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3)

鳳姐(3)

鳳姐(3)

紅樓心解

鳳姐(3)

   

探春理家大約從三方面下手:節流、開源、除弊。其所得的成績似乎不大,範圍也還小,以作意論卻又不能算小,記得從前戲上說過,北京城好比大圈裡套著許多小圈兒。《紅樓夢》的典型環境也可以借用這層疊的看法。其外圍一層且不說,大的圈兒為東西兩府,再小一圈是榮國府,而榮國府中有一個大觀園。探春的政策自然扯不到東府,即以西府論,亦尚不離「內壺」的範圍,影響也是局部的。但在十二釵所處的大觀園內,卻來了一個翻天覆地的大改革。書中回目對此褒揚備至,稱為「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識寶釵小惠全大體」。於第六十二回又借了書主人寶黛的對話作為重要的輿評:

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干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做筏子禁別人,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止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六八八頁)。

照黛玉的說法,「要這樣才好」,當亦認為這是深悉利弊,救時之良策。探春以一個女孩兒就想做這倒挽末運的大事業,不管怎樣,總是難得的。作者的讚美固為恰當。——話雖如此,她成功了沒有?我看也沒有。而且後回園中有許多事都從這「新政」上生出來的。如第五十回「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芸軒裡召將飛符」,以採擷花草而生衝突,即因一花一草以可生利而有人管理之故。又如第七十三回記大觀園中抽頭聚賭,「有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八一八頁)也未必不由於婆子們收入增多之故。大觀園經過整理後,自有一番新氣象,而已非復當年承平光景矣。作者之筆移步換形,信手續彈,不知不覺已近尾聲了。

鳳姐和探春都在這樣的氣氛裡主持榮國府中家政的。按說鳳姐之為人其品行學識不如探春遠甚,幹才或過之,而書中說:「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五九八頁),是亦在伯仲之間耳。書中褒探春而貶鳳姐,本來是對的。我們卻覺得對鳳姐的批判似乎還不夠。鳳姐的劣跡,小之則如以公款放高利貸,大之如教唆殺人,書中並歷歷言之不諱。第十六回開始,總提了一筆:「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一五○頁)許許多多的罪惡都包括在這「也不消多記」五字裡面了,這樣是否夠呢?書中用了頂出色的筆墨來寫她,有什麼理由呢?此蓋由於作者悲惋之情過於責備之意,恐是他的局限性所在。但若籠統的稱為局限,卻也沒有什麼意義。

以「懷金悼玉」主題的關係,作者對於十二釵每多恕詞,原不止鳳姐一人,但鳳姐的情形比較特殊,故尤顯得突出。所謂批判的不夠,意謂掌握批判的尺度過寬了,也就是恕詞過多的另一種說法。我以為批判的尺度假如符合了當時封建社會與家庭的現實,就不發生寬窄的問題,也無所謂局限;若以作者的個人感情而放鬆了尺度,這才有過寬的可能和局限性的問題。似乎應當採用這樣分析的看法,不宜籠統地一筆抹倒。

從基本上說,封建社會裡的女子都是受壓迫的,被犧牲者;但她們之間仍有階層,上一層的每將這高壓力以一部分轉嫁到更下一層,所謂「九泉之下尚有天衢」。本書表現這情況很清楚,如晴雯受盡了壓迫,卻又在壓迫那些小丫頭,如她對於墜兒。鳳姐是榮國府的二奶奶,其作威作福自非晴雯之比,若說女人的身份,她亦是受壓迫的一個人。本書把她放在「懷金悼玉」之列本來不曾錯,如其情感過深,則未免失之於寬。如《紅樓夢曲》第十支云: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送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第五回,五六,五七頁)

這般一唱而三歎,感傷的意味的確過分了一些。對鳳姐若如此惋惜,奈地下含冤之金哥、尤二姐等人何!再說,作者以探春鳳姐為支撐殘局的英才,好像亦說得通。實際上,這盛衰之感,「末世」的觀念,皆明顯地與批判的現實主義、《紅樓夢》反封建的傾向相矛盾的。

對於鳳姐的看法大致如此。以本書未完,作者最後對於她怎樣描寫今不可知。就八十回論,批判或者不夠,就一百十回批判或者夠了——還是更不夠?脂批說她,「回首慘痛,身微運蹇」,回目又有「王熙鳳知命強英雄」[36],是否有諸葛五丈原之風呢?

其次,就成書的經過說,先有《風月寶鑒》而後有《金陵十二釵》。鳳姐當然是《風月寶鑒》裡主要人物之一;因她事連賈瑞,而賈瑞手中明明拿著一面刻著「風月寶鑒」四字的鏡子。但同時,她又名列「十二釵」,其情形與秦可卿相仿,則褒貶之所以看來未盡恰當,未嘗不和本書這些情形有關。《寶鑒》書既不傳,自只能存而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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