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紅樓夢》的回目(3)

談《紅樓夢》的回目(3)

談《紅樓夢》的回目(3)

紅樓心解

談《紅樓夢》的回目(3)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七)句似未工,意義卻深之例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甲戌本)

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庚辰本)

這兩個舊的回目殆都出於作者之手,甲戌本所作似乎是初稿,而庚辰本所作是再稿,改稿是應該要好一些,不過文字反不如初稿之醒豁,所以後來各本如程甲乙本王刻本俱從甲戌本,只有正本從庚辰本。這兩稿的優劣有稍稍一談之必要。

先就對偶來說,兩稿都不夠工穩,而「蒙蔽遇雙真」與「叔嫂逢五鬼」尤其對不上。「蒙蔽」如何能對「叔嫂」呢?自不如用「通靈遇雙真」對「叔嫂逢五鬼」還工一些,但這是末節,丟開不論。

就意義來說,兩稿原也差不多,文字顛倒一下罷了。所謂「紅樓夢」者即夢幻境界,即所謂「蒙蔽」。不過「通靈玉蒙蔽遇雙真」者,有通靈被僧道救護之意,而紅樓夢通靈遇雙真,則意思很圓渾包括甚廣。以下就這點來說。

這句目錄好像對偶既不很工,文義也很朦朧晦澀,「紅樓夢」三字寫入回目也很有點兒特別。仔細想來,此句卻佳。請看這一段文字:

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歎一聲道:「青埂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目,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

可歎你今日這番經歷: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脂庚辰本)

此即所謂「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也。蓋大荒頑石與雙真本有夙緣,自從歷劫投胎,幻形入世,被多少粉侵脂,閱幾許離合悲歡,今忽在茜紗如煙的夢境中重見故人,誠不禁感慨系之矣。持誦使其復靈,不過小說家關目,說說而已,不關宏旨。主要的是這一段感慨,作者寫入回目有深情,因不能以文字形跡求之。如曰對或未工,句或未醒,雖亦似有理,畢竟搔不著癢處也。

(八)用典寓意之例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綵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

寫寶釵撲蝴蝶、黛玉詠葬花詩,是很風流旖旎的一回書,而回目上卻又見煞風景的特筆。不說寶釵而曰楊妃,不說黛玉卻雲飛燕[11],既非記實,亦不關合本文,顯明地有關於本書的微旨。原來作者對十二釵(廣義的)表面上似褒多於貶,實際上非褒而不貶,而且有時貶斥得很厲害。

環燕以喻佳人,從傳統的某種意義上說並非讚美之詞。如李太白的《清平調》以飛燕比楊妃,本不是什麼好話,相傳把貴妃都給惹惱了。以本書而論,寶玉將寶釵比楊妃,寶釵冷笑了兩聲:「我倒像楊妃,只是沒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見第三十回。對於寶釵有微詞,原不消說得。惟以飛燕比黛玉僅在這裡一見。大約作者對釵黛晴襲之間確乎有些抑揚的,只不如後來評家那樣露骨罷了。

在回目只此一條,本文裡和這個可相提並論的,見於第五回: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

這全然胡說,全非好話,比回目又顯明得多多。甲戌本脂評卻說:

設譬調侃耳,若真以為然,則又被作者瞞過。

評者也在瞎說。讀者縱低,何至於「真以為然」。說為「設譬調侃耳」,明明重事輕報。設譬固然,而又何調侃之有,後邊又另有一條脂批:

一路設譬之文,迥非《石頭記》大筆所屑,別有他屬,余所不知。

他何以亦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大約作者覺得太顯露了,就借「脂批」來掩護一下;作者不願叫破的,自然脂硯齋也不肯把它說漏了。脂評作用如何,且不詳論。不管怎樣,這兩條脂評還不如甲戌本後人所加的墨筆眉批。

歷敘室內陳設皆寓微意,勿作閒文看也。

以沒有關礙,實話實說,反有一二中肯處。

以上是關於書法的比擬。至將釵黛一起抹殺這樣奇怪的議論,則見於第二十一回寶玉擬《莊子?篋篇》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

雖似戲發牢騷,殆暗伏後文線索。寶玉這種心思,當然代表了作者的一部分。他一方面極端崇拜女兒,一方面又似一個「憎惡女性者」。這樣矛盾的心情,往往表現在《紅樓夢》裡,不過有明暗之別,讚美在明處,憎惡在暗地,造成了戀愛的至上觀,也造成了戀愛的虛無觀。情榜云:「寶玉情不情」,大概指此等地方說,故事發展下去,隨著客觀條件的推移,暗的一面會漸漸地表面化起來,等到毀滅性佔了優勢,那「懸崖撒手」一回就跳出來了。嘗疑寶玉之出家並非專為黛玉之死,如今程、高續書所云,惜原本既不可見,那亦無從談起了。

(九)與本文錯綜互明之例

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依回目看,文義明清,這第二句「喜出望外平兒理妝」,當然是平兒為了寶玉給她理妝才喜出望外的。從本文看恰好相反,乃寶玉為平兒理妝而喜出望外也。引脂庚本之文: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塗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

所謂「亦今生意想不到之樂」,則「喜出望外」應當屬於寶玉,再明白沒有了。本文這麼說,回目偏那麼說,是鬧蹩扭?還是回目的文字欠通?都不是的,此正錯綜互見之妙。蓋寶玉固然喜出望外,平兒亦然;不過寶玉之喜在明處,故見本文,而平兒的心理作者並不曾多寫,只不過如此一表:

平兒今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的掂掇,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

正面再多說下去即不大好,故只在回目暗暗一點。詳不必重,略不必輕。平兒之喜出望外或且過於寶玉。回目雖簡,仍為主文,書文雖詳,反是虛筆,固不必說什麼背面傅粉法,亦是「空裡傳神,閒中著色」也。《紅樓夢》一意有多少方面層次,一筆可當多少筆用,隨處皆是。

又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鴦鴛侶」,好像兩句蟬聯而下,指鴛鴦不肯做賈赦的妾說,實際上都暗示鴛鴦與寶玉的感情。所謂「誓絕鴦鴛侶」者,即本書所謂:

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

指寶玉而言,並非指賈赦。賈赦與鴛鴦本不得稱鴛鴦侶或鴛鴦偶。《金玉緣》本評曰,「所云誓絕,乃絕此人」,這是不錯的。此亦系借回目叫醒本文,不過回目與本文相合,並非錯綜互見,與前例稍有不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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