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小傳

   

新春裡才從墨西哥度寒假回來時,收到周汝昌先生自北京來信,說他最近已把舊著《曹雪芹》一書增刪修訂,改題作《曹雪芹小傳》,即將出版,要我寫一小序,以志墨緣。他這大著要出新版的消息,不但使我高興,我想海內外所有愛好《紅樓夢》的讀者們也一定會雀躍歡迎的。

大家都明白,我們對曹雪芹這偉大作家的一生是知道得太少了。我們不但沒有足夠的材料來寫一部完整的曹雪芹傳,就連許多最基本的傳記資料,如他的生卒年,父母到底是誰,一生大部分有什麼活動,到今天還成為爭論的問題,或停留在摸索的階段。事實上,世界幾個最偉大的文學家的生平畢竟如何,也往往令人茫茫然:像荷馬與屈原,也許是由於時代太久遠了,缺乏詳細記載;但莎士比亞(1564-1616)比曹雪芹只早生一百多年,已近於中國的明朝末期,到今天大家對他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甚至有人還在說,那些戲劇都不是他作的。也許這些大文學家在生時正由於不受統治集團和世俗的重視,才有機會獨行其是,發揮一種挑戰和反叛的精神,創作出不朽的巨著罷。這樣說來,好像越是寫最偉大的作家的傳記,越會遭遇到最大的困難。曹雪芹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因此我希望讀者們在讀這小傳之前,首先要想到著者所面臨的是何等的一個極端棘手的難題。

可是我覺得汝昌寫這小傳時,卻採取了一種很明智的態度。他把我們所已確知有關曹雪芹的一鱗半爪,鑲嵌熔鑄進他所處的社會、政治、文化和文學藝術的環境裡,用烘雲托月的手法,襯出一幅相當可靠而可觀的遠景和輪廓來。他所描述的清代制度,康熙、雍正、乾隆時代的政治演變和風俗習慣,都詳征史實;對於曹雪芹身世的考證,比較起來也最是審慎;大凡假設、推斷、揣測之處,也多明白指出,留待讀者判斷,好作進一步探索。這種以嚴密的實證配合審慎的想像來靈活處理,我認為是我們目前寫曹雪芹傳唯一可取的態度。

自從"五四"時期新紅學發展以來,經過許多學者的努力,我們對《紅樓夢》和它的作者、編者和批者的研究,已進步很多了。這其間,周汝昌先生1948年起草、1953年出版的《紅樓夢新證》無可否認的是紅學方面一部劃時代的最重要的著作。他挖掘史料之勤慎,論證史實之細密,都可令人敬佩。至於對某些問題的判斷和解答,對某些資料的闡釋和運用,當然不會得到每個人的完全同意。這本來是很自然的現象。一個頂好的例子,是他大膽建議曹宣的名字,多年來受人責難,直到康熙時的《曹璽傳》稿被發現後,才果然得到證實。今後紅學研究,基本上還需要大家來發掘更多的資料,並使它普遍流通,讓學術界來廣泛利用,作出各種不同的可能的解釋,互相批評,銖積寸累,棄粕存精,以求逐步接近真實。"實事求是"首先要挖掘和知道"實事",然後經過反覆辯論,才能求得真是非。恰如林黛玉對香菱說的:"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汝昌在考證方面給紅學奠立了許多基礎工作,在講論方面也引起了好些啟發性的頭緒。他自己也在不斷地精進。

這一點我不妨舉一件小事來作證。他在初版《紅樓夢新證》裡解釋"雪芹"二字說:"怕是從蘇轍《新春》詩'園父初挑雪底芹'取來的。"後來在1964年出版的《曹雪芹》一書裡,他又加了"或范成大的'玉雪芹芽拔薤長'的詩句。"我當時讀到這裡,就覺得這樣註釋固然顯得有理,但雪芹真正用意所本,應該還是蘇軾的《東坡八首》。我把這意見向一些學生說過,本來想寫一篇小品來補充,因別的事情耽擱了。後來讀到1976年汝昌的《新證》增訂本時,見他果然在這范成大的《田園》絕句下面又加了一個括符說:"參看蘇軾《東坡八首》之三:'泥芹有宿根,一寸磋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這小事很可看出他不斷勤奮追索的精神。

