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與襲人(4)
晴雯與襲人(4)
這傳統「紅學」上的晴為黛影之說,也有些道理。但晴雖為黛影,卻非黛副;雖是一個類型的人,晴雯卻非黛玉的黨羽,也舉例子來談。如上面談到的七十九回,黛玉只和寶玉談文,並無一語讚美或追悼晴雯。如寶玉說:「竟算是你誄他(晴雯)的倒妙。」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作此語。」(九○五頁)照我們俗人想來,黛玉隨口說兩句悼念晴雯、慰唁寶玉的話,似為題中應有之義,即在世故方面也不可少,她偏偏不說。又如上引三十一回敘怡紅院中吵嘴,晴雯正哭著,黛玉進來,她就出去了,她們不交一語(三二六頁)。我也不記得在書中別的地方有什麼黛晴相契之處。相反的例倒有的,其證有二:
1、寶玉以晴雯為密使,使於黛玉,而晴雯對這項任務似乎並不瞭解。第三十四回曰:
因心下記掛著黛玉,滿心裡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便設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襲人只得去了[28]。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看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麼去呢?到底說一句話兒,也像一件事。」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晴雯走進來,滿屋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麼送手帕子來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見,越發悶住,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第三十四回,三五六、三五七頁)
這段文字似不很出名,而實在寫得出色。把寶玉的懼怕懷疑襲人,信任晴雯,寶黛二人的情愛纏綿固結,晴雯的純樸天真,(此後文眾口說她妖媚,所以為千古沉冤也)都恰如其分地寫出了。
2、黛玉要進怡紅院,卻被晴雯拒絕了。第二十六回:
……黛玉便以手扣門,誰知晴雯和碧痕正伴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把氣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林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情性,他們彼此玩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真是他的聲音,只當是別的丫頭們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麼?」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林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二七二頁)
晴雯當然沒有聽出叫門的是黛玉的聲氣來,就算如此,這樣寫法也是我們想不到的。若移作襲人麝月,不但性情不合,且亦庸俗。——評家以為這是貶斥寶釵,又當別論。蓋黛晴二子,雖在「紅樓」皆為絕艷,而相處洒然,自屬畸人行徑,縱有性格上的類似,正不妨其特立獨行;且不相因襲,亦不相摹擬。若拉攏勾結,互為朋比,便不成其為黛玉晴雯矣。
襲人寶釵之間又怎樣呢?《紅樓夢》對於釵襲、黛晴這兩組人物用對稱平行的寫法,細節上卻同中有異,平中有側。上文已表,晴為黛影,卻非黛副;到這裡似不妨說,襲為釵副,卻非釵影。襲為釵副是很顯明的。在很早的二十一回上:
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閒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二一○頁)
這裡寶釵以襲人為「深可敬愛」。其另一處在第三十二回記襲人對湘雲的話:
提起這些話來,真真寶姑娘教人敬重,自己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道後來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三三六頁)
襲人又以寶釵為「教人敬重」。像這樣的互相佩服,也不好就說她們互相勾結,但顯明和黛玉晴雯間相處不同,且襲人這樣喜歡寶釵,可能和後文釵玉的婚姻有些關係。
至於襲非釵影,雖不那麼清楚,也可略知一二。就一方面說,襲人既與寶釵性格相類似,和晴雯性格與黛玉相類似這一點相同,不妨用「類推」之法。但細看本書的描寫,卻在同異之間。所以不宜說煞了。像芙蓉誄芙蓉花這樣的糾纏不清的情形,釵襲之間絕對沒有。例如第六十三回寶釵掣的是牡丹,襲人掣了桃花,以花的品格而言差得很遠。襲人抽著的簽題曰「武陵別景」,詩曰「桃紅又見一年春」,暗示她將來的改嫁,難道寶釵也改嫁麼?後來的評家在這裡以「景」為「影」,而謂襲為釵影,我一向不贊成,認為未免深文周內[29]。
本書確有借襲人來貶寶釵處,卻寫得很有分寸。如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雲軒」,寫寶玉在午睡,襲人在旁繡紅蓮綠葉五色鴛鴦的兜肚;後來襲人走開,寶釵替她代刺,從林黛玉眼中看來:
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作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三七八頁)
這樣的描寫,使黛玉手握著嘴不敢笑出來,當然是深貶寶釵。後來黛玉走了,又聽得寶玉在夢中喊罵說:「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給了寶釵一個很大的打擊,所以她也不覺怔了。但是上文寫寶釵代襲人刺繡時卻這樣說:
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由不得拿起針來,替他代刺。(三七七頁)
寶釵竟坐在襲人的原位上去,上面卻用了「不留心」三字;寶釵竟拿起針來替她代刺,上面卻用了「由不得」三字,且說「活計實在可愛」似為寶釵留有餘地,為她開脫,在嚴冷之中畢竟有含蓄也。
作者雖不斷的貶斥寶釵和襲人,卻非以一罵了之;而對於寶釵比對襲人尤為微婉。即對襲人後來改嫁,脂硯齋說回目上有「有始有終」,雖其內容可能還有諷刺,卻總不是明顯地糟蹋她。對於襲人的負心薄倖,尚且如此,則於寶釵可知矣。後來續書人補寫十二釵似乎全不理解此等尺寸,對黛玉或寶釵襲人來說都是很大的不幸,此本節開首所以稱晴雯為《紅樓夢》中最幸運的女兒也。
關於晴雯、襲人二人,不覺言之長矣,比較說釵黛為尤多,事實上此節仍為上節的引申。《紅樓夢》作者用了雙線雙軌的寫法,加強了這兩種對立的類型人物的批判性,突出了十二釵的中心部分,即《紅樓夢曲》所謂「懷金悼玉」;抓住了中心點,再談旁枝旁葉便似有個頭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