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金陵老宅

六 金陵老宅

六 金陵老宅

曹雪芹小傳

六 金陵老宅

   

正像《紅樓夢》所寫的賈府那樣,曹雪芹家正好也有個"老家"在南京,雖然後來北返京師了,他們還是時常提起"金陵"城裡的"老宅"。 在這所老宅裡,他家住了不是十年八載,而是經歷了祖孫四輩人。曹雪芹也就是在此老宅出世並且度過了他的幼年。 這所老宅座落何處呢?它在南京的會城之內,江寧府治東北、總督衙院的前邊,地名利濟巷大街。曹家在時,只叫織造署院。曹頫\閤家離職北返之後,又過了十八九年,這處老宅就變成了乾隆的大行宮,再與織造無涉了。

那是一座外圍牆略成正方形(西北面多出一些來)的衙署,署內屋宇,除執事"群房"不計外,基本是東中西三路的佈局。東路是衙署正院,有六進院落之深。中路是內宅,也有五進。西路是最別緻的一路,前面東為戲台,西為射圃,而後面又是一座花園。這座園子,雪芹的祖父曹寅在日稱之為西園,因為園中有池,又叫西池。

這所老宅,自從雪芹的太爺曹璽在康熙二年(1663)春天就來到了,一直住到二十三年(1684)夏天,已然經歷了二十多年的歲月,雪芹的爺爺曹寅從六歲起,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如今雪芹又是生活在這座宅院裡,回溯起來,這已經是六十多年間的事了。

太爺在世時候,已很有文名,但看來他對庭園景物不曾多加經營,只是在剛到任後不久親手種過一株楝樹,及至此樹長大成蔭,乃在其下築一草亭,爺爺為此特別給自己選定了"楝亭"二字作為別名。太祖母姓孫,康熙老皇帝就是她撫養帶大的,當康熙三十八年(1699),她已六十八歲,皇帝南巡,就以織造署為行宮,見了孫夫人老保母,十分高興,因見庭中萱花已開,古人正是以萱喻母,於是親書"萱瑞堂"三個大字賜她,就懸掛在內院正廳上。這一亭一堂,乃是曹家的家世歷史文物,子孫對它們懷著深厚的感情,雪芹自不例外,從小就聽家人講述它們的來歷。

雪芹的太爺卒後六七年,從康熙二十九年(1690)起,爺爺曹寅又由京城外任,派到蘇州去做織造官,《楝亭詩鈔》的卷第二,就是從這裡開始;等到康熙三十一年,這才又從蘇州移任江寧,在《詩鈔》卷二中的那兩首《西園種柳述感》五言律,就是祖父當時的心情,歷史的見證:--

在昔傷心樹,重來年少人。

寒廳誰秣馬?古井自生塵。

商略童時樂,微茫客歲春。

艱難曾足問?先後一沾巾。

再命承恩重,趨庭訓敢忘?

把書堪過日,學射自為郎。

手植今生柳,烏啼半夜霜。

江城正搖落,風雪兩三行。

這是整整隔了九個年頭又回到江寧老宅時的情景,那時正是仲冬十一月間(註:所有年月,參看《紅樓夢新證》第七章。曹寅並非直接繼其父任,而是事隔九年,除楝亭本集可考外,最有力的旁證有二:一為熊賜履《曹公崇祀名宦序》說:"而公長子某,且將宿衛周廬,持橐簪筆,作天子近臣",無一字言及"繼任"之說。熊氏為康熙的師傅,重要的大臣,在皇帝的乳公死後作祟祀序,在當時是關係不小的事件,豈有遺落繼任詔命之理。一為與曹寅同年到江寧做官的宋犖說"子清〔在蘇州〕追念手澤〔並曾築懷楝堂〕,屬諸名人賦之〔指《楝亭圖》〕,詩盈帙矣;未幾,子清復移節白門〔南京〕,十年中父子相繼持節,一時士大夫傳為盛事,題詠愈多。"(《寄題曹子清戶部楝亭三首並序》)所謂"十年中父子相繼",正指相隔九年,語義最明。若曹璽卒後即曾命寅繼任,熊、宋之言皆成不可解矣。其他旁證尚多,參看《新證》頁322-323。)。