當然這裡我仍然不妨補充一下我個人的一點見解。我為什麼說這詩才是"雪芹"之所本呢?要瞭解這點,必先說明蘇東坡用這"雪"和"芹"的歷史背景和象徵意義。按蘇軾在元豐二年(1079)被新政派小人告發,以所作詩文"譏切時事",教人滅"尊君之義",和"當官侮慢"等罪名,被逮捕下御史台審問入獄,幾乎喪了性命。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烏台詩案"。此案牽連很廣,據東坡自己事後說,吏卒到他家搜抄,聲勢洶洶,他家"老幼幾怖死",家人趕急把他的書稿全部燒燬。親戚故人多驚散不顧。情況頗有點像《紅樓夢》裡所描寫的抄家的恐怖局面。我們固然不知道這一回是不是雪芹的原稿;但我想,雪芹在原稿寫到抄家時,其情況恐怕也會和東坡所描寫的抄家的恐怖局面有共同之點。而汝昌在本書中寫到明清時代抄家的情況時,也正好有類似的舉例,《新證》增訂本引《永憲錄》也有"幼兒怖死"的例子。蘇軾在御史台的獄裡坐了四個多月的監牢,舊傳御史台植有柏樹,上有烏數千,故又稱烏台、烏府或柏台。從來就相承作為是冷森森的地方的一種代表。蘇軾前此六年還給他一位當御史的朋友寫過一首開玩笑的詩,中有"烏府先生鐵作肝,霜風捲地不知寒,猶嫌白髮年前少,故點紅燈雪裡看。他日卜鄰先有約,待君投刻我休官"等句。現在果然是輪到他被劾休官坐到這冰冷的監獄裡來了。他在獄裡所寫的詩,描述他一夕數驚,時時有喪命危險的感覺,如說:"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也正是特別描述那淒冷陰森之狀。在獄裡他還寫了"御史台榆、槐、竹、柏四首",其中如:"誰言霜雪苦,生意殊未足,坐待春風至,飛英覆空屋"(榆);"棲鴉寒不去,哀叫饑啄雪,破巢帶空枝,疏影掛殘月"(槐);"蕭然風雪意,可折不可辱"(竹)。這些都是用植物能耐冰雪而保存生命和骨幹來比喻政治迫害下的掙扎圖生存、保氣節。蘇軾在審訊期間,得到一些同情者的援助,免了死罪,被貶謫到黃州。元豐三年(1080)二月他到黃州後,生活窮困,次年春得朋友幫助申請到一塊官府的荒地,親自墾耕,他把這塊荒地依白居易詩意取名東坡,便作了那《東坡八首》。詩前有一自序說:

余至黃州二年〔其實只一年左右,舊時習慣,過了年關便可如此說〕,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於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闢之勞,筋力殆盡。釋耒而歎,乃作是詩,自愍其勤。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

這幾首詩表面上雖只描述窮苦耕作之狀,背後卻流露著對宋朝那種惡劣官僚政治的不滿,如"我久食官倉,紅腐等泥土",和"良農惜地力,幸此十年荒"等,都可想見。其中第三首全詩如下:

自昔有微泉,來從遠嶺背,

穿城過聚落,流惡壯蓬艾。

去為柯氏陂,十畝魚蝦會。

歲旱泉亦竭,枯萍粘破塊。

昨夜南山雲,雨到一犁外。

泫然尋故瀆,知我理荒薈。

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

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

(自註:蜀人貴芹芽膾,雜鳩肉為之。)

