛常的謙辭套語〔注三〕。我以為,"紅學"既非一般文藝學而是中華大文化學,在她的面前,敢於染指涉足的,自然都會各顯其"能"--同時也會各出其"丑"。"紅學界"目下的千姿百態,恰好說明了這一大道理。
感謝華藝出版社,感謝各方面的友好的支持襄助,感謝真正學者的批評指正--凡真正學人,與人為善,絕不自私自利。50年研"紅",沒有以此為"衣食父母",借此為陞官得祿、沽譽釣名的階梯。拙著中歷史留下的痕跡,不必復存的,略加收拾,但亦難盡掩,大體是以存原貌為主旨。還望讀者多加鑒諒。
戊寅新正記於惜紙軒
〔注一〕以周策縱教授為代表的評語是"劃時代的最重要的著作"。彼時海外以高價求購套購,也立即有了盜版書牟取厚利。(至於六部書中所獲其它好評與事例,今不具列了。)
〔注二〕本人的"紅學"觀點的核心即是"自傳說",服膺魯迅先生的論斷:"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屬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而批評批判者以為這違反了"集中概括""典型化"的理論,斥為錯誤以至"反動"。但時至本年(1998)二月份,我注意到,《文藝報》報道了已有一套"自況體"文學作品編輯出版;相隔數日,又有《中國文化報》報道,1997年的長篇小說是"寫實為主"。這是可資思索研究的重要課題。
(注三〕本人著述,所得鼓勵,絕大多數來自普通讀者群眾的投函。至於公開發行專業刊物,則近年連續發文指教與批判,其勢不減昔年。是以輿論界已有"圍剿"之說復出了。在此形勢下,華藝竟肯重出拙著,不能不說是膽識超常。我之既愧且感,是字字有其真實內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