自從這時起,被別人胡亂住了將近十年的故居,在曹家人看來簡直已成十分"荒寒"了的樣子,很快便開始改變了光景。迨到幼年的雪芹在這裡生活的時候,那又已是三十幾年的光陰過去,爺爺半生的經營,移竹添花,汲池種草,處處留下了豐富而深刻的痕跡。老楝婆娑,自少待言,山坳的高柳,也格外瀟灑;梨花玉蘭,鼠姑石莧,一時數之不盡;幾處亭館,一經高手點綴,自有無限風華。雪芹對爺爺特別喜歡的外署文酒宴會的西堂,內院萱瑞堂一側的西軒,和整個府院半偏的西園,也是格外感到意味深長,心懷親切。他當時雖然還不能懂得其中的種種事故,但到他長大一些,能讀懂爺爺的詩卷時,句句引起了他的回憶和感慨。"讀書過日,學射為郎",--意思是讀書就是最好的生活,不要追求享樂;生為男子,應當習武--是祖訓,也是"家法"(註:所以曹寅也說:"讀書射獵,自無兩妨。"這除了滿洲舊俗、康熙重視的原因外,和他家始祖魏武帝的"春夏讀書,秋冬射獵"也有關係。)。爺爺把年小的子侄都帶到南京同住,一面"命兒讀《豳風》,字字如珠圓"(註:此詩作時較早,此為借用。),一面"繩量馬道不嶔斜,雁字排栽築水沙;世代暗傷弓力弱,交床側坐捻翎花"(《射堂柳已成行命兒輩習射作三截句寄子猷》)。

兒女們都在這個宅院裡長大,他們嘴裡無法避免地帶上了渡江以南的口音,--這件事雪芹從他爺爺的詩裡也能找到感慨的筆跡。還有太祖母的形象,也彷彿能在祀灶詩裡看到了:--

刲羊剝棗竟無文,祈福何勞祝少君;

所願高堂頻健飯,燈前兒女拜成群。

當此流年急景,臘鼓頻催的大年底下--

楮火連街映遠天,歲行風景倍淒然;

江城爆竹聲何據,一片餳香三十年。

(註:這正是追溯從康熙二年起在此度歲的三十年來之事。但曹寅作此詩時卻料想不到再過三十年的祭灶日,正是他家慘遭巨變的"命下"之日。) 至於府後的西園,那從爺爺因豐潤族兄來訪而寫的詩句就更能得見它的歷史:-- 西池歷二紀,仍■短檠火;

薄書與家累,相對無一可;

連枝成漂萍,叢篠冒高笴;

歸與空浩然,南轅計誠左。

今夕良宴會,今夕深可惜;

況從■角游,弄茲蓮葉碧;

風堂說舊詩,列客展前席;

大樂不再來,為君舉一石。

閒居詠《停雲》,遽若戀微官;

行葦幸勿踐,稅駕良匪難;

寸田日夜耕,狂瀾無時安;

恭承骨肉惠,永奉筆墨歡。

……

伯氏值數奇(jī),形骸恆放蕩;

仲氏獨賢勞,萬事每用壯;

平生盛涕淚,蒿里幾淒愴!

勖哉加餐飯,門戶慎屏障。

雪芹到後來才明白,這座西池,對他家來說,並不單是一處"外面好看"的遊玩之地,裡面包含了一部辛酸的家世史,無限的難言之痛(註:這種詩所表達的沉痛的語調,懇惻的感情,所使用的種種字眼,都說明了曹寅是追述家門的事情,骨肉的關係。但有人非說這是"官場聯宗的習氣",未免太不實事求是了。)。他爺爺從一回到這裡來就寫出了"艱難曾足問?先後一沾巾"的痛語,不但是回顧,也是預言了他家的命運。

迨到異日雪芹著書,用特筆隱隱約約點了一點,說:"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裡,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批書人在此即批云:--

「好,寫出空宅。」

「後字何不直用西字?

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註:皆見《甲戌本》。此為暗寫南京織署,與"都中"(北京)的賈府所居之處,已無關涉。但不少讀者總是把南北異時之事(素材)誤認為一。而曹雪芹筆下卻未嘗有一絲含混。)

須知,到雪芹作書、脂硯批書的時候,那老宅果然已就是"空宅"了--因為從乾隆十六年,曹家住過六七十年、誕生了雪芹的這處宅院,變成了乾隆皇帝的"大行宮",長年鎖閉,無得擅入,那"大門外"確實是"冷落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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