這詩開頭說原有細小的泉水,從山上流過城鎮,變成垢穢,助長了雜草,使魚蝦聚集。後來天旱了,泉水也枯竭了,萍草皆已枯萎。忽然一夜雨來,本是可喜,但走去荒地一看,野草叢蔚。僥倖的是泥巴裡還留下一些芹菜的舊根,只一寸來長,孤零零遺存在那裡。希望這耐過冰雪嚴寒的舊根,等春天一到,又重發生機,那時長出芹芽,就可以做成芹芽鳩肉膾了。初看起來,詩只描寫了一種田園自然景象,但我們如瞭解他這一兩年來的生活經歷,就會明白,他是像陶淵明寫田園和"擬古"詩一般,詩句的深處實有無限的人生與社會意味。聯繫著他近兩年做官被逮、搜家、入獄、貶謫這一連串的變故看來,就可知道這詩可能暗示著,過去的政府細惠,只助長了惡吏專橫;而一旦恩惠枯竭,他的生活就艱困瀕於死境;只因他能耐住冷酷的現實,在一些同情者的維護下,方得保存生機;但還要等待政局的春天到來時,才會真正快活。蘇軾在這詩裡用芹來比自己,也正如他前此不久在獄中作詩用榆、槐、竹、柏來自比。他在《東坡八首》之前的幾首詩裡,又常用梅花來做比興,如"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和"蕙死蘭枯菊亦摧,返魂香入嶺頭梅,數枝殘綠風吹盡,一點芳心雀啅開",都是用來描寫這種心境。蘇軾把芹看得很重要,有如屈原的蘭蕙香草,這也許因為芹是他故鄉貴重有名的植物之故。元豐三年五月,正是他寫東坡詩前幾個月,和他最要好的堂表哥文同的靈柩經過黃州,他寫了一篇祭文,其中就說:"何以薦君,采江之芹。」

曹雪芹的父輩把他取名霑,自然意味著霑了甘霖雨露之惠,也可能有霑了"皇恩"或"天恩祖德"之意。替他取的字,也正如汝昌所論,應該是"芹圃",有"泮水""采芹",希望他中科舉、得功名之意。雨露或泉水"霑"溉"芹圃",固然是順理成章,"采芹"游泮得功名,也可說是"霑"了天恩;所以這名和字意義實相關聯。用"圃"作字本是從"甫"轉變而來。"甫"字傳統上多用作"字"的下一字,如吉甫、尼甫等。過去都說甫乃男子或丈夫之美稱,或男子始冠,可以為"父"之稱。《集韻》說:圃或省作甫。其實甫本是圃的原字,甲骨文的甫字作田上有草,後起的甫字才從用父。後來又加上一個外圍作成圃,正如或字加框成國,原是多餘的。《詩經》裡的"甫田"、"甫草",《毛傳》都誤訓作"大",其實就是"圃田"、"圃草"的意思。男子成人,可以為父的時候便取一"字",字從子,本意就是表示可生子了。甫字無論通父(斧)或通圃,都是樵蘇採集與農業社會裡求生產與生殖的願望下用來作"字"的。後代人喜歡用"圃"作字號,兼含有為農為圃的風雅詩意了。

曹雪芹在他"芹圃"一字的基礎上取號"雪芹",應該是從東坡詩裡的"泥芹""雪芽"取義。《東坡八首》這詩遠比蘇轍的詩和一百多年後范成大的詩有名。東坡最著名的別號也由此而起。曹寅很喜歡蘇軾的詩,可從他所作詩中有"用東坡集中韻"一事看出來。《四庫提要》也說:"其詩出入於白居易、蘇軾之間。"雖然失之簡單化,畢竟看出有蘇詩的作用。曹雪芹自己的作品也往往現出蘇軾的影響,例如《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寫"寒塘渡鶴影"那只"黑影裡嘎然一聲"飛起的白鶴,正像《後赤壁賦》裡描寫的那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的神秘的孤鶴。第三十八回寶玉的"種菊"詩裡有"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和"泉溉泥封勤護惜"的句子,與《東坡》詩中"微泉","泥芹宿根"和"昨夜"一犁"雨"之活荒草,也可能有一些淵源。假如這個猜測不全錯,那就更可見雪芹確曾留心過《東坡八首》了。他家先世既"屢蒙國恩",後來皇恩枯竭,遭受抄沒,也許正如汝昌所說,其時或許還有人保護才得倖存過活。他想到蘇軾的遭遇,讀了《東坡》詩,當然會引起許多同感,何況東坡詩又用的是他的字"芹"自比,所以便取了"雪芹"做別號。東坡的"泥芹"之泥固然是污濁的(寶玉所謂"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但它的"雪芽"卻是出於污泥而不染。蘇軾兄弟詩裡的雪多半是潔白而有保護作用的,曹雪芹筆下的雪尤其美麗,帶有耐冷保護諸義。試看《紅樓夢》第四十九回蘆雪庭即景詠雪聯句中說的:"有意榮枯草,無心飾萎苕",便帶有這種意思。("苕"字程、高本誤作"苗",殊不知這兒苕字是取《詩經》小雅《苕之華》之義,朱傳所謂"詩人自以身逢周室之衰,如苕附物而生,雖榮不久,故以為比。"雪芹原句是指雪不願來裝飾那些依附於即將衰敗的皇室統治者的人們。改成"苗"字便全不相合了。)"雪芹"二字含有宿根獨存、潔白、清苦和耐冷諸義。蘇轍後來寫《新春》詩時,用"雪底芹"一詞,也許仍是受了東坡詩的影響,他下面兩句是:"欲得春來怕春晚,春來會是出山雲",也有瞻望東風解凍的意思。說到這裡,不免想起汝昌在增訂本《新證》裡采錄《午夢堂集》一篇《曹雪芹先生傳》,其中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說雪芹號"耐冷道人"。這就和我上面所解釋的"雪芹"意義恰好相合。這篇傳裡固然有好些錯誤,但有好幾處說得相當正確,正如汝昌所說,「豈盡向壁虛構所能為? 」

說到這裡,不妨再給曹雪芹的另一個別號"夢阮"附帶也解說幾句。大家都知道這別號是表示嚮往阮籍。敦誠贈雪芹詩已明說"步兵白眼向人斜"。追憶他的詩也有"狂於阮步兵"之句。但雪芹做人的態度狂傲像阮籍,也許還是表面的;他嚮往阮籍而取號"夢阮",我以為或許還有更深一層意義。這就牽涉到阮籍的處境、思想和態度,與曹雪芹有許多相類似之處的問題。《晉書》本傳說:"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這本已像"於國於家無望","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了。大家又都知道,阮籍的父親阮瑀曾做過曹操的"司空軍謀祭酒,管書記",和曹丕、曹植兄弟都很要好,為"建安七子"之一。司馬氏篡魏時,曹爽、何晏等謀復興曹魏,事敗被誅。阮籍曾拒絕屬於司馬氏一黨的蔣濟的邀請。據《魏氏春秋》,籍卻擔任過曹爽的參軍。他又與何晏等人相似,浸沉於老、莊思想,違背司馬氏一黨所倡導的保守派儒家禮教。嵇康說他"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曹雪芹因雍正奪取政權後發現曹家和他的政敵胤祀、胤■有關係而遭抄家之禍。他的身世自然很容易使他聯想到阮籍在司馬氏奪取曹魏政權後的遭遇。何況阮家世屬曹黨,而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時常被稱讚才如曹植;寅著《續琵琶》傳奇替曹操贖回蔡文姬事吹噓,當時人便批評他可能袒其同宗。曹寅贈洪昇詩正有"禮法誰曾輕阮籍"之句。敦誠也嘗引杜甫詩說雪芹乃是"魏武之子孫",而敦敏寄雪芹的詩也說:"詩才憶曹植。"這當然並不一定是說曹雪芹已確認曹操是他的祖先。《紅樓夢》裡把王莽、曹操一樣說成"大惡",但那到底只是賈雨村說的"假語村言"。我所要指出的只是,曹雪芹的家世背景很容易使他聯想到並同情於因屬於曹黨而遭受政治歧視的阮籍。

再看阮籍的為人處世,王隱《晉書》說:"阮籍有才而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魏氏春秋》說他"宏達不羈,不拘禮俗。"《世說新語》《任誕篇》注引《文士傳》說他"放誕有傲世情,不樂仕宦。"但他能"口不論人過",目的是"佯狂避時"以免禍,所以司馬昭說他"未嘗評論時事,臧否人物",不曾加害於他。正和曹雪芹在《紅樓夢》裡掩飾著說:"毫不干涉時世""亦非傷時罵世"相類似。尤其明顯的是,《紅樓夢》的作者對女子特別同情,對男女愛情尤別有體會。這也正是阮籍的特性之一。《晉書》阮籍本傳說:   籍嫂嘗歸寧,籍相見與別。或〔《文選》注引《晉陽秋》此下有"以禮"二字。〕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設邪?"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酤酒。籍常詣婦飲,醉便臥其側。籍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世說》《任誕篇》作:"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兵家女〔同篇引王隱《晉書》作"籍鄰家處子。"〕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同上作:"籍與無親,生不相識。"〕徑往哭之,盡哀而還。其外坦蕩而內淳至,皆此類也。(按籍從侄阮鹹亦"竹林七賢"之一,《世說新語》《任誕篇》說他"先幸姑家鮮卑婢,及居母喪,姑當遠移,初雲當留婢;既發,定將去";他便"借客驢著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注引《竹林七賢論》曰:"鹹既追婢,於是世議紛然。")

這種種特出的態度,頗使人疑心曹雪芹筆下塑造的賈寶玉親暱少女和婢女的憨態,是否多少也受了阮氏叔侄的啟發。(《紅樓夢》第四十三回寫正當賈府諸人替鳳姐慶壽辰的那天,寶玉忽然不讓家人知道,穿了素服,和茗煙騎了馬到郊外去哭祭因他而自殺的,他母親的婢女金釧。第七十七回私自出外訪睛雯。這種種行徑,便和阮鹹居喪借驢追姑家婢不無相類之處。)曹雪芹本就與阮籍個性相近,上文已引過,史家說阮籍"嗜酒荒放",本傳也說他"宏放""不羈",曹雪芹嗜酒那是他朋友詩裡多次提到過了。而且人們也說他"素性放達"或"素放浪"。阮籍"能嘯","善彈琴"。曹雪芹能"擊石作歌聲琅琅","燕市悲歌酒易醺"。張宜泉說的"白雪歌殘夢正長","琴裹壞囊聲漠漠",當非空套語。寶玉也會彈琵琶,唱曲。

我看最值得注意的還有一點,阮籍本傳說他"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這個"癡"字在《紅樓夢》裡是個很重要的意境,是描述"情"的中心觀念。首回開場的詩裡已揭出:"更有情癡抱恨長。"空空道人對石頭說,你那一段故事也"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隨後記載曹雪芹在悼紅軒披閱增刪之後,所題一絕又有"都雲作者癡"。這正是雪芹自己承認"時人多謂之癡"了。而那僧對甄士隱所說關於香菱的四句言詞,頭一句也是"慣養嬌生笑你癡"。警幻仙姑說自己是"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太虛幻境的對聯也指出"癡男怨女"的"情不盡"。配殿各司的頭一個就題作"癡情司"。警幻仙姑評價寶玉的最要緊的一句話就是:"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寧榮二公之靈囑托仙子的是"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眾仙姑的名字又是"癡夢仙姑","鍾情大士"。《紅樓夢十二支》的末了一曲也說:"癡迷的枉送了性命。"第五回末之前總敘全書輪廓,這回末了一句話就說寶玉是"千古情人獨我癡"。事實上,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時常有"癡狂病"或"癡病"。就是那甄寶玉也是"憨癡"。黛玉也一樣有"癡病"。連《紅樓夢》第百二十回末了的兩句詩:"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正用一個"癡"字作結。這兩句詩是否曹雪芹原意固是難說,但至少續書人或編書人也早已知道這"癡"是全書一個重要觀念了。阮籍被同時人說是"癡",我看對"雪芹"的小說構思不無影響。我們知道,阮籍"博覽群籍,尤好莊、老。"並曾著有《達莊論》,譏儒美莊,或以莊老釋儒。《紅樓夢》寫寶玉喜讀《莊子》,"細玩"《秋水篇》,"看的得意忘言"。又續《胠篋篇》文。這一切都表現曹雪芹在思想上也非常接近阮籍。這當然並不是說他們思想全相同。不過無論如何,"夢阮"這一別號的背後可能暗示著曹雪芹對阮籍的夢想確是並非泛泛的。阮籍的政治遭遇,和他叛逆的思想與行為,以及"佯狂避時"的態度,也許曾引起過他深切的同情。

上面偶因談到汝昌闡釋雪芹名字別號,便寫了這麼多。這些推論固然是"不可必",但把各種情勢比並而觀之,我以為仍不失為有相當的可能性。因為從《紅樓夢》裡可以看出,雪芹特別重視命名取字的用意,例證很多,眾人皆知,毋須列舉;他取自己的別號,決不會反倒不是經過細心深切考慮它的含義的。而說明這種含義,我認為對整個曹雪芹的思想與為人的瞭解理應有所助益。尤其是因為在他所處的時代裡,政治迫害嚴酷,他別號背後的政治含義在當時決不能形諸筆墨。那就非要我們後代人來抉發不可了。這真有點像"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呢!

不但如此,而且曹雪芹是個非常淵博精深的作家,他的思想、藝術和人格,浸潤著整個中國的深厚文化成就。我們如要充分瞭解他的作品和為人,也就非從多方面深入追索不可。換句話說,我們如果不從歷史、哲學、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文學、藝術,以至制度和風俗習慣等各方面的傳統來研究,那我們對曹雪芹和《紅樓夢》恐怕是不能充分瞭解的。就這一未必人人都能見到的觀點說,我覺得汝昌這《小傳》和他的《新證》卻都開了好些端緒,說明他的理解早已洞見及此。有時候,他為了要瞭解曹雪芹更多一點,而直接證據不足,也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都想多推測一些,亦在所難免。但他所指出的多可發人深省。再舉一個例,人人都知道《紅樓夢》裡的詩、詞、曲子都作得好而恰當,但汝昌更能指出雪芹在這方面的家學淵源和特殊風格;能指出清代女詩人之多,女子作詩幾乎已成為雪芹時代的一種習尚;更能指出《紅樓夢》藝術上許多特點之一是以古典抒情詩的手法來寫小說。這都可幫助我們瞭解曹雪芹和《紅樓夢》。他又說:"有種種跡象證明,曹雪芹對他祖父的詩篇十分熟悉。"並受了他詩格的影響。看來他沒有餘暇多舉例證說明。我個人嘗有一點不成熟的揣測,《石頭記》把石頭做主體,是否受了曹寅的詩一些啟發呢?汝昌於此,在《新證》增訂本書首插圖的背面卻舉了一個例子,即他祖父詩中曾有"媧皇采煉古所遺,廉角磨■用不得"。我以為最重要的證據是:例如《楝亭詩鈔》開卷第一首詩題目是:"坐弘濟石壁下及暮而去。"詩云:"我有千里游,愛此一片石,徘徊不能去,川原俄向夕。浮光自容與,天風鼓空碧。露坐聞遙鐘,冥心寄飛翮。"這裡有對石的愛慕,坐久而不去,又有和尚的事。弘濟有二,一個略與曹寅同時,這裡應是指元朝余姚的天岸弘濟(1271-1356),他是一個很淵博有才能與道行的和尚。"梵貌魁碩,言詞清麗,諸書過目,終身不忘;故其本末兼該,無所滲漏。""譚辯風生,詞如泉湧,了無留礙",而"義理通徹"(見《新續高僧傳》二)。值得注意的是,"弘濟"一名據《佛地經論》乃是"平等救濟一切有情"之意。《石頭記》首回寫一僧一道"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云云。而把那石頭縮成一塊美玉,袖之而去的,卻是那僧,後來來要玉和還玉的也是那癩頭和尚。那僧、道原也是要來"脫度""情癡"的。曹寅自定詩稿,把這首坐在和尚石壁下的詩列在卷首,可見對它很重視,詩也頗有冥心見道的境界。我以為雪芹小時讀他祖父的詩,這第一首,對他小小的心靈,印象一定比較深刻,難免不對他後來寫書時的構思發生影響。

以上,主旨是為了說明我上面提出的那一觀點:我們如果不從所有各方面的歷史傳統來研究,那我們對曹雪芹和《紅樓夢》恐怕是不能充分瞭解的,而就我所見,汝昌對於此點獨能深有體察。這是我在序言中想要表述的中心意思。

秋醉高林一洗紅,九招呼徹北南東。

文挑霸氣王風末,詩在千山萬水中。

久駐人間諳鬼態,重回花夢惜天工。

傷幽直似譏時意,細細思量又不同。

這詩自然只是寫我個人久居海外的一些小感觸,但如移作詠曹雪芹,似乎也不是完全不當。汝昌讀了便靜靜地說:你詩作到這樣,我們是可以談的了。於是我們一談就談了整個下午,還談不完。臨別時,天色已黑,照了幾張相片,光線都有點太暗了。過了幾天我就回到了美國,把當時合照的幾張影片寄給他,還在每張上面寫了一首小詩,現在錄在這裡:

燕京與周汝昌學長兄暢論《紅樓夢》,歸來得書,即以所攝影片奉寄,各系小詩 (一)

故國《紅樓》竟日談,忘言真賞樂同參,

前賢血淚千秋業,萬喙終疑失苦甘。

(二)

百丈京塵亂日曛,兩周杯茗細論文。

何時共展初抄卷,更舉千難問雪芹。

(三)

逆旅相看白髮侵,滄桑歷盡始知音;

兒曹若問平生意,讀古時如一讀今。

(四)

光沉影暗慚誇父,一論《紅樓》便不完,

生與俱來非假語,低徊百世益難安。

這些詩寄去後,很快就收到汝昌的回信,裡面附有他答我的七律一首:

得策縱教授學長兄惠寄照片,為京華初會之留念,四幀之側,各系新詩,拜誦興感,因賦長句卻寄   襟期早異少年場,京國相逢認鬢霜。   但使《紅樓》談歷歷,不辭白日去堂堂。   知音曾俟滄桑盡,解味還歸筆墨香。 詩思蒼茫豪氣見,為君擊節自琅琅。

(自註:姜白石詞: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 這首詩不但適切地寫出了我們當時談紅的情景,也表現了當代研究紅學者的一些感觸。 現在這空前的國際《紅樓夢》研討會議即將在美國召開,並已邀請汝昌和世界各地其他紅學專家前來出席。恰好他的《曹雪芹小傳》也正要出版了,我且匆匆寫下一首小詩,來表示預祝這兩件盛事,並且用來結束這篇序言:

傳真寫夢發幽微,擲筆堪驚是或非。

百世賞心風雨後,半生磨血薜蘿依。

前村水出喧魚樂,野浦雲留待雁歸。

且與先期會瀛海,論紅同絕幾千韋。

(自註:前村句用楊萬里《桂源鋪》詩意)

周策縱   1980年1月25日

於陌地生·威斯康辛